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已经很久了,没有一本书能令我怦然心动、能让我为之如痴如醉。可能是年龄增长的缘故,某些神经迟钝了、麻木了,不容易被感动了;也或许是这个世界上的文字垃圾太过泛滥,少有打动心灵的作品,再就是那些有限的好作品,还无缘和我相遇。因为经常泡图书馆,终于,还是找到一本令我眼前一亮的书——《月光之东》。
书的作者是宫本辉,它就放在图书馆日本作品架的侦探小说类里,开始以为是一本传统侦探小说,故事的开头也给人侦探小说的错觉:一上来就告诉读者:“我”的小学同学在卡拉奇自杀了。可是自杀一说有疑点,有人看到他死前的一天还在和一个美貌女人一起幸福地同居。他死后,那女人却销声匿迹了。于是,故事从“我”和死者的妻子兵分两路调查死因展开叙述。但追寻过程中,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并非死者的生平,而是那个从死者身边消失了的神秘女人一生的轨迹。
“旧事留凄零。一光年。到月光之东来找我。
我想起这些字句,眺望夜空。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希望有一天,我能带着微笑,与不再飘浮不定的米花重逢。
来找我,到月光之东来找我 !
我还是希望你到月光之东来找我。
我觉得,只要你有这样做的念头,我就能继续忍受寂寞。 ”
这些梦呓般的语言,通过“我”的口,通过卡拉奇放弃生命的男人的遗书,通过女人的另一位仰慕者之口,一而再地穿插在故事进程中。这本书真正的主人公、容貌超凡的女人——塔屋米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为什么令那么多男人念念不忘?她,居然是叔叔和侄女私通的结晶。从天生美貌和聪慧的角度讲,她是幸运的,而她的妹妹却是道地的血亲繁育的牺牲品——一个智障患者。从小,姐妹俩随父母到处漂泊,居无定所,贫穷而颠沛。米花17岁时随父母来到北海道,课余时间帮人驯养斗牛。为了摆脱窘困的命运,刚刚高中毕业的米花遇到一位著名的画廊老板,就把自己出卖给这位已近暮年的男人,在让家人衣食无忧的同时,得以如愿以偿地继续接受高等教育,并到法国留学,以期得到命运更多的回报。但命运多舛,画廊老板死了,此后的米花,从一个男人辗转到另一个男人,如同一片飘零的柳絮,又宛如随波逐流的浮萍,似乎命中注定,她只能忍受漂泊的人生。
当塔屋米花12岁,还是“我”的小学同学和邻居的时候,就对爱慕自己的“我”说:“一定要记得到月光之东来找我!”一遍又一遍。后来“我”通过死去同学的妻子之口,得知米花也对死者说过同样的话,死者把这句话永远留在了遗书里。后来,“我”在寻找米花的过程中,遇到米花的另一个爱慕者——银座的一位酒吧老板。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追忆米花时,“我”得知米花对那位酒吧老板说过同样的话。“月光之东”到底是什么地方?它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当我以为那个叫塔屋米花的神秘女人在这本书里不可能出现的时候,她毫无征兆地乘坐一架日法航班回到了东京。原来,她成了一个“空中飞人”,一位掮客,用现在流行的叫法就是“代购小姐”。书读到这里,我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太故弄玄虚了吧?不就是一个被众多男人追捧的漂亮交际花吗?一个尤物而已。当“我”面对已经50岁的米花,问月光之东在哪里时,美丽依旧、漂泊依旧的她居然茫然地说:“月光之东?那是什么?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为什么到月光之东去?”原来,提出问题的人竟是没有答案的。
这个美丽女人一生的真相在一桩命案抽丝剥茧的层层调查中,终于浮出了水面——然而,这样的“真相”又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呢?别人眼中的某个人是这个人真实的面目吗?她曾奋力的挣扎是显而易见的,而且靠的是最原始的资本——女人的肉体;当她渐渐老去,渐渐成为一个不再为贫穷所困的富婆时,为什么给人的感觉仍旧是孤苦无依一无所有呢?为了生计,她奔波于东京和巴黎之间,似乎哪里都没有亲人和爱人,哪里都没有可长久立足的家。五十岁了,父母早已离世,智障的妹妹也早已脱离人间苦海,那些爱他和她爱过的男人都如风、如烟一般四散而去:有的老去,有的选择了到另一个世界去追寻她的“月光之东”,而能活着看到她的那些人,对于她,似乎已成为过客,成为被她遗忘的往昔记忆。
小说里弥漫着的那股颓废之气令人窒息,令人压抑,令人震撼,又令人叹息。一个女人,仿佛偶然的一片落叶,随着风的方向改变着自己的命运,看似主动,实则被无常无形的手所左右,或跌落于尘泥,或飘飞于殿堂,或在沃土里久久地默默无闻,或在华宴上被人辗转传看、倍受青睐。可是最终,最终是什么?是冰冷的时间和更加冷艳的现实!最终,无论怎样辉煌过、风光过的女人,都逃不出凋零与沉沦的命运。
直看到结尾,我也没弄明白“月光之东”到底象征着什么?或许它的意义太复杂,每个读者都会有自己不同的理解;也或许,它太显而易见,就是指乌托邦的所在,是所有想赋予生命意义的人的终极追求吧?
丢下《月光之东》这本书,有些困惑,又有些失望,心里怅怅然地不爽。某一天,读到印度女诗人马哈-
拉克斯米的一首诗时,我不由地重新审视起了这个很难看懂的故事。拉克丝米的诗《我想向你倾诉》:
我想向你倾诉......
你在哪里,我的朋友?
我在静夜中寻找你,
我在黑暗中寻摸你,
我在暗淡的星光下寻索你,
我在温柔的微风中寻觅你,微风从我脸上,
慢慢拂过......
你藏在哪里?
是藏在我的内心深处,
还是藏在我呼吸的韵律里?
是藏在我眼睑的闪动中,
还是藏在我长长的黑发里?
啊,你在哪里?啊。在那里,在那里?
我不知道在那里方能找到你,
你会在任何地方,
但我感到你就近在咫尺,
你在我孤独时靠近我,
我们是如此靠近,可又如此遥远!
你好像到处存在,
存在于夜晚的黑暗里,
存在于每个角落和缝隙里,
你好像在等着我,
我走到哪里,
都能听到你的笑声,
你的笑声遍及全球,
甚至征服了寂静,
可仍然没有声音,
显露你的存在。
啊,我的朋友,你在哪里?
你是谁?你做什么?
是人类还是精灵?
是黑暗还是空气?
你是谁?请出现在我面前,
我需要你,我渴望你,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你的一切,
请在我孤独时到我身边来,
因为我想向你倾诉!
那个从不伦的出生起就过着浪迹天涯的生活、名叫塔屋米花的女人,12岁开始,就对所有爱慕她的人说:到月光之东来找我吧?我在月光之东等着你!可是最终,她没有等到一个她需要的人。原来,那是一个幼小而孤独无依的灵魂在呼唤知音,在呼唤温暖,在呼唤爱,在呼唤一切令生命发光的东西!如同马哈-拉克斯米在她的诗里呼唤的那个“你”。可是“你”——月光之东,始终没有在塔屋米花的生命里出现!于是,她选择了遗忘,选择了漂泊,选择了孤独终老。事实上,她是倔强地选择了不向不公正的命运低头,哪怕代价是一生的幸福!
读了马哈-拉克斯米的诗,《月光之东》笼罩在我眼前的迷雾似乎消散了许多:那个迷离又迷人的女人似乎离我越来越近了,从雾纱里朝我走来,令我看清了她眼角的鱼尾纹,看到了她曾经惊艳的面庞上笼起的层层沧桑,看到了她眼睛深处坚定的绝望……每个人都有过曾经的月光之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