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制内是深井,你会跳出来吗?(二)

我是一名入伍五年、即将退伍的军人。

在上大学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和“军人”这个身份发生什么关系。高考时,我的分数虽然过了一本线,但上北京的好学校基本没可能。曾在部队服役过的舅舅告诉我,可以填报“国防生”,学校比我能上的大学都要好。爸妈也赞成这个提议,在他们眼中,军队很稳定,工资待遇也不错,户口房子都有保障,在进入大学前就能确定未来的稳定就业。

尽管当时我对国防生、部队毫无概念。但既然有机会去更好的学校,为什么不试试?

得知我的档案以北京的XX大学国防生身份被调走录取时,我正在陪妈妈在四川旅游,心里满是对北京新生活的期待,感觉自己幸运极了。身为国防生,我和其他普通同学一样正常享受着大学的的教育资源。唯一不同的是,我们需要服从准军事化的管理。比如每周2-3天清晨进行体能训练,绕着学校跑5公里;每天7点前起床、晚上10点前就寝,不能睡懒觉,也不许熬夜;屋子里不能有杂物,被子要叠成豆腐块,床下的鞋不能超过三双……

这些规矩让我们又新奇,又不适应。为了不用拆开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棱角分明的被子,有人单独买被子,缩成一团睡,教官检查时慌忙塞到床下。周末上午不能出去玩,大家集体坐在宿舍的小板凳上,学从没听过的军歌。十八九岁的大男孩正是好动的时候,这些约束和我想象中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很不一样。 虽然比普通同学的生活辛苦些,但我们也享受着军队提供的福利,比如每年补助5000,其中3000抵扣学费,其余2000平均到每月作为生活费。而且我们还被告知,毕业后将享受同职级军队现役干部一样的各项待遇。现在我仍然记得,爸爸有回和我说,“将来你只要好好干,就能一步一步往上升,做到团级就很牛了,能管一千多号人呢!”

虽然后来发现这个想法过于理想主义,并不切合实际,但当时的我还是觉得,如果能管一千多人?太牛了。

第一次正式进入军营,被困在一栋楼里2个月

大四时,按规定我们要进行两个月的正式实习。每个同学都被分到了不同的单位,我的单位是一栋楼,除了外出执勤站岗,不能跨出楼门半步,吃住都在楼里。2个月被困在同一个空间里,实在是太让人难受,我甚至有些羡慕被分配到郊区“种菜”的同学。

部队的条件不比学校,单位里的小战士每天只操心两件事,“怎样能多吃点好吃的?”和“怎样能多睡一会?”。我也第一次经历了“吃饭要靠抢”,十人围坐一桌,如果不狠点就很有可能饿肚子。有一回吃火锅,水还没完全开,大家就把东西全扔进去迅速捞起来吃掉了,想吃“熟食”的我,那一天只能饿着肚子去站岗。

在那里,我开始隐隐地担心,未来自己是否真的能适应军营生活?但一想到如果此刻退出国防生的体制,需要赔付10万元左右的违约金,我又把离开的想法摁了下去。所幸短暂的实习期很快结束了,再次回到了校园生活的怀抱,未来的计划被我抛到脑后。

毕业后,按理说每个人都要分配回原籍的部队,正巧那一年我家乡的单位不缺人,我便阴差阳错地留在了距离北京不远的部队。离开学校那天,我背着部队统一的被子、脸盆,拎上自己大包小包的行李去报道,被军车载着驶向郊区的营地。

我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一无所知,甚至有些害怕,但表面上还得装得镇定,因为国防生毕业的我们入伍后,是十几个战士的“管理者”。

在开始的很长时间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大家相处,对每个人都表现出谦卑的热络,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但现实是,他们所熟悉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陌生,比如部队操练的拳法、例行组织的活动流程,统统不会。

无论上级领导还是下级战士,都会对我的“大学生”身份进行调侃。“哟,还大学生呢,这都不会做?”“你是高材生啊,我们这可都是泥腿子!”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但很快,我们又被通知前往指挥学院,进行一年的封闭军事训练。还没来得及适应军人身份,我又进入了另一个“校园”。

在指挥学院期间,身边有几位同学决定放弃国防生身份,即使赔付违约金也要离开。当时下定决心要走的好兄弟问我,“你有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从家乡到北京,到留在离北京不远的城市,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利,我找不到必须离开的理由。即使离开了,我要去做什么呢?

有规律的生活总是过得很快。一年封闭训练结束,我又回到了部队。这一次,我被重新分配到了更远的郊区。

第一次经历大雪封山,断水断粮

那一年在郊区的营地里,我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雪灾。

水管里的水结成冰,把水管也冻裂了。大雪没到膝盖,断水断粮,我带着小战士在雪地里刨菜吃。更可怕的是,煤也快烧没了。因为下雪无法将新煤送进山里,为了不被冻坏,只能把煤平均分配,只在晚上烧一些取暖,愣是撑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让我又无奈又好笑的是,领导打来电话,询问的不是我们的战士怎么样,而是他养的羊怎么样,嘱咐千万别冻死羊。

还好,最后羊没冻死,人也没事。

过了不久,我经历了一场大病,发烧温度越来越高。领导给我的药方是:喝开水加跑五公里,结果越烧越严重。在医务室里,七八个实习小战士拿着我的手做练习扎针,输液还没正式开始,我的两只手就肿成球,最后针都扎不下去。我坐在床上委屈地哭了一晚上,从外地赶来看我的妈妈,一见到我眼泪就掉了下来。

那一天,我正式萌生离开的念头,觉得太苦了。但爸爸的一句话让我又迟疑了,他说,即使有一天你离开这里,不能是因为吃不了苦,而是你成长得快,这里装不下你了。

那该是算男人的自尊吧,病好之后,我又回到部队训练,决定不能就这么随便走掉。

经过了这个事件,我觉得整个人快速成熟起来,之前的胆怯、害怕都慢慢变少,愿意更积极地面对我所处的环境。即使发生不如我所愿的事,也绝不正面冲突,总有更好的解决方案。部队不比社会上,来参军的战士们背景各不相同,脾气秉性也不一样,常常给我带来各种难题。但同在一个军营里,一起扛过枪站过岗,一起摸爬滚打,也结下了难得的战友温情。

我们的工作很辛苦,在基层常要半夜查哨。午夜万籁俱寂,我1点多就被闹钟叫醒,穿着军装带着手电开始“夜生活”。最让我难忘的是冬夜,顶着号子般怒吼的寒风起来查哨,整个哨位有十几个,每个都有三层楼高,连起来有7公里,挨个查完要好几个小时,赶上下雨下雪就更慢了。有时战士们一班哨站完了,而我的一班哨还没查完。

熬过这几年的辛苦,我想自己将来遇到再大的问题,都不再会怕了。

调至后勤机关,却下定决心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态的变化,之后的工作变得顺畅许多,我被不同的单位借调,最终来到了现在所在的单位。

这份工作让很多人羡慕,作为后勤支持的部门,没有基层的风餐露宿,按时上下班,和社会上的工作差不太多。

虽然基层的繁杂事务让人很辛苦,但到底是具体的一件件实事。后勤办公室里就不一样了,更多文案的工作,也更多难以适应的办公室“潜规则。

离开的想法又一次像野草一般在心头疯长,我觉得我已不能从这份职业中学到更多的东西。

我曾预想过自己在部队继续服役的将来。但部队干部晋升很慢,加上这几年裁军的影响,未来很多东西无法预测。但如果我选择现在离开,只能按战士复员处理,户口等等福利都会失去,而这些是我只要再坚持几年就能够获得的,也许还能升职。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在5年约定服役期满后,我的离开不需支付违约金吧。

前段时间,我请假去看了人才市场的秋季招聘。按照我的资历,5年的军旅生涯几乎不能算作工作经验,能够适合我的工作大概只有底薪2000-3000元销售类了,靠狠劲去拼,干得多拿得多。在部队期间,我考了心理咨询师证和会计证,加上现在还年轻,我想未来认真闯一闯,应该也不会太差。

当年我的国防生同学,到现在有一半都选择离开了,他们有人进入公司,有人自己创业,这让我很羡慕,至少他们比我更早地认清自己想要什么,并且选择了想走的路,证明自己的价值。

面对我的最终决定,父母很宽容,他们表示理解,觉得只要我想清楚了,心情开心、身体健康,就什么都好。他们退休后,自己开了咖啡馆和设计工作室,生活比我自由多了,我想像他们那样,做真正有情趣的工作和生活。 五年时光,在人生里不短,也不算太长。未来的某一天,我将永远褪下这一身橄榄绿,投入不可知的未来,真正为自己选择的未来人生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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