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58期“冷”专题活动
夜色已深，远处的山峦渐渐隐入乌黑的暮潮，天空是灰深蓝的，寥落的几颗星辰挂着，悄然钻入云彩之后。橘黄的街灯洒落穿过片片树叶成了残影，一阵秋风吹过残影摇曳化成万点碎痕。
整条街的店面陆续打烊关门，在街尾却还有一个店亮着灯，那扇门的门板已经装上，唯独最后的小门还开着一条缝，从里边漏出的灯光像是天上的北斗星，给寂静的夜留着最后一丝温暖。
面店的厨房里，老陈往剩下的面条上洒了些面粉，提起来抖了抖，看着面粉像冬天的雪花洒落在案板上，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把面条放在案板上摆好，上面用纱布盖好，再小心地收进柜子，然后关上柜门，扣上搭扣，用力拉了拉，确定不会松开，这才放下心。老陈是这间店的掌柜，算起年头从他爹手里传下来，已经开了整整20年，每天街坊邻居都会过来吃，从早餐到中餐最后是宵夜，老陈已经习惯了最早一个开店门，也是最后一个关门的。每次关门的时候，老陈总会伸出头看看外面冷清的大街，确定真的没有人了，才会安心地打烊关门。
老陈走出厨房，看着自己的老太婆正吃力地拖着地板，湿漉漉的拖把一道道水痕，在白炽灯下闪着清亮的光芒，只是拖了一会，老太婆就直起腰，用拳头用力地捶着后背，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老陈不由得心疼几步走上前，伸手抢过拖把，扶着她坐在椅子上，笑着将她垂落在额头前的长发理到耳后，轻声说道：“辛苦了，你休息一下，让我来。”
“好，这腰真是老了，唉！”婆娘没有推让，吸着凉气扶着腰坐上椅子上，抬头看着老陈两鬓明显的斑白，满脸愧色坐了下来，悄悄地擦了下眼角的泪水。
店铺里摆着两排桌凳，整齐靠墙放着，桌子是原木的，经过十几年油水的浸润，表面油光发亮，桌边角也早已磨得圆滑，在灯光下闪耀着玉石般的温润。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醋。还有一个有盖的瓷盅，里面装着是辣椒，这是老太婆自己种的，等到成熟变红后摘下来，清洗后晾干，然后剁成末，加上蒜头，还有白酒，最后装坛子里放上两个月才可以上桌。
老太婆心里总觉得对不起老陈，跟了他快三十年，却没有给他生一儿半女，可老陈太没有嫌弃过自己，反正处处维护。
夜更深了，除了拖把划过地板的声音，就是街上传来的几声嘶哑的猫叫声。老陈把拖把放进水桶里清洗干净，挂在门后的铁钉上，就要提着桶拉门出去倒水。
一阵冷风吹来，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巨大的身影占据了整个门框，迎着灯光，老陈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背着一个包，身上穿着黑色的卫衣，衣袖是搭耷拉着，卫衣的帽子盖在头上，宽大的帽檐挡出来的阴影，看不清他的眼睛。脸上还戴着口罩，口罩是黑色的，把脸遮得严实。下面穿着黑色的牛仔裤，在漆黑的夜色中就那样吊着，风吹过，肥大的裤管晃动，全身上下唯一不一样的是那双拉着背包带苍白的手，没有一丝血色，瘦而修长。老陈心里一紧，连忙后退一两步，手里的桶颤了一下，水荡出来落在地上，水花四溅。
“店里已经打烊了，我们要休息，火也熄了，你要不明儿再来吃。”老陈小心地赔着笑说道。这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夜半时分，万一来个坏人，自己和老太婆可顶不住。老陈嘴里说着，一只手却藏在背后，朝着老太婆打手势，指着厨房晃着手，厨房有个后门，可以从那跑出去喊人。如果他真的是坏人，只要老太婆平安，自己死了也值了。
“我饿了，要一碗细面，加肉，不要放葱花，面多点。”口罩下传出沙哑的声音，就像镰刀在砂轮划过的，有些刺耳。他说着从门外进来，走到老陈面前，从他手里接过水桶，抢了过来，转过身走出门外，一会儿传来哗一声，水倒进水沟的声音。
老陈呆呆地站着，刚才那只手好冻，就像是冰水里泡过，突然间老陈脸色发白，难道他不是人，是……
“老太婆，你快点去烧火，我给他煮面，快点。”老陈嘴巴哆嗦着挪动脚步走到老太婆跟前，看到她脸上的疑问，连忙摇头示意她什么都不要问。
两个人扶着走进厨房，老陈进门前用余光看着那个奇怪的男子提着桶走进来，又转身把门关上，把桶放在门后，正对着垂下来的拖把。老陈心里一愣，说不出的感觉，很熟悉。
老太婆坐在灶炕前，点燃火种，塞了进去，一会儿灶里的火就旺了起来，照在她的脸上，就像早起的朝阳，红艳艳的。老陈有些心不在焉，往锅里倒了一瓢水，拿起筅帚收了下神，弯下腰把锅仔细刷了一遍，再水舀干净，铁锅开始变得灼热，一团团水蒸气荡起来，遮住老陈的脸。
此刻，老陈反而静下心，侧着头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又用筅帚把锅底仅有一点水分给刮干净，拿起锅铲从油盆里挖了一勺雪白的猪油，抖进锅里，看着猪油渐渐化开，就像春天的积雪，变得透明。一股浓厚的猪油香味充溢着整个厨房，老陈先往里面添了凉水，到水半开，冒起水泡，油花翻滚时，开始往里面放调料，酱油，盐，胡椒粉，随着水花泛白，老陈把备用的猪肉用淀粉抓匀，然后细细地撒进汤里。转身打开柜门从里面抓了一把面条，想了想又多抓了半份，这么晚了，肯定是饿坏了，那么大的一个小伙子，饭量肯定很大，正常的一份面一定吃不饿。
面条下锅，再添上几片青菜叶子，沸腾的水花安静了下来，厨房也变得寂静，只有灶炕里的柴火发出细细的哗哗声。老陈用锅铲轻柔地翻动，小心不能太用力，面条会糊了，也不能不翻，要不也会粘成一坨坨，那就没办法吃了。
橘红的火焰调皮地舔着乌黑的锅底，锅里的汤汁又开始跳动起来，这是老陈煮面时最享受的时刻，在他的心里黑色的铁锅就是一张画布，汤就像大海，细白的面条像波涛，翻滚着层叠的浪花，那涌起的浓郁香味是大海的味道，而自己就是海龙王，是这里最高的神。但，今晚老陈却有着莫名的慌张，连老太婆都看出来了。
“老头子，你怎么了，脸色好差，不舒服吗？如果太累了，你去休息，我来煮吧。”老太婆柔声说道，一边撑着大腿站起来，走到老陈身边，用手背摸了摸老陈的额头，有些凉，“你太累了，面条盛好了，我端出去吧，你坐下来烤烤火。”
老陈把锅铲塞进老太婆的手，让她接着翻动面条，自己踱到厨房的后门，把门栓打开，又蹑手蹑脚走回来，拿回锅铲，舀起面条往大碗里装，伸手正要抓葱花，突然想起小伙说的话，又将葱花扔了回去。
“老太婆，面条我端出去，你来洗锅。后门是开的，如果你听到铺子里有什么不对的声音，你别管我自己跑出去喊人，一定不要回头，听话。”老陈凑近老太婆的耳朵轻声说道。
“他是谁！难道是小敏的仇家？”老太婆颤抖着声音问道，伸手按住大碗，望着老陈，眼睛里全是柔情，“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你来担，这些年你付出太多了，这次轮到我来。”
“不可以！我去。”
“别争，再等下去面就要坨了。”
“可我是男人，我是你男人。听话，刷锅。听清楚，我叫你跑，你就出门，不要回头，躲起来。”老陈拉开老太婆的手，她的手是那么热乎，只是皮肤变得干燥，摸起来像老树皮，可老陈就喜欢她帮自己搓后背，粗糙的手划过后背，酥麻的感觉，真好！
看着老头子脸上的决绝，老太婆知道再劝也没有用，只好放开手，拿直水勺舀直凉水倒进锅里，用筅帚心不在焉地开始刷锅。
店铺里静悄悄的，那个黑衣人像木头一样坐着，一动不动。
老陈把碗放到他面前，转身取了一双筷子和一个汤匙放到碗里，小心说道：“面好了，你可以吃了。”老陈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死死盯着眼前的黑衣人，只要他吃面就一定会摘下口罩，自己就可以认出他是谁，也就有时间呼喊老太婆逃跑。
望着眼前的黑衣人，十年前那个深夜发生的事情又浮现在他的脑海。
老太婆是从外乡逃难过来的，带着一个十岁的男孩，叫小敏。来到老陈的店铺前实在走不动了，是老陈煮了面条收留了他们娘俩，让老太婆在店铺帮忙，相处久了，发现彼此都是实在人，可以托付终身，也就走到一起结成夫妻，对于小敏，老陈也不把他当外人，联系学校花了不少钱，才把他送进学校。可小敏不学好，也不愿意上学，整天在社会上瞎混，把老陈和他娘的话当耳边风，就这样在街上混了五六年。终于有一天小敏惹上不该惹的人，对方到面馆里打砸一番，还把老陈夫妻打了一顿，要老陈交出小敏，可老陈咬牙不说。最后还是小敏忍不住跑出来和对方打起来，不小心用刀捅了人，被判了十年。
想想，这事情也过去八年了，这个时候出现的黑衣人是不是小敏以前的仇人，老陈心里没有一点数。
“好！谢谢你！”黑衣人摘下口罩，低着头帽子的阴影盖着他的脸，站着的老陈根本看不到他的脸。他拿起筷子，把面条翻了一下，闻了闻面条的味道，小心地夹起一根，停了下来，仔细地看着，“不是还有一个老太婆，她怎么没有过来？”
老陈心里一凉，这个人肯定有问题，现在在试有没有毒，然后找个借口杀人灭口，想到这里不由得退后几步。
厨房的门吱的一声开了，老太婆从里面走出来，老陈转身一看，连忙摆手，大声喊道：“你快点回去把锅洗了，这边没你什么事，快走！”
黑衣人抬头看了一眼老太婆，低下头夹起面条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时间吸面条的声音占据了整个店铺。
老陈一脸紧张，对着老太婆用力摆手，示意她赶紧走，可老太婆却是狠了心，缓缓走到老陈身旁，低头看着他。
“你是谁？面……面条还合你的口味吧！”老太婆开口说道。那黑衣人捂得严实，看不出他是什么人，老陈那么紧张，肯定是发现了什么，就算真是小敏仇家来了，要对我们动手，只要死在一起，也认了。
“好吃……娘！”黑衣人的声音有些呜咽，最后那个“娘”字声音很小，老太婆还是听清楚了。
“你喊什么，你是……小敏？”老太婆向前走了两步，眼睛死死盯着那卫衣帽子，过了一会，颤抖着伸手把帽子掀开，黑衣人抬起头，泪流满面。
老太婆认真一看，跨过两步捧起他的脸，眼泪落下来，哭着说道：“真的是你，是我的小敏，你可把娘给吓死了，这几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呀！”
“老太婆，你小声点，别哭！”老陈按住老太婆的手，盯着小敏，他瘦了，之前黝黑的脸现在变得苍白，只是眼睛变得更加明亮，“和叔说实话，你是不是越狱了，你才进去八年半，还有一年半时间才会放出来，为什么会提前出来，还装成这个样子。和叔说实话，你跑不了的，明天跟叔回去自首。”
“陈叔，我确实是放出来的，因为表现好。这么晚到家，是不想别人看到我回来，在街上等了一个白天。我本来不想回家，可舍不得你们，寻思着回来看看你们就走，所以才穿成这样。没想到把你们吓到了，唉！”小敏说道，嘴角还挂着一根面条。
“你不是跑出来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又不偷又不抢的，让人欺负还不能还手呀！”老太婆知道原委，心里一松，眼泪直流，抱着小敏又哭道：“你应该让我们去接你的，都不吱一声。”
“回来就好，以后好好过日子，你先吃面，一定是饿坏了，还要吃什么，我再去煮点，好不好。”老陈搓着手，脸上笑容绽开。
“不对，你快起来，出去外面。”老太婆想到什么，满脸紧张，拉着小敏的手就往门外推。
“老太婆，你做什么，小敏回来，你又往外赶？”老陈站在门口，张开双手拦着。
“老头子，我不是赶小敏，是他还没有跨火盆，去邪气呀！”老太婆点着老陈的额头说道。
夜色更深了，老陈燃起一个火盆，火光照亮半条街，老太婆拉着小敏的手，抹着泪扶着他跨过火盆，三个身影拉得很长，火变得更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