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曼曼和茵子同一年出生,住在同一个巷子里头。
那是90年代的一个小城镇,巷子里头很宽。汽车很少见,人们都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大黄狗在邻居门前舒服的晒太阳。
曼曼爸妈是当地的小学老师,她有粉色的头花,雪白的裙子,干净的小皮鞋——走到哪里都有人夸这小孩漂亮。
茵子就没那么幸运了,茵子爸妈常年在沿海城市工作。平时茵子就跟在奶奶身边,奶奶剥豆子,她也剥豆子,奶奶看还珠格格,她也看还珠格格,奶奶在厨房做饭,她蹄子一撒跑到屋外头,扒着别人家的铁栅栏门往里头望,毫不忌惮。
茵子和曼曼在小学时在同一个班,曼曼成绩优秀,性格开朗,能歌善舞,大方漂亮,班上的女生都抢着和她做朋友。茵子性子野惯了,开学不到两个月从高高的单杠上摔下来,糊了一脸的血,从校医室包扎完回到班上,同学们像看外星人一样好奇地看着她。茵子很少被这么多人注目,她脑袋上疼着,心里却美美的,好像是打仗归来的大英雄。
摔伤那天下午,曼曼主动搀扶着茵子回家。虽然茵子觉得完全没有被搀扶的必要,但想到能和曼曼这样的同学做朋友,茵子心里更美了。曼曼邀请茵子到家里玩病人和护士的游戏,曼曼掏出吊瓶和针筒,有模有样地护理着病人。她的吊瓶和针筒都是真的,是曼曼妈妈专门找来的,消毒后把针头拔掉了。
茵子开始羡慕起曼曼的爸妈。
曼曼爸妈深谙教育从娃娃抓起的道理,从一年级就开始带曼曼学舞蹈、弹电子琴,写完作业后看要优秀作文、要背唐诗……傍晚六七点钟,茵子蹲在巷子里逗大黄狗,曼曼拉着爸爸的手从舞蹈班回家。两个小女孩四目相对,互相一笑。
二年级的语文课,老师问,从夜里头到黎明,都有些什么变化?茵子站起来说,大公鸡会打鸣,四点钟叫一次,五点钟叫一次,六点钟叫一次,然后天就亮了。老师说我问的是有什么变化,不是听你在这鸡叫的。讲台下哄堂大笑。曼曼站起来说,天色会渐渐变亮,叶子上慢慢凝结出晶莹的露珠,太阳缓缓从东方升起。老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茵子问她,我说的明明没错,为什么老师只喜欢你的答案。曼曼说错和对都不重要,只要是他们喜欢就可以了。
他们是谁?
大人们啊!
茵子想了想,确实每一个大人都对曼曼赞不绝口。她是班长,是完美的好学生,是所有女生想结交的小公主,也是后来许多男生表面上捉弄、私底下暗恋的对象。
跟白天鹅曼曼不一样,茵子的小学年代完全是放飞自我的野蛮生长。她知道学校哪个角落会有男孩子大小便,她知道门口那么多家小卖部哪一家会有最新出的四驱车,她也曾和男孩子打架,打不过就跑,她跑起来像风一样……
爸妈不在身边,奶奶从来只会关心她考试及格了没。所幸野孩子茵子成绩不差。用老师的话来说,孩子还是很聪明的,就是性子活泼过头了。
2.
曼曼父母在女儿教育上花钱从不心疼。小升初,曼曼和茵子一起进了当地一家学费昂贵的私立中学。
青春期到来,茵子像一株渐渐迎风舒展开的小树苗,黑发渐渐及腰,常年运动的双腿像羚羊一样矫健纤细。和身体一起舒展的还有她的个性。初二数学课,老师点名叫起了正在台下打瞌睡的茵子,她答不上来,被老师劈头盖脸斥责了一番。之后一到数学课茵子就埋头自学,完全不理睬老师脸色。期末考试结束,茵子的数学竟然考得出乎意料的好。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卷子揉成一个球扔进了垃圾桶,瞟了一眼脸色阴沉的数学老师,很酷地说了句自学就能学好的东西,要老师来干嘛。说完扬长而去。
从那以后,茵子的成绩就出奇的好。
初三,品学兼优的曼曼已经有了一米六五的个子,T恤和牛仔裤下发育正盛的身体像含苞待放的花。曼曼在年级里不乏追求者,就连她去上个厕所都有男生笑着起哄冲着她吹口哨,可惜她从没正眼看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一天晚上茵子看见曼曼在走廊发呆,曼曼指着远方的灯火,说她想有一天走出去,走出这个小镇,到远方的大城市去。
曼曼的心愿很快就实现了。茵子听到了隔壁市的一所很厉害的高中录取艺术生的消息,曼曼不费吹灰之力地上了录取名单。
中考完的暑假,在蝉鸣声中格外的长而闷热,大黄狗作为一只十八岁高龄的老狗,趴在小巷口树荫下哈哧哈哧吐着舌头。曼曼临别前眼眶红红,说她其实并不想去这么远的地方上高中。茵子口头上说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心里却也很是不舍,抱着她仿佛生离死别。身后曼曼的父母一脸骄傲地在左邻右舍艳羡的目光里送女儿上了车。
那之后,茵子和曼曼的联系更少了。
3.
高一,茵子继续在当地这所很贵很贵的私立学校高中部上学。她喜欢过班上一个男生,那男生眉眼俊秀得像韩剧里的男二号。为什么是男二号?因为一般男一号顶多清秀,不会这么小白脸。
茵子处心积虑地冒着被记过的风险在考场上帮小白脸作弊,每天在宿舍第一个起床,只为了帮小白脸到食堂打包早餐……在那个时候,女生追男生本来就是件稀罕事,何况茵子是这么狂拽炫酷不拘小节的风云人物。小白脸最终不敌美色诱惑,乖乖地扑倒在茵子的石榴裙下。
班主任在班会课上指桑骂槐地批评某些同学不好好学习、乱搞男女关系。茵子与班主任四目相对,说我们平时这么用功学习,老师你都不看在眼里,整天就知道念叨这些风花雪月的事,自身不正,何以正其人啊?四座大笑,班主任被怼得老脸通红。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高二的某一天,茵子就在小白脸的手机里发现了他发给高一小学妹的讯息,小白脸的另一桩情事暴露。茵子冷冷地把手机扔回给小白脸时,据说他很是惶恐,生怕茵子冲上来左右开弓给他两耳光。茵子没动手,沉默的走掉了。
不久有一场很重要的会考。出乎意料的是,连续几场考试,茵子都一如既往、不计前嫌地帮着那小白脸作弊。小白脸很感动又很愧疚。到了最后一场考试,茵子把涂满他笔迹的作弊纸条上交给了监考老师。这么一来,小白脸不仅前两天的考试成绩全部作废,还被记过外加全校通报批评。
那天茵子站在政教处对面的天台上,冷着脸看小白脸从政教处出来。电视里的人失恋了,都嚎啕大哭说别拦着我我不想活了。茵子失恋了,她冷静地说以后我就当他是死了。
就在高二分手这一年,茵子又见到了曼曼。
曼曼以插班生的身份回到了家乡的高中。她烫了一头棕色的卷发,漂亮又妩媚。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在课堂上玩手机、听歌、涂指甲油,一副无心向学的模样,第一次月考后从重点班调到了普通班,第二次期中考从普通班调到年级最后一个班。曼曼唯一的追求就是每天换着花样穿衣打扮,小短裙永远盖不住大腿,身上的手镯项链叮叮当当,她像花蝴蝶一样香风阵阵地在班级走廊前招摇而过。年级里有男生折服于她的美貌,对她展开追求。倘若放在从前,曼曼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但如今的曼曼却是来者不拒,腻味了就换新的,男朋友像走马灯,换了一轮又一轮。
茵子听小道八卦说,曼曼之所以会回家乡的这所中学,是因为在先前高中出了些不光彩的事,被退学了。曼曼也早恋,但她情节更严重,是和男生亲热得正上头的时候被教导主任从监控摄像头看到了,冲进门逮了个正着。教导处说两人必须走一人,曼曼她自愿离开了。
一天晚自习,茵子看到天台有一明一暗的红色火光,走近了发现是曼曼在抽烟。久别重逢的二人面对面坐在天台上讲了很多话,曼曼撑着脑袋一脸疲惫的说着这两年发生的事。
曼曼去的那所高中在全省都很有名气,这里每个学生都很厉害,她哪怕每天宿舍关灯后打着手电复习功课到凌晨,也挤不进年级前一百。学校的老师不再偏爱她,班里的女生更是有意无意排挤着她外地人的身份。她不敢在电话里跟爸妈说这些,因为爸妈听后只会批评她懦弱无能。
一直到曼曼遇到喜欢了的男孩。她对那个男生格外认真,想尽了一切办法去取悦他,从最初的逃课约会,发展到最后的肌肤相亲。可惜,自她被开除后,他果断地和她分了手。自此,曼曼的一切自暴自弃都变得顺理成章。
我甚至,为他流掉了一个孩子。曼曼麻木地冷笑,仿佛叙述着别人的故事。曼曼在迷离绰约的灯光下吞吐眼圈,茵子隔着重重烟雾,看不清曼曼的脸庞,只觉得她大大的眼眸里,泪光浮动。
曼曼又说,我很羡慕你,从小都自由自在,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明明按照他们的想法,做了那么多,却什么都没有了,我爸妈现在看都不看我,他也没回过我一条讯息……
茵子说,我整个童年都在羡慕你,这么多人关心你,关注你。你的世界光彩动人,我的世界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夜深了,茵子告别了烟雾里那个憔悴而陌生的曼曼。茵子从未见过这样的曼曼。那个女生真的是从小和她玩到大、又漂亮又优秀的曼曼吗?她心想。
一直以来,曼曼总是能轻易取悦所有的大人,按照他们的标准去生活,去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三好学生。终于有一天她也遇到了无法取悦的人……
曼曼在高考前三个月,在一片流言蜚语中离开了学校,她说我既不喜欢也不擅长考试,更不喜欢这里的人,留在这里只会浪费时间。
后来的曼曼怎么样了,茵子也不知道。
茵子没有承受过曼曼所承受的瞩目和关爱,孤独野蛮的生长过程让她爱恨分明,遇到喜欢的就去做,惹毛她了就去怼,根本不会去刻意取悦谁。哪怕是失恋,都是一副理直气壮。所以,她无法理解曼曼的痛苦。
4.
巷子还是那条巷子,老黄狗已经不在了,巷口曼曼家的门常年关着。茵子奶奶在门口和邻居大婶一起择菜,爱八卦的邻居大婶说,曼曼爸爸早就在外头有了情人,曼曼高中以后再也没回过来,这个家已经不叫做家了。
那个时候茵子也离开了这条巷子,去远方上大学。秋天的枫叶簌簌落下,大学林荫道上一片金黄。学院舞蹈队的女孩们嬉笑着与她擦肩而过,她突然间停下脚步,脑海里想起以前的事,想起一个穿着雪白纱裙跳舞的小女孩,和那一段也曾经纯白无暇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