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素娥持续不断地在晚上向丈夫抱怨、哭诉自己的委屈、不满,仿佛她在李家受尽了磨难。随着时间推移,李瑞昭平息已久的情绪被逐渐挑动起来,他的心也波动了。
雪白的槐花一串串挂满枝头,院子飘着淡淡的花香。王桂枝张罗着要撸一些槐花给家里的人们做些槐花的食物,尝个鲜。
负责采集新鲜槐花的赵新芹和周素娥两个年轻的小媳妇儿,玩心大起。她们一边用细长的杆子敲打着槐树枝,一边把洁白如雪的花朵撒向睡着的宝宝,撒向一起忙碌的对方,院子里飘荡起一阵阵清脆的笑声。
李鸣岐在一片笑声中,倒背着双手,神色凝重地走进院子。他看见像出笼的鸟儿一样欢快的儿媳妇们,感觉有点儿不适应,不由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嗯哼。”
听见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抬头看见公公满脸严肃地站在影壁旁,赵新芹和周素娥的笑声嘎然而止。她们赶紧低下头,一起手脚利落地收拾起落到铺在地上的被单上的槐花,抱起树荫下熟睡的宝宝,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厨房。
王桂枝在屋里听着儿媳妇们的笑声像被关了电门一样,突然没声了。她有点好奇地探出头,就看见两个媳妇儿像见了猫的小耗子一样,刺溜一下溜进了厨房。她同时看见了李鸣岐高大的身影,有点好笑地摇摇头,继续忙活着手上的活儿。
李鸣岐一反常态地没有和王桂枝打招呼,而是心事重重地回了上房东屋。他自己动手沏了一壶茉莉花茶,一杯接一杯地慢慢喝着。
他不时看着窗外的满目苍翠,心里翻腾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心事,悄悄地叹了口气,继续喝茶,直到茶水已经被泡得发白、没味儿了,他还在继续续水。
晚上就寝时,忙碌了一天的王桂枝坐在炕沿上,照例享受着她多年来一成不变的每晚一袋烟。她有滋有味地吧嗒着玉石烟嘴,看着沉默不语的丈夫,终于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儿。
“当家的,你咋的啦?”王桂枝把烟袋锅拿在手里,有点儿疑惑地问道:“有啥闹心的事儿了?说出来咱一起参详参详。”
李鸣岐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妻子,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没有吭声。
王桂枝轻轻地在炕沿上磕了一下烟袋锅,把残余的烟灰磕出去,又轻轻吹了一下余灰,然后慢条斯理地把绣花的烟袋缠绕在烟杆上。她静静地看着李鸣岐,不再开腔,眼神里却是有点执着的疑问。
李鸣岐感受到妻子固执的眼神,看着她不再年轻却温婉宁静的脸庞,实在不想看到这张脸上出现任何破坏静好的神情。可是,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事情根本无从遮掩,必须要一起面对的。
李鸣岐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人,他决定了的事情就义无反顾地去做。同样的,他觉得不能隐瞒的事情,就不如直接说出来。他有点不自然地轻轻嗓子,说出了一直缠绕在他心里的事情。
随着李鸣岐声音低沉地讲述,王桂枝脸上的平静表情慢慢破碎,进而消失,最后干脆僵住了。李鸣岐在心里暗叹一声:果真不出所料啊!可是他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一股脑儿地把事情说完。是杀是剐,悉听尊便了。
原来,今天李鸣岐收到了许久不曾联系的内地老家的来信。信中说,李瑞旭早已定下的媳妇已经长大了。近来河北的局势越来越动荡不安,日本人在河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家人心惶惶,尤其是女孩子们都战战兢兢的不敢轻易出门。老家的人商量着要把女孩儿送到K市来,择日与李瑞旭成婚。
李瑞旭的生母、李鸣岐在关内老家的妻子打算和女孩子一起来K市,并且准备住上一段时间,等到李瑞旭完婚、生子之后,再考虑下一步。
这封信,纯粹是告知情况,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从信发出的日子来看,老家的人要不了几天就要到K市了。连李鸣岐都猝不及防地被将了一军,何况毫无准备的王桂枝?
王桂枝闻听这样的消息,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瓶,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她百感交集,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她在心里嘲笑自己,日子过得太顺畅了,忘乎所以了!自从婆婆去世,李鸣岐表示过,再不与关里联系、来往,可挡不住人家说来就来,不需要任何人同意呢。
这些年,自己早已把李瑞旭视为己出,忘记了人家还有个亲生的娘亲在老家呢。丈夫的原配要来了,来到自己一点一滴安置好的家里,自己该如何面对?自己要如何与之相处?她满心苦涩地想到这一点,埋藏在心底最深的伤痕被再次撕开,痛不可忍,苦不堪言。
李鸣岐默默地看着妻子脸上的神情变换,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抚她。其实,李鸣岐并不认为自己有何错处。毕竟在一起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李鸣岐自认为自己对王桂枝的感情早已转换为不可分割的亲情了,他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王桂枝不高兴的样子。
当天晚上,李鸣岐和王桂枝再无交谈,各自默默无言地躺下,熄灯、睡觉。黑暗中,两人究竟是否睡着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王桂枝一直都情绪低落,大多数时间都不言不语,落落寡欢。她的反常行为终于引起了孩子们的注意。
“妈,你怎么了?”几天后的晚饭时间,天真直爽的李瑞晶忍不住率先打破沉默,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大家心里的疑问:“这几天都耷拉着脸,不说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面对女儿的询问,和儿子们关切的眼神,王桂枝很想说:“是,我心里不舒服,很不舒服。”可是,她不能、也不想破坏家里和睦的氛围,不想满口怨言,让自己成为一个心胸狭窄的怨妇一样的人。
王桂枝勉强露出一个不怎么自然地微笑,对着女儿说:“没啥不舒服。就是家里要来人了,我想着该怎么安置呢。”
李鸣岐一愣,没想到王桂枝这么轻易地就把自己一时不知道怎么启齿的难题说出去了。
“家里要来人了?”李瑞晶好奇地追问:“啥人啊?要在咱家安置?我们认识吗?”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全部吸引过来,期待地看着王桂枝,想知道答案。
王桂枝看看独自坐在炕桌旁的李鸣岐,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她如此明显的提示,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李鸣岐身上。这回却没有人挑头提问了。
屋子里一时之间陷入了一片奇怪的安静之中。几个孩子的视线飘来飘去,互相挤眉弄眼的,就是没人开口。
“嗯哼。”李鸣岐不自然地刻意清了清嗓子,见孩子们都埋头吃饭,并没有人有要开口的意思。李鸣岐只好自己搭台阶,自己走下台了。
“嗯哼,”他再次清了清嗓子,然后声音低沉地冲着李瑞旭开口说道:“老五,你娘要把你媳妇儿送过来,这两天就要到了。”
李鸣岐的话像一个炸弹丢进了人群中,安静的氛围瞬间变得热闹非凡。
李瑞旭一脸懵然,直愣愣地看着李鸣岐,手里的筷子点着自己的鼻尖,惊诧莫名地问:“我娘?我媳妇儿?这两天就要到了?”
“李瑞旭,你小子也要娶媳妇儿了?”李瑞昭有点儿阴阳怪气地调侃着自己一直看不上眼的五弟。
李瑞晔也跳起来起哄,不嫌事儿大地怪声怪气地说:“老五,你的媳妇儿要来了!嘻嘻。”
李瑞晶睁着大眼睛,好奇地问:“五哥,五嫂长啥样儿啊?她漂亮吗?”
李瑞晟悄悄地嗤之以鼻,轻声嘀咕:“傻小子也要娶媳妇了,哼哼。”
赵新芹和周素娥也有些好奇,这五弟妹长啥样儿?她们更多的是想知道,这未来的妯娌的性情如何?毕竟将来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
李志庆和李志梅只顾埋头吃饭,对此事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李瑞昀觉得不大对劲,他不无担忧地看着默默无言地坐在一旁的母亲。
王桂枝感受到了长子的目光,她抬起头,对李瑞昀勉强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又别过脸去,不再看向大儿子。
李瑞昀心下了然,知道了母亲这几天闷闷不乐的原因。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来安抚母亲,心里满是无力的感觉。
李瑞晔突然反应过来事情的起因,是母亲的情绪低落,而且原因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心里骂着自己:“让你嘴欠,瞎起啥哄呢。”
他赶紧闭上嘴巴,小心翼翼地看向王桂枝,发现母亲果然越发沉闷了。他转头看看一脸严肃的大哥,无力地低下了头。
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以前似乎影影约约听说过,关里的那位是比自己母亲先嫁进李家的。这样的话,母亲岂不是 — 妾?自己和兄弟姐妹们都是庶出?而李瑞旭那傻小子才是嫡子?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李瑞晔快被自己的想法逼得要发狂了!他心想着,这都是些啥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