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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孙女要进宫了,为了她好好活下去,我得给她讲讲我一生的故事。
1
我叫孙巧娥,是怀安省太县之女,阿娘是第四房。她原是京城莺莺楼的一个普通姑娘,我爹当年刚入京城赴考,无钱一赏头牌之容,只能点得起我阿娘这个档次的。
那时候,我阿娘初入红尘不久,青涩懵懂。我爹见到我娘立刻想起了那话本上的故事情节,那英雄好汉拯救失足女子的戏码。
我爹许诺我娘衣食无忧。只是后来他高中皇榜,划得美宅,分得职位,娶得美娇娘,便立刻忘记了我的阿娘。
后来,阿娘怀了我之后,爹才慢悠悠地用一架四人轿夫轿子把阿娘抬进门。
阿娘最受不得待见,一是因为她一身红嫁衣下面遮不住的大肚子,二是因为我是个女儿。
我是个女儿,我来到世界上后,阿娘就再也生不了半个儿子了——她无法怀孕了。
没有了母凭子贵后,阿娘和我的生活还不如那正房里的奶娘。天寒地冻,我们娘俩连个柴火都没有,那床被子真是冷似铁。吃的饭只有冻成冰疙瘩的稀粥。
容容,我的宝贝孙女,你可能不相信阿奶说的话。因为你从小就过的衣食无忧。但是容容,你慢慢听阿奶说。
我过的苦,可是心里一点都不苦。无它,阿娘把我保护的太好了,有什么好东西都让我享受着。我又天生迟钝,对别人的冷嘲热讽是全然听不懂,整日就只在在这小小的庭院中和阿娘欢声笑语。
我12岁时,不及豆蔻年华,就赶紧进宫了。我那几个姐姐不乐意进宫,皇宫又催得紧。爹愁眉不展时终于想起了这个小小的庭院,想起了若有若无的我和阿娘。
就这样,我进宫了。
那天晚上,阿娘哭了,她跟我说,以后再皇宫有谁欺负我,就告诉她,她会给我报仇。
我说,好,阿娘,有你在,谁都不敢欺负我。
阿娘的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我拿衣袖给阿娘擦眼泪,说,等皇上在皇宫给我一个房子,我就把你接过来一起住。
阿娘哭着说,巧儿,去了皇宫要小心,保住一条命。
我说,阿娘,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走了!阿娘!明年我回来看你!
2
进宫之后,我选上了秀女,住在了书珠宫。当天有两个姐姐过来看我,笑吟吟地打量我。
“巧妹妹怕是这后宫里最小的小主了吧。”
“可不是呢,我家里的小妹妹都比她大呢。”
这是安祝儿和齐蓝田,第一天,她们两个主动来找我说话解闷。我觉得她们两个善良极了,我们立刻成了好姐妹。
第二天,我们新选的秀女去拜见皇后,见到了许多美人、贵人、贵妃。
两个姐妹告诉我要低着头,保持安静。见到这富丽堂皇的景色后,我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青花瓷旁边的是那个妹妹啊?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我没反应过来,安祝儿拽我的衣袖,小声地告诉我抬起头来,我才慌慌张张地抬头。
“回皇后娘娘,这是孙小主。”齐蓝田说。
“看起来这么面小,妹妹今年几岁了?”皇后说。
“回皇后娘娘,我今年12了。”
“妹妹真是年幼,上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我走上去,皇后轻轻的牵起我的手。黄色护甲柔柔的护住我的手掌心。
“妹妹闺名为何?”皇后问。
“回皇后,妹妹性孙名巧娥。父亲是怀安县太县,母亲是李氏。”我低着头。
“这个妹妹倒是有趣,一下子自己抖落出这么多。”华妃笑着说。
“我说方才怎么看着孙妹妹如此娇小,原来是年龄尚小。”冯贵人说。
“这个年龄怕是个子长得极快,明年就认不得了。”皇后说。
一屋子里的姐姐们都笑了起来,我后知后觉的笑了出来。原来这后宫的姐姐们比我那亲姐姐们对我还好。
我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叫宿命,只想着每天快快乐乐的就好。快乐,就足够了。
3
进宫第一年的冬天。天上的神仙向地下撒出了像鹅毛一般的大雪。整个皇宫银装素裹,入眼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人距离彼此两臂远,脸庞就不真切了。
皇后娘娘喜欢雪,我们便在她的院子里堆了个雪人。冯贵人喜好金石,正好有两块像瞳仁一样的石头,我们就用来做眼睛。安祝儿喜好刺绣,总有许多布料,她做了小衣服套在雪人身上。
至于我,我什么也没做,只在一边使劲儿拍手鼓掌。
华妃总调笑我闹腾静不下来,我一开始听着她的话以为是在数落我,所以低着头又不敢说话了。然后她看到我这幅样子又说,多亏了我,否则这偌大的后宫就太寂静了。我知道她在夸我,于是又大笑起来。
皇后娘娘也喜爱我,总是夸我,让我抬起头来。
“孙妹妹,总是这样低着头,可别自己的头把自己压的不长个子了。”
我听姐姐们的话,她们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她们给我的饭我都吃了。
但是仿佛宿命般,在皇宫的三年我怎么吃也长不了个子,后来出了宫,个子一年冲一尺。有时我照到铜镜,思绪就会回到后宫时,姐姐们总是给我很多吃的,让我快快长个子。
只是有些往事经不起回忆,那些美好的画面就像琉璃瓶,越是仔细把玩就越是有碎裂的风险,然后透过龟裂,就会看见瓶子里的黑暗。
4
我进宫第二年春天,华妃有孕。消息从太医院传来,我和两个最好的姐妹兴冲冲一起去往咸静宫,路上正好碰见了冯贵人,我们一起赶着去了。
华妃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小憩,安静又温柔。
婢女示意我们走动小心点,她轻轻摇醒了华妃。华妃看到我们去,招手我们赶紧过来。
皇后娘娘很高兴,说,今年开春,华妃便受孕,乃是国之大吉。
我们便做缉,说,恭喜华妃。
华妃自然是最开心的那一个,她已有一女,总想要一个儿子。
“菩萨保佑,这胎是个小皇子。”华妃双手合十,虔诚的说。
“瞧你这话,哪怕是个小公主皇上也疼。”皇后打趣说。
外面传来一声高昂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
我赶紧跪下,眼角余光看见一抹黄色朝着华妃床上走去。
“平身。”一阵低沉嗓音传来,声音似乎发自内丹,带着余音袅袅,让人立刻感到这个声音的主人必定成熟稳重。
我站在姐姐们的最后面,低着头用余光瞥见皇上——姐姐们总是念叨的一个人。
华妃很开心,皇上站在床边,负手而立,尊口启:“珍儿已有身孕,可要注意身体。”
皇后娘娘立刻紧赶着说,“皇上安心,臣妾已经安排了太医院专门的人为珍妹妹调理身体。”
皇上的声音带着些轻松,“如此当是最好。”
华妃也笑着说,“偌大的后宫都凭着皇后娘娘管理,井井有条。”
大家寒暄了会儿,华妃头晕嗜睡,我们就离开了咸静宫。
之后,喜好刺绣的安祝儿给华妃娘娘肚中还未出世的孩子绣了两套衣服,一套小皇子的,一套小公主的。我第一次见到女人身怀六甲,华妃娘娘的肚子大的可怕,我们都估计是个龙凤胎。
十月匆匆忙忙地过去了,又是一场鹅毛飞雪。华妃娘娘就在一个寒风凛冽地清晨开始了生产。太医院的人们早早做好了准备,后宫的炭火都去了咸静宫,热水一盆盆地进去,又一盆盆的成为血水出来。
我们都守在宫门口出,等着华妃娘娘的叫喊声停止,然后我们一起进去看粉雕玉琢的弟弟妹妹。
时间太长了,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从清晨到黄昏,天完全黑了之后,还是没有生产的迹象。冯贵人身体孱弱,由婢女搀扶着回去了。皇后娘娘从午后就开始显得焦急,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给华妃娘娘祈福。皇上在早上派人询问过后就再没有回过话了。皇上日理万机,况且女人生产本来就是晦气事,真龙之身不可接近。
当子时的打更声传来,白日噪杂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进进出出的宫女们。
明月高悬,厚厚的白雪照的夜晚白惨惨的亮。咸静宫一排排的红灯笼照得雪地像泼了鲜血。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然后摔倒了,手里端着的铜盆洒在雪地上,那一团热气腾腾的血水就立刻融化了一块厚厚的雪地。
我站在角落里,看着这渐渐消沉下去的慌乱。思绪像大雪落下般纷纷扰扰。我的心脏一阵一阵的砰砰乱跳,心头升起不好的念头。
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个道理——慌乱可以是热闹的结尾,也可以是悲剧的开头。
我那时刚刚13岁,我害怕死亡,害怕尖叫,害怕分离。那一晚,我只想陪着华妃娘娘度过,似乎我就能替她承受一份伤痛。
第二天,姐姐们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大家都不再说着恭喜的喜庆话了,只是迷茫地看着忙乱的宫女们。午时,忙碌声停下了,太医院的人颤颤巍巍地出来,宣布华妃娘娘难产死了。
大家立刻跪着哭成一片,皇上来了,之后又走了。我不记得之后的事情了,只记得冯贵人握住我冰凉的手,说,“拿些东西来给华妃姐姐做陪葬品吧。”
5
进宫第三年,我14岁了。皇后娘娘放走了一批宫女们,给了她们盘缠,让她们去往民间,寻觅良人。
我问姐姐们,我什么时候可以像宫女们一样回家。
冯贵人说,“你还打算回家?”
我说,“是啊,到什么年龄就可以回家了呢?”
皇后娘娘把我揽在怀里,说,“哀家在这后宫里呆了大半辈子了,也没能回家。”
我有些急了,问,“怎么样才能回家?我要见我阿娘。”
安祝儿说,“巧儿,回不去家了。”
我急出眼泪了,“我阿娘还等着我回去呢。”
姐姐们都沉默了。
我哭着说,“那把我阿娘接过来,我在皇宫有院子,我得把她接活来过好日子。”
冯贵人说,“我来这宫中已有三十又六年,何曾见我阿娘?”
我一听,眼前一黑,昏过去了。
6
醒过来时,齐蓝田和安祝儿守在我身边,我一看见她们,就抱着她们哭,说着我要回家。
她们两个建议我,去皇上那里争宠,皇上若是喜欢我了,岂不是我什么要求就能满足。
可我是在是太普通了,身高只到姐姐们的胸口处,身材也没有姐姐们那样优美,而且我长得就像一个完全没张开的小孩子。
入宫三年,未曾侍寝,甚至未曾仔细见过皇上的尊容。
我又去找皇后娘娘,询问她又什么好法子。
她问我,“在这后宫,衣食无忧,又有婢女服侍你,你真舍的离开?”
我说,“我想和阿娘在一起……况且,后宫太小了,我喜欢爬树,可是这里只有高墙,我爬不上去。”
之后半年,我日日思考如何出宫回家,然后发现这是个无解的困局,我立刻急火攻心,病到了。
又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夜晚,我烧着高烧,感觉自己像个溺水的人,在思维的大海中沉沉浮浮。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人坐在了我身旁,床边立刻陷下去了一块。
那人一张口,我听出了是冯贵人。
“巧妹妹,你多幸运啊。来到这后宫整天欢声笑语的,像是个开心果,如今看着你这样形容枯槁的样子,皇后娘娘和我的心都碎了。”
“你想出宫,这后宫里的多少女人不想出宫呢?”
“你不知道,以前我、皇后娘娘和华妃娘娘过的是什么日子。前一个皇后简直是蛇蝎心肠,暗中杀了多少人的孩子。我们有孕都不敢张扬出来,就怕她下黑手。我刚刚查出受孕不到三个月,孩子就让她一盆西域奇花给毒死了。我现在身子孱弱,受不得风,受不得冷,都是因为这毒妇啊。还好我老天开眼,让她难产死了,真是活该啊。”
“皇后娘娘在她死了之后怀孕,凭借着两个儿子当上了皇后。如今的皇后娘娘真是宽大仁厚,仁慈为怀,姐妹们终于不再整日斗来斗去,提心吊胆了。巧妹妹,你只见过皇后娘娘这一个皇后,可真是幸运啊。”
“我们都疼你,你年纪小,性格又单纯得像个小孩子,嘴又甜,整日把我们逗的开心不已。看着你的天真样子,我也真是羡慕,羡慕你的无忧无虑啊。”
“只是现在你成了这幅样子,皇后娘娘心疼坏了,你若是这般想出宫,恨不得入了这黄土也要出宫,那我们就也只能成全你了。”
就这样,在皇后娘娘和冯贵人的掩护下,我“死了”。她们找来一句和我相似的尸体,宣布我“高烧至死”。接着让我装作宫女的样子,又派一个公公拿着皇后娘娘的令牌,说要给冯贵人抓药,在马车里带着我趁着黑夜逃出了皇宫。
黑夜中,我能听见马蹄声急,和心脏在胸膛中极速跳动的声音。
在一片僻静的外郊,马车停下,我换下宫女的装扮,打扮成普通人的样子。
公公道了一句,“孙小主。往后一切可要靠您自己了。”
我说,“回公公,我叫李巧巧。”这是我的新名字。
公公调转马头,马声嘶鸣,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从今天起,我是李巧巧,一个丧父丧母,前来京城讨生的女子。
皇后娘娘在最后一面中对我说,“巧儿,出去了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后宫不易,外面那黎民百姓生活也不易。照顾好自己。”
我说 “好,以后我不会再找阿娘了,世界上的孙巧娥已经死了。”
7
之后我找过阿娘,虽然抱着不再见面的念头,但还是想知道阿娘的生活过的好不好。
来探风声的人告诉我,阿娘早就死了。我掐指一算,进宫第一年,阿娘就死在了那年冬天的大雪里。
那年冬天,我在我的院子里欣喜于这场美丽的大雪,然后堆了一大一小两个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阿娘。
现在想来,当时那股堆雪人的冲动原来是阿娘的在天之灵给予的。
没有了阿娘,离开了后宫,我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8
后来,我遇见一进京书生,两情相悦。陪他考试七年,总算考上皇榜,取得一官半职,做了正妻,之后生了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我很幸运,没死在生育这道鬼门关上。相公之后又纳了四个小妾,这四个小妾也都是经过我选择出来的,也因此我们关系和谐,没有那么多斗来斗去的小心思,活得倒也算自在。
再之后,我的大女儿长到豆蔻时,召集入宫了,那时候皇后娘娘已经不是我那个唯一遇到的皇后娘娘了。我的大女人第二年就死了,死因不详。
不知道是她陷害别人不成被处死,还是别人陷害她致死。
之后我的三女儿又入宫了,至今不知死活,未得半纸书信。
我只剩下一个二女儿了,嫁给了一个她钦慕的书生。这个书生就是你父亲。
9
容容,我说不出道理来,我只能给你讲述我的故事。我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也不知道什么方法才能保护你。
容容,这后宫会吃人啊,专门吃女人。
这普天之下件件事情都在吃女人,阿奶只期盼你在后宫安安稳稳,尽量过的开心些。
往后的日子可是你要自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