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光透过玻璃窗,在灶台上围出一块方形的、暖金色的区域。我刚收拾完碗筷,水声歇下,厨房里一片岑寂。就在这时,手机铃声乍然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宁静的湖心。我走到餐厅,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心,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捏了一下。我没有立刻去接。人近中年,故乡的电话,竟渐渐成了一种需要些微勇气才能接起的物事。那铃声,一声紧似一声,兀自唱着欢快的调子,衬得这片刻的迟疑愈发滞重。
我怕是风尘仆仆的远道上,传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而自己隔着千山万水,只能徒然悬着一颗心,空荡荡地无力着。
终于还是接了。母亲的声音从那头传来,焦灼,忧心,失了平素的从容。她说,父亲病了有些时日,昨日才告诉她。自己悄悄去镇上小诊所开了药,便觉得可以对付过去。
她和弟弟劝他去医院瞧瞧,他却执拗不肯,下午竟还要骑着那辆旧电瓶车出去干活。“你打个电话劝劝他吧。”母亲的声音里,有无奈,也有将最后一点希望寄托于我的期待。
我温言安抚了母亲,挂断电话。那短短的几句话,却像有了重量,从耳道沉沉地坠到心尖上,压在那里。这世上,父母与我的小家,是我生命根系最深的牵挂。我总愿他们能无灾无病,颐养天年,可世事何曾总能如人所愿?
我在微信里寻到父亲的名字,拨了语音过去。等待的嘟嘟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响了许久,无人应答。不甘心,又找到他的手机号直接拨打。依旧只有漫长的忙音。我只好点开微信,按住那个小小的麦克风,一字一句地说:
“爸爸,听妈妈说你不舒服,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去医院看看,图个安心,好么?”
“先把身体养好,活计总是做不完的。钱是赚不尽的,若小病拖重了,反而更麻烦。”
“我们都很担心你,早些去检查一下吧。”
语音一条接一条地发过去,绿色的方框排成一列,像一串无声的、焦急的叩问。没过多久,父亲的电话回了过来。他的声音听来倒是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宽慰我的意味:“诊所的医生看过了,说吃一个礼拜药就能好。已经松快多了,胳膊没那么疼了,干点活不碍事的。”
我在电话这头,几乎能想象他摆手的样子。“还是去医院拍个片,验个血,查得周全些。你若是担心花费,我来出,好不好?”我试着将道理说得更软和一些,“就怕万一耽误了,往后花的钱更多,人也遭罪。趁现在,就先去看看。”
“不用,真不用。”他的拒绝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口气,“过两天准好了,我现在好着呢,你别操心。就这样啦。”
话音落下,电话便断了。我还有许多话,哽在喉头,没能说出来。我本想说,你要好好的,要看到弟弟成家立业,要等着抱孙儿孙女,听他们脆生生地喊你“爷爷”呢。我想用这些他生命里尚未圆满的念想,去撼动他那份固执。可话未出口,机会已失。
或许,在他眼里,我始终是个孩子。父亲的威严,有时便在于此,他习惯了自己是山,是倚靠,是发号施令与承担责任的那一个,而非接受孩子建议与安排的对象。
这念头,让我想起许多事。自从我大学毕业,像一只鸟飞出旧巢,家乡的许多变迁,便仿佛与我隔了一层透明的膜。卖地,老屋出租,购置新房……这些事,父亲从不主动与我商量。等我辗转知晓,往往已是一两年后,甚至更久之后。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有了它既定的模样。
我已成家,在他看来,大约已属于另一个需要被庇护的家庭。家里的大小事务,他仍选择一肩扛起。那对他而言,是一种天经地义的责任,一种不肯卸下的尊严。而我多想对他说,父亲,你的孩子们都已长大,可以替你分担了,你不必再把自己弄得那样累。
窗外的日头又升高了些,光区悄悄挪移了位置。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我的思绪还在无声地翻涌。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并未因这通电话而消解,反而化成了一种更复杂的东西。那里面有对父亲身体的牵挂,有对他固执的无奈,也有一种深切的懂得:懂得他那份沉默的、如山般的爱,是如何以“不打扰”和“自己扛”的方式呈现。电话线可以连接千里,可有些情感的波长,却似乎总在传输中,损耗了一点,延迟了一点。
我望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不再亮起的名字,知道下午的日头下,他大概还是会骑上那辆旧电瓶车,驶向他认准的生活里去。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是将这遥远的牵挂,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和日后更频繁的、细细碎碎的问候。
所谓亲人,大约便是如此:你在你的轨道上运行,我在我的轨道上旋转,我们彼此的引力从未消失,却也只能这样,遥望着,牵动着,在各自的岁月里,默默祈愿对方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