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下雪了,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不少小情侣顾不得严寒,携手冲到雪地里,欢呼着要共白头。家乡没有雪,温度也算不得太低,父亲的头上却渐渐爬上繁霜。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已记不清。只记得第一次在父亲头上发现白发,我正念高二。
因为在州上念书,再一次放假回家时,别家已近半年。我买了最早一班车的车票,似箭的归心在四个多小时的颠簸中越来越亢奋。终于呵,熟悉的小县城已隐约可见。双眼饥渴的捕获着所及的景物,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我回来了!"。
减速、左转、刹车、停靠,随着车门气囊"嗤"的一声响,靠门的我一脚跃下车,踩上久违的土地,也拥抱住夏天晌午的太阳。
一抬头,便看到父亲向我走来。他笑着,微胖的身体快速前进,两条胳膊不太自然地前后摆动。近了近了,他长期暴露在太阳下而黧黑的脸在正午太阳的暴晒下泛着红晕。我喊了一声"爸爸",他快活地应着,笑着绕到车后帮我搬行李箱。
从县城到家还有近半个小时的车程,我坐在爸爸的摩托车后座,我们随意交谈着。车辆越来越少,人迹愈发稀疏,摩托车呼啸着闯入熟悉的山路。话题慢慢结束,离家也越来越近。我的眼睛也在吞噬无数风景后终于满足,打算摆正脑袋放松一下。
一偏头,我看到了父亲的头发。
在他圆圆的脑袋上,一丛略微凌乱的黑发中,竟夹杂着几缕刺眼的灰白发。七八根灰白的发,叫嚣着,在迎面而来的风中耀武扬威,刺痛着我的眼。细细看时,才发现记忆中父亲的满头乌黑的发在晃眼的阳光下也已泛不起光泽。让我想到夏天中午地里的白菜,被太阳蒸发了过多水分,恹恹地直不起腰。透过头发,可以看到细密的汗珠在他头上闪着光。裸露的脖子、耳朵、手臂,都黑里透红,那是长期暴晒在太阳下的印记,是父亲身为农民的印记。
我忽地心头一酸,别过头看向路边的田地。
"你在车站等好久了吧?"
"嗯,一个多小时了。"
"我都跟你说过好几遍我12点多才到了你还来这么早。"
"呵呵,我今早碰巧有事到街上嘛。"
真的好巧啊,每次我回家,爸爸总是有事到街上去,又总是在距我到站前好久解决完所有事情,站在车站等我。
记忆忽然飘远了,我想起小时候的我和他。那时候,我喜欢骑在父亲肩上,双手抱着他的头。他的头发软软的,摸起来舒服极了。我便扯下自己头发上绑着的橡皮筋,在他头上扎小辫儿。晚上看电视时,给父亲扎辫子甚至成了我的主要娱乐方式。以至于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养成了出门前摸摸头的习惯——我的杰作,让他被乡亲们嘲笑过好多次。而他只是和他们一同哈哈大笑,依旧把我扛在肩上。他旋转、行走,壮实的手臂抓着我的小腿,走到田间地头,走过春夏秋冬。
而父亲的头发并不总是软的,每过一段时间,他的头发便会魔术般的变短,摸起来硬硬的、刺刺的,和他的胡子一模一样。乌黑的头发像一片藏有精灵的黑森林,被修剪、再蹭蹭窜出新的芽儿。它们疯狂生长着,不知疲倦、昼夜不息,为他的小女儿提供了童年的乐园。
而再回头,那片乐园已变了模样。
昔日拥挤的头发闲得单薄,亮丽的黑色也打上白霜。什么时候起,父亲的小女儿已不会再爬上他的背,那片乐园也就此荒芜了呢?是不是我的离开,让藏在那片黑色森林里的精灵伤透了心,它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衰老了,所以当长大后的小女儿再回到它的身边时,它已无力展现风姿,欢迎她的到来?
怎么会这样呢?我盯着父亲的背影出了神。在父亲圆圆的头上,灰白的头发张牙舞爪,狂妄地同化着黑色的敌军。
我忽然哽咽。
父亲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