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蟹壳青色高远的天和金红明艳的叶独属于这个时节的这个城,这是一个把人活得饱满沉淀得厚重的一座城,像一坛子窖藏的醇厚老酒,嗅一鼻子就让你如醉如梦。我被晟敏从拥挤不堪一路摇晃着的公交车上拽了下来,“终于到啦!”她红扑扑的脸蛋上洋溢着喜悦与兴奋,漂亮的眸子闪着光。一阵凉风将昏头昏脑的我吹的战栗了一下,刚刚得以舒展放松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中秋前后北京最美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老舍先生笔下那别有天地的人间乐土也被这十一月初来的北风所侵袭,我有点后悔,本应该窝在刚供暖的寝室埋头写那仿佛一辈子都写不完的代码,却被晟敏拉着来这香山看红叶。
西山的天色不是加深了的蓝,而是青色,道路两旁的树木已经凋落了将近一半的叶子,任它们在风中翻滚奔跑,已经光秃了的树杈直楞楞地伸向空中,像青瓷上的冰裂纹,清冷。香山脚下是一条布满商铺的社区街道,两边层层叠叠摞着那“叫人够看够闻够吃”的各色食货,晶亮的芝麻糖用透明塑料袋装着,像颗颗裹了芝麻的棕色琥珀;旁边的方形大盘子里整齐地摆着香酥核桃饼,金黄的饼面上分布着错综的裂纹,裂纹里嵌着大粒的碎核桃仁;冰糖葫芦一圈圈地插成了宝塔,宝塔后面是一张历经风霜的老妇的脸庞,正低着头点数着挎包里的纸币。转过街角,大铁锅里唰啦唰啦翻炒着板栗,弥漫着的香气与隔壁包子铺笼屉里氤氲过来的气息融合,潮湿而温暖。无论是刚下山还是正准备爬山的游客,都会在这一个个小摊子前停留片刻,挑选一两样后离去。无论擦肩而过的那个人是谁,手臂上总挂着一个白塑料袋,装着几块带着白霜的柿饼,或是一个咧嘴的红石榴。
一手挽着蹦跳欢脱的晟敏,一手拎着一袋柿饼,随着蜿蜒而上的人流一路攀登,一位 女士正高举自拍杆转着圈寻找最佳角度与光线,背景是那块刻着“香山公园”的石头,完全没有意识到优雅转身时打到另一位正在合影的先生的后脑勺,未被理睬的先生忿忿地在她身后瞪了一眼走掉了,我有些同情那位先生,毕竟那一下子看起来并不轻。“十八盘路”上人游客稀少,我手法娴熟地用相机记录下晟敏青春的倩影,一树黄栌红叶如火焰般浓烈,随风飘洒,又在地上燃烧起来,银杏叶密匝匝地铺满地面,像展开一袭金毯,转眼间,又被一阵风打旋吹卷起来,金毯化作无数上下翻飞的蝴蝶,翅翼上有光在浮动。我们有说有笑地从山上走下,在一个空旷的小广场前,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欢快的脚步,立定。那是我从没有听到过的清亮圆润的乐音,《山楂树》的旋律伸展如丝绒,轻柔的摩挲着我的麻痹已久的心,像一朵花悄悄地在脑海里绽放,像一滴晶莹的泪珠儿滑落我的脸颊,风渐渐大了,旋律被刮成一截一截的,飘向远处层叠的山林。我们伸着脖子找寻着,视线中出现了一对老夫妇,坐在苍翠的松柏下,老奶奶正深情地弹奏着手风琴,老爷爷在一边随着节奏哼唱,他们身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人,静静地听着的,没有人惊扰他们,离开的时候默默地在老夫妇脚旁的铁罐里留下了零钱。我们轻手轻脚地凑过去,一脸的惊讶,老夫妇都是盲人,年近八十高龄。我和晟敏谁都没说话,不知道站着听了多久,一拨人来了一拨人走了,我俩听完《山楂树》,又听了《啊,朋友再见》、《血色浪漫》,听得我俩的眼眶红红的。一阵瑟瑟的秋风刮得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响,一片红叶飘飞过来颤巍巍地落在手风琴上,与奶奶脸上恬静的笑意构成绝美的图画。一瞬间,好像自己遗失了很久的一部分填补回来了,那一部分是纯净的,温暖的,让生命变得完整。天色渐暗,该回了,我俩把剩余的柿饼和身上的零钱放入铁罐,拉着手依依不舍地向山下走去,转身时我拾了脚边的一片红叶,我相信那如水流动的乐音也一定将它浸润了,将在场的一切都浸润了。
我托着腮帮子看着车窗外,已经有店铺开了灯,暖黄的光在夜色中晕染开来,公交车突突启动的霎那间,站牌后面出现了两个伛偻的身影,高一点的背着手风琴,矮一点的则安静地依偎着他,两双手紧紧相握着,任额前的银丝被晚风吹乱。等车的人们穿着厚实的呢子大衣,脑袋缩在缠了两匝的围巾里,看起来谁都比老人健康壮实,可谁都没有老人那份幸福满足的心境。一路上塞车不断,汽车鸣笛声接连不断,里面夹杂着蓄积压制的烦躁。晟敏靠在我的肩头睡着了,我一动不动,怕弄醒她,可脑袋里却一直没有静下来,两位老人在这样一个秋日下午所给予我们的,远比他们得到的那一铁罐物质财富要多得多,也许老人们根本不在乎那罐子到底装了多少,他们只是在弹唱他们的相依为命,他们的苦乐光阴,以及生命的尊严与庄重。
夜色凉如水,街灯汇霓虹,我倒是从心底感谢晟敏,感谢她拽着我来了一趟香山,红叶很美,风琴很美,拉琴人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