“欣然止驭,徒步为欢。”
这是清人李渔整部《闲情偶记》中最令我向往的境界。为了更尽兴致,李渔还替徒步者设想了一番与之相关联的美妙细节:或者经过胜美山水,或者逢上柳绿桃红,或者遇到意气相投的贫寒之交,或者见到负薪而行的山中高士。
凭借外界的足够美好来让那些习惯于策马驾车之人心动,进而“以步趋为乐”,以忙碌之今人的眼光来看,从李渔的文字中透出的,全是因理想化而略带奢侈的气息。
回眸历史,晚唐的杜牧堪称一例。那一次诗史上著名的山行,一向俊赏的杜郎为红艳处不让二月春花的枫叶所吸引,于是停下车子,步入晚霞点染的枫林之中,陶然而醉。还有那位与杜牧齐名并称的李商隐。驱车登上乐游原而踱步其上的他,只是绣口一吐,一轮无限好的夕阳就开始永久地照耀着他那不朽的诗篇。
相较而言,我的标准就低很多了。只要有清新的空气,只要有宁静的氛围,只要有时间上的宽裕,我就愿意欣然下车,选择愉快的步行之旅。
记忆中的确有一次这样的经历。那次参加一个聚会归来,忽逢一片葱郁的杏树林,于是情不自禁地临时改变行程,把车停在省道一侧的一条通往村庄的小路上。
那时已是夏末,盛春开放的杏花和盛夏成熟的杏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所以,整个杏树林里,既没有爱花俊赏的游人,也没有收购果实的客商,有的只是一个看似“不合时宜”的抵达者。
一道铁丝网加众多的荆棘树把杏树林与外部行人隔离开来,停车处有一个红砖房,木门紧锁着,锁子已经锈迹斑斑,那是夏日几场大雨的“功劳”。然而,两扇通往杏树林的柴扉却是全然敞开的,一个人徒步而入,不会有任何的阻拦。
林中杏树约有一百来株,茂密的枝叶撑起一大片一大片的阴凉,漫步其中,暑气退避,凉风徐来,有着无法言说的惬意。
徐来的还有鸟雀的啁啾。北方的田野上,麻雀是从不缺席的鸣禽,它们喜欢隐藏在密枝浓叶之间,整日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一串宛转动听的声音入耳,抬头循着声线望去,在一根穿越林间的电线上,一只麻雀正在和一只白头鹎“荣耀同框”。声音正是从那只白头鹎的喉咙里发出的,走近细听,那只麻雀也在喉咙一起一伏地啁啾着,虽然歌声远不及“北方黄鹂”——白头鹎甜美,但却没有一点的违和感。这些声音都是天籁,在人籁的销匿的地方,天籁都是美妙可感的。
一步一步,很久没有随意“使用”的双脚踩在林间土路上,源自脚底的凹凸不平的触感带来的是心灵的踏实和灵魂的释放。很多日子里,偶尔也会以足代车,但双脚踩踏的多是柏油路或洋灰路或地板路。人无论在上面走上多久,鞋底也不会沾上泥巴,鞋面也不会落上灰尘,可是,心和步履一样,匆匆,忙忙,整个人的神经也常常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
直到走入那片杏树林中,才重新唤回了“徒步为欢”的记忆,才再次找回了那种久违的接地气、沾露水的放松感。虽然会有泥巴附着于鞋底,虽然会有尘土沾染了鞋面,但这种与土地亲密接触的体验,实在是“妙处难与君说”。
其实,出现这种体验是很好解释的。漫长的大自然时光创造了生物圈中的万千生命,人类和其他生灵一样,只是其中的一员。然而,原本作为自然之子的人类,却以尘世的文明、浮华与喧嚣筑起了一道道隔离大自然的屏障,一点点地强行疏远了自己作为自然界生物的本性。如今,迈开双腿重回大自然母亲的怀抱,当然会有一种安全感、皈依感、亲切感和愉悦感了。
虽然,今人无法再像东汉庞德公、东晋陶渊明、南朝陶弘景、北宋林逋以及元代黄公望等人那样,过一种古意盎然的隐士生活,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某一个闲暇的时刻,把身体从琐事中抽出,许给心灵一个小小的假日,移动脚力日渐衰退的双足,享用来自宁谧厚广之大地的亲抚。
请接受李渔对舟车劳顿者的劝告,请接受大自然所独有的“爱的供养”。暂时性地将自己移到红尘之外,欣然止驭,徒步为欢!
读后一思:
在交通工具便捷化以及“宅节奏”普遍化的今天,用来步行的双脚对于生活的作用似乎大不如前了。然而,双脚的意义不能替代,古人早就把走路和读书看得同等重要,而作家王开岭则在《丢失的脚步》一文中发人深省地写道:“脚,是要用来走路的。否则,从肉体到精神皆有‘失足’感。”
本文作者:张云广。发表于《语文周报》(高一读写版)2018年第39期。声明:本文的图片和文字均为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