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下在母胎里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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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品之【女性力量】

虎妹双手抓着冰凉粗糙的大树要把叮当从两根树枝之间摇下来,树干晃呀晃呀一片落叶就对着尖尖的耳朵拍个正着,叮当抖抖耳朵向认识一年的虎妹说了句喵,垂着大肚子从另一根树枝绕到虎妹看不见的地方;跟着那片叶子飘下来的,是17年来虎妹未曾见过的雪花。

“叮当,我要走啦!”虎妹拍掉黏在手掌上的木屑蹲到树下,伸长脖子透过层层树叶看到了叮当正在缓缓摇摆的尾巴,此时它已经沿着树枝跳到一户人家的红色围篱,肿胀突出的乳头悬荡在圆润的肚子下缘,和被它身体包裹住的几只生命一起,随着四只往前轻点的脚尖在围篱上摇晃。

虎妹这时才注意到正在落下的细碎雪花,她抬头看向阳明山顶,看不出那厚重的一片白茫是雾还是雪,几座山头模糊得让她想起母亲镜片后的眼眶:细节她不记得了,只记得睡梦间母亲盯着她看了很久,那时她半梦半醒间都在想,那双发红的眼眶是被嘴里呵出的热气熏的,还是被快要满出来的眼泪烫的。她终究还是睡着了,如果知道母亲会把她留下,那她说什么都会醒过来的。母亲说过她是被太阳晒着长大,台南啊,那是一个温度从来不会低于20度的地方;也许母亲这时就在山上看雪,视线跟着飘往山下的雪披到了虎妹身上,掉落,碎裂,然后融化。

虎妹将点起的烟环绕着肺旋转一圈,再吐出来让烟雾飞往天际,向着可能是母亲视线望下来的雪花撞上;即使如此母亲也不会下山来阻止她,她从不阻止她,不论是虎妹几次在房里点燃或是熄灭烟头,还是丈夫为了其他女人光明正大地出走,母亲的存在就是每个人的厨余桶,嚼到烂了剩了的都很自然往里丢,她只是静止在原地不动,偶尔张口,却没说。想到这虎妹又吐了,将早餐吃的凉馒头全倒在地上,她一边按压肚子里在翻滚的肉团,一边俯首找寻,馒头块儿在黄色胃液里绽放成几朵正在伸展的白色蒲公英,飘在泥般的土水里,没命的只有两只被淹到灭顶的红蚂蚁,在她腹中肆意滋长的肉团又扑腾过一劫,仍是没能放开脐带被她吐出来。

离家的旅人都发现了台北今天是个雪城,听说这场雪从石门下到桃园,到了新竹以南才说再见。虎妹搭公交车来到台北城的另一边,在经过台北桥的时候看到几乎静止不动的淡水河面,那里是叔叔带走奶奶的所有积蓄,逃家一个月后去到的地方。叔叔她并不熟悉,仅仅从父母的几次争吵当中听说,母亲称他“你弟”,父亲喊他“那人”,奶奶和虎妹说他叫“叔叔”。叔叔的左手掌是断在自家开的麻将馆,断口处平整,不论是出刀的右手还是受力的左手,众目之下抖都不抖。咚一声下去麻将桌划了一道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麻将牌尺骰子随着震荡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接着从染红的袖口里又掉出一个二筒,咣当一下打在叔叔刚收进来的铜板中。听闻风声的奶奶拿出两本锁在衣柜暗格里的存折,从一公里外的家骑着电动车赶来,还没进门便看见小儿子脚踩着血色淌淌的河流,她也咚一声晕在了麻将馆门口,母子同时送了医院。当年她自行在厕所花了6个小时生给儿子的健全手掌,有一半还是没能缝上,最终成了奶奶在河畔与他相认的依据。

离开了出生成长的阳明山下,公交车驶进台北人口数最多的万华。没落在城市角隅的耄耋老人都不曾见识台北下过这般雪花,他们抬起骨骼脆化的手臂,机械式地转动关节将棉袄披在身上,拿起雨伞充当拐杖走一步、停一步、再走一步到路上来见雪:或三五成群地搁下手中的棋;或将孙子裹在自己的棉袄中,往他手心呼出热热的气;或向邻居炫耀,他是如何在那场战斗里将身子于厚雪中埋藏,只露出黑洞洞的枪口躲避敌方追伐。虎妹下车后裹紧外套,在雨夹雪之间穿越两条小巷,年过五十的女人们身着短裙在巷弄里跺着高跟鞋打哆嗦:唇上大红色口红热情如火、胸前崛起着深不见底的峡谷和山峰、紧身衣裙将生过孩子的身形积压成被棉线捆绑的焢肉。路过的老人垂涎欲滴,急于要替体内的寒冷找到逃生出口;于是老人出三,女人比五,话都没说就相搂着进了另一个城市的洞。

麻将馆坐落于女人街的下一条巷弄之中,牌尺和麻将的撞击敲打自尽头处传出,在狭窄的巷弄间反弹穿梭到巷口。独坐门口的老人似乎没感受到寒冷,比雪更加银白的短发用黑夹子夹在耳后,稀疏的细毛间露出一对红通通的小耳朵,棉衣外只覆上一件不算厚重的菱格背心,撑住膝盖的右手拿着一把苍蝇拍,左手握拳轻敲右肩;几乎被眼皮包裹住的瞳孔对着天空,十几秒了眨也不眨,就连见到了视野之中走过来的虎妹,她微动的神情中也没显露出惊讶。

“奶,我虎妹啦。”

“吃饭了没?”奶奶拿着苍蝇拍转身进屋,没等虎妹回答,这是她每回见到虎妹时的第一句话。

空调吹出的暖风不断被外头的冷空气吸走,虎妹一脚踏进烟酒槟榔喧嚣的热浪,就有位自称是婶婶的女人凑过来殷勤地向她询问近况:你好不好,你最近怎样,你爸爸有消息了吗。虎妹的头铃鼓似的摇晃,最后一次见到还是10年前的暑假,叔叔那时候还活在老家,一到周末奶奶的孩子们也带着各自的孩子过来,孙字辈聚在一起吃奶奶煮的面,喝爷爷泡的茶;后来麻将馆出了事,大人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业,原本对坐欢谈的餐桌变成对簿分家的公堂,那天虎妹见到的:奶奶把所有房契存折拿出来摊在桌上,将炉子上的火关掉后和爷爷各捧碗面待在厨房,厨房以外的人则将家聚变成了格斗场。房产被一片片劈开,每个儿女拿走一些,叔叔则翻箱倒柜连夜逃跑。没有了老家的爷爷奶奶也是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守着叔叔的麻将馆。

“去洗手,来给你爷爷上香,还要给他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会不会念?昨天哦这老头又到我梦里来咯。”虎妹跟着奶奶越过二楼来到三楼的祠堂,也是爷爷居住的地方。

供桌上摆满了素菜和肉食,一锅热汤呼噜噜在电炉上往外冒泡,两年前的今天,爷爷最后喊的是虎妹的名,所以走过半个台北她也必须要先来上香,哪怕是替她爸爸,也替她妈妈。她一眼看到了壁上挂着的爷爷遗像,将双膝扣在跪垫上,接过奶奶递给她的香。

“找到你妈就叫她回来,她老公不回来,她总不能不回来吧,不回来这个家要怎么办咯?”

“陈家的男丁都留唔住咯,生男人要做咩?你说都唔知我生佢哋做咩哦……唉哟心疼死咯我啊……”遗像前袅袅白烟将西装革履的爷爷朦胧覆盖,奶奶讲到最后用的是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对白。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爷我是虎妹,我想请你保佑我能找到我麻,也保佑我拔的事业顺风顺水。哦还有还有,就是请保佑我去到医院能平安……’虎妹反复默念,不知道说什么了就一直重复阿弥陀佛,可是奶奶信仰的阿弥陀佛如果有用,现在这祠堂应该是所有家人聚在一起的地方。

“你的那个爸爸,他不会回来咯你晓不晓得,早就成家咯在那边,那里个女人吶,厉害咯,你赶紧把你妈给找回来吧唉哟,找回来这家还有救我跟你讲。”奶奶一边说着他的不是,一边拿着拍子驱赶飞到供桌上的虫子。

‘爷,那请你保佑我跟我麻就好了,拜托了爷。’虎妹行礼后起身插上手里的香,一回头便迎接火锅中的香气扑鼻,她闪身遍寻不着厕所的入口,在奶奶回过头来前往垃圾桶里吐出嘴边最后一口唾沫。

“你爸爸这个月也没有给我打钱,老太婆就剩这么多给你,别让楼下那个女人知道咯!去把你妈妈找回来,我们三个人还可以过,我也不嫌弃她,我怎么会嫌弃她,以前那都是气话你晓不晓得,我儿子都走咯,她不回来顾我谁顾我,我就指望你们咯唉哟……”离开前她接过奶奶手里的钱,这三千块便是她在找到母亲之前的旅费。

虎妹要找的诊所都集中在贵阳街两旁,听闻这里的手术费用都比女人们本身还要便宜,每一间诊所的落地门窗都贴上阻隔内外的黑色玻璃纸,对于万华游廓区的女人来说,有了孩子并不一定是件幸事,她们可能有着自己的家庭,或是已经过了能顺利生产的年纪。

“算起来大概9周,要更清楚的话就用超音波照一下,还有我这边不能随便给未成年动手术的,你要做就要有家长陪同。”医生说的和虎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她以为只要躺在那里把腿一张,肉胎便不得不离开她。

“可是我没有家长啊。”对虎妹来说,她现在就已经是一个家长。

“那不然这样吧,我们先来给你看看宝宝,这个同意书你拿着回去考虑几天,当然这个也不能考虑太久,还是决定要处理的话就尽早带同意书过来。只要有成年的家长在签名就可以了,就签上名你明白吗?”医生对着眼前的记录沉默了几秒钟,他的意思,虎妹确实可以充当“家长”。

于是虎妹顺从地掀起衣服躺在床上,等待医生从屏幕中找到她的儿女,医生拿着探照仪在肚皮上滑来滑去,凝胶的温度和今天台北的天气一样又冻又冰,十几秒钟咚一下他按了暂停,在画面里的一块黑色阴影间计算着距离。

“没错,差不多9周,你听听呀,这就是宝宝的心跳,现在已经很有力了。”医生调整仪器侧边的按钮,让虎妹听到来自身体里另一个属于她的、也是不属于她的心跳声音。

噗通、

噗通、

噗通、

如同医生所说,孩子的生命轻快而有力,一下又一下在这空间里回荡:他正在她体内敲打节拍并向往着全新世界的降临;他泡在温暖的母水中全然不知她正身处的冰天雪地;他弯身护着与她相连的脐带,每回当她剧烈作呕时在水中翻滚得非常小心翼翼;但是在来到这里以前,虎妹甚至都没想过他可能是男是女,只是一心一意为了抛弃,如同父亲对她的抛弃、也如同母亲对她的抛弃。

结束后虎妹接过主宰他生死的同意书,只得暂时用身体载着他前往母亲可能的所在之地,到时她也想托着肚子问问母亲,在那个她都不需要任何同意书的年纪,是如何耐住不想要女儿的丈夫、与九个月不适的身体也把孩子生下来,又怎么忍心把她生下来多年之后,再舍她而去。

出门见雪的人更多了,沿路的喧哗声不断。虎妹穿过落雪未停的万华市区,在一处电话亭最后一次拨打已无人付费使用的号码。当她来到客运站时里面已经人山人海:退票和售票窗前排满长长的队,周围有人正透过手机联系亲人,怕是赶不回去吃饭了晚餐就别等他;有人摘掉眼镜盯着车票,又戴上眼镜在时刻表上搜寻自己的客车号,但上头无一车次不是显示“晚到”。 所有客运都因为雪路而延迟,包括母亲所在的金山,那里的雪下得比山下更急,让近百年来不曾遭遇过雪的台北猝不及防,所有的人若不愿意离开,那就只能等待。虎妹在排队买票时默默盯着电视正在播放的新闻,有个孩子被保姆压成了大饼,保姆下跪在他母亲的面前默默无语;也有孩子把久病不起的父亲压成了大饼,他在镜头前对着人们哭诉他十几年来照顾的委屈;有个年迈的母亲正在车祸现场抚尸痛哭;有个孩子在为受到照护疏失的母亲打抱不平。

从前的母亲也带她进过这样拥挤的车站中,每逢过年过节买不到票时就对着门口的黄牛喊起价码,台北到台南的车票,不到十年的时间从记忆中的三百多,已经涨到了现在将近六百块。那时的母亲不论带到台南的行李有多少多重,她都会空出一只要牵住虎妹的手,深怕她丢。而十年后的虎妹和当年的母亲相同,此刻她正带着自己的孩子,要去找到自己的母亲。

接近晚上十点时车站外的雪依旧没停,在路灯引导下自天而降,缓缓飘落在地:车站引导员在门口来回跺步,將地上的雪窸窸窣窣踩成了水;人潮褪去後的座椅上摆著大大小小的行李,行李边零星坐着几个外地来的老汉或是青年,他们找出厚外套披在自己身上,横躺在几个座位间小憩或是滑手机,偶有和远方家人的通讯,互相汇报现在的境况还有山上的天气,捂著嘴巴轻声细语。售退票的窗口都已经关闭,只有临近的厕所处和安全出口开了小灯,把座位上的旅人脸庞照得昏黄不清。

虎妹一开始不敢闭上眼睛,深夜时电视关上了才沉沉睡去。她梦到被一条光滑透明的肉线牵连着的小雪人,大大的眼、圆圆的脸,一片片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后停下,一会儿时间就把他的脸完全包覆,即便如此他的五官还是非常立体,那眼睛鼻子嘴巴都不像她,但她却知道这小雪人就是她的加工品。她想去摸他,可是太冰,她把手缩回来,就见他对着她笑,咧着没有牙齿的嘴,发出咯咯的音;后来他打开唇型,做出妈妈的嘴语,他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开心,她没有看到他的小手,却感受到他要她抱,他开始迫不及待,拳打脚踢,由咧开的笑容变成小声的哭泣,嗯嗯呀呀,最终哇哇嚎啕,眼泪将脸上的雪融化掉,跟着融掉的包括他的皮肤、他的身体,最终只剩下那条肉线,垂掉在一摊雪水里,没有了声音。

虎妹是哭着醒来的,醒来时天才微亮,她在座位上捂着肚子啜泣,使劲忍住还在体内翻滚的胃,倒出背包里的话梅一颗两颗三颗塞进嘴里,再吐下去这孩子真的要化了。其他人还在或坐或躺地酣睡,偶尔几声突来的呼声吵醒另外的人,他们拿起手机看时间,抬头确认时刻表上属于自己的列车还没到站,叹了口气再度闭上眼睛。

再次醒来时已经接近早上九点,入口处同昨天一样涌进人群。时刻表上几辆车次已经显示发出时间,她要搭的车预计再两个小时就能够到达。此时外头的雨下得比雪还要大,也加速融化下了整晚的雪花,雪片向上蒸发使得空气更加寒冷。虎妹小口小口从喉咙浇进热水,给肚里的小人温暖身体。

两小时后虎妹终于踩着地上的雪进到有暖气的车里,预计傍晚她就能找到母亲、见到母亲。车子停了十几分钟便轰隆隆发动引擎,载着山下的人沿着台北的雪往山上而去。这是第一次没有母亲陪伴的长程之旅,她得自己将贴在驾驶座位上的车牌号码牢记;没有人会牵着她的手到休息站去买热汤和便当,也没有人会在她去到洗手间时在门口等她。她现在也是一个母亲,她也必须要做当年母亲为她做过的那些事情。

话梅在车子开进山路没多久就已经吃完了,封闭的铁包厢里任何一种味道都能让她反胃恶心,虎妹坐在椅子上翻来翻去好多次,没能找到让她感到不再晕眩的姿势,每到这时候母亲都会让她躺在大腿上,用手拍拍她,或是请求司机让母女俩换到前面的座位上去,然而她自己也是三步五时就往呕吐袋里吐出东西。母亲总是告诉她,没关系,会晕车的孩子都比较聪明。虎妹这时也抚抚肚子,告诉他,没关系,我们会晕车的孩子都比较聪明。

摇摇晃晃两个小时,车子来到唯一一间休息站,接近山顶的佛寺就剩下一半的车程,虎妹好不容易有了下车透气的机会,她不敢走远,选定一个穿着橘黄色衣服的阿姨默默跟在后面,找到洗手间的方向去给自己洗了把脸,上完厕所看到阿姨拐弯进了量贩店,她也跟着进去,抓了一个味道不重的面包跟着排队,前面的人像是钱包被偷,在收银面前找了很久,骂骂咧咧,好不容易排到了虎妹,眼看早结完帐的阿姨已经不见了,她急得抢过找她的零钱冲到门口,这才看到橘黄色的阿姨已经走到马路边,一个转弯消失在一整排停着的巴士之间。

刚上车就熟记的车牌号码在迷糊间早忘得一干二净,每台巴士上都标注台北金山往返,却没有一台和她印象中一样,或是说每台都和她印象中一样。路过的人都被大衣包得紧紧,帽子围巾遮住大半容貌,虎妹一台车一台车去看,看哪个有戴墨镜的司机长得一张凶凶的脸;但大多数驾驶座不是空无一人,就是头埋在方向盘上瞌睡,虎妹急得站在原地张望,几分钟过去后她余光一扫看见了某扇车窗边坐着的橘黄色妇人,虎妹在车门即将要关上时跑了上去,也看到了那个依旧没有耐心的司机,就差一点,她又要和母亲分散一次,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她也还是个孩子而已。

客运来到金山的万里时天已经快黑了,车上的人在共度几小时之后各奔东西,而虎妹要去的慈音寺距离车站还有一小段距离,她照着路旁站牌上的指引换乘去往慈音寺的巴士。山上除了少数人车以外,几乎只剩下雪,连路旁的餐饮店都没有营业。车上就她和司机两个人,她继续随车摇摇晃晃,耐住饥饿忍着胃酸,强撑二十分钟之后来到慈音寺紧闭的大门口。

“妹妹啊,今天寺庙也没开馁,阿你怎么办?你是要去拜人还是拜猴(佛)哈?”闽南口音厚重的司机关切地问了几句。

“我要去找我麻。”虎妹细数手上的铜板,丢进钱箱里铿铿锵锵。

虎妹来到隐蔽庄严的寺庙口,寺庙仅有两层楼,一楼上方三个圆圆的红灯笼,正中间有个小祠桌,拜的是尊虎妹喊不出名的神像。虎妹点燃一柱香,对着正门口的神像一阵行礼鞠躬,向前插香时才听到庙内的礼佛声乐隐隐约约。徘徊半小时后她按下主殿门外的访客电铃。等待的时间不长,也就十几秒钟,一名灰袍的年轻小尼把门吱呀拉开,单手虎口挂着念珠直放胸前,另一手指引示意虎妹入内。

庙的后面连接着一个空心的中庭,庭中有柳树围绕着的景观池湖,几名僧尼刚做完功课,领着经本在池湖边的走廊来回穿梭。

“你说你母亲,一年多前到这里剃发为尼?是她告诉你的吗?”小尼问了她的来意,将她领到一位刚从跪垫上起身的师姐身边。

“是我拔去大陆前跟我说的,他说我麻出家来到这边,不要我们父女了,然后我拔也走了,也不要我了,我跟我奶说好了,要来这边请她回去,请她替我拔照顾我奶。”

年长的尼姑从供桌边拿起一本册子,询问虎妹母亲的全名,翻了几页手指点在一个名字后便将册子合上。

“你说的是慧真同修,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实际上她与我们共修的时间不超过五个月,在去年夏末的时候就离开了。”

“离开了是去哪里?别的寺庙吗?你有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法号慧觉的僧尼带着虎妹穿过两座门口刻有灰鹤的凉亭,再往后走是另一湖深绿色池子,池子对面是一栋以红色为底、每层间雕上不同颜色的花饰的塔楼。塔楼内部没有电梯,虎妹跟着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大概就几百层间隙很短的台阶,她一步可以跨三格,每一层都没有看到人,在转进向上楼层的平台处可以看到一大扇落地窗,落地窗的两边延伸出去,几十排的白色小柜子就一格一格排放整齐,尽头处正对着一个高到几乎触顶的金色神像。檀的香气和佛经在偌大的空间里碰撞、回响。虎妹紧紧跟着慧觉飘散在后的灰袍,盯着她脚下走路无声的草鞋,深怕错过了任何一个母亲可能会在的楼层。

十五分钟左右她们来到塔的最顶上,慧觉说这层尽是寺里的同修,他们被佛祖引进了门,修得正缘之后便由佛祖带往极乐,苦尽甘来,无烦无忧。

“慧真同修,在进门之前就已经病了,病得很厉害。可是妹妹你放心,她最后的日子走得圆满,随着菩萨去修,不曾受累过。”慧觉将虎妹带到一处格柜前,透明的玻璃柜中,虎妹见到了遗像中的母亲,不同于她的记忆,母亲的头发都被削得干干淨淨,溫柔腼腆的微笑也没能掩饰住她脸上的疲惫,原本丰润的双颊瘦得只剩从前的一半而已。

“你妈妈啊,她从来都不后悔成为一个母亲,她也希望你不后悔拥有过她这个母亲,只是她发现自己生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总不能让那么年轻的你来照顾她这身体吧,你能明白吗?没有哪个妈妈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你千万不要带着怨恨活下去。”

虎妹在母亲的相片前面愣愣站着,她一路抱着被抛弃的心态来找母亲,却发现母亲才是被她抛弃的那个,遗像中瘦弱的女人到死都没有忘记,她有着一个女儿,只是她女儿再无法把妈妈找回来了。虎妹看着母亲的笑容,那天离开时的眼神里诉说的,她好像能够懂了,懂得母亲,也懂得奶奶,甚至懂得怀着身孕在流浪的叮当;孩子就是开在她们心里面的雪花,可能会冷,但永远都是那么漂亮。

原来啊,每个母亲都是一样。

“麻,你台南人没看过雪吼?你现在看到了吧,一点都不冷,比起你走的那一天,这样的天气一点都不冷。”虎妹在庙里借住了一天,就住在母亲离开前的那个小房间,她闻到了母亲孤独的病痛,苦苦的,涩涩的。这个女人在没有家人陪伴的病床上躺过一夜又一夜,一天又一天;虎妹扔掉包里的同意书后爬上床沿,身子钻进覆盖过母亲的被窝,闭上眼睛对她细数外头依旧飘落的雪,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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