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多次自我怀疑,并质问自己是否相信“宿命论”一类的东西。后来我也才明白,很多看似被“命运”推动的决定,作用于人生的转折,随感性而做出的选择,似乎皆源自潜意识的指引。
我蹲坐窗沿,俯望四下美景。这种时刻固然美好,但我已感受不到万物的呼应。我深知自己被推引至崩溃边缘,对美景毫无感触,对趣事心如死灰,对生活面无表情。在看到色彩却无法感受色彩的时刻,我心想着,如果再向前用力,便再无法感受呼吸,也会离开得悄无声息。
我活着,存在却又无法感受生活的意义,所以我不开心……
与很强的东西碰撞,才会明白自卑为何物。当现实不断在人身上堆积时间的尘埃,人会过度自我消耗和施压,人格会消减,人也随之陷入自我丢弃与向过去找回的循环,一次次迷失自我,一次次心生抑郁、愤怒、失落和自卑……
分割而认知自身时,便会让人觉得内心中住着另外一个自己。因自我厌恶而心生的拒绝与否定,终会将人带入疯狂、崩溃的境地。当我无法接受另一个自己,自我消亡或便成了当下唯一的目的。
回忆是人用来自救的工具,也是人自施调节的机能。其掩藏了生命中不敢呈现的部分,虽在内心也难以触碰,却又在潜意识里时时存在,如同细胞的记忆,揭开死皮,便又重新长成人生的底色,使人在彻底崩溃前仍能握有一线生机。
为达强化某种情感的目的,人会重复标记对自身独具意义的时刻。向内探索时,才能与身外世界短暂疏离。因人总受困于高度集中的脑力消耗或是极度单一的体力消耗中,偶尔疏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内心获短暂宁静时,我们才真正属于自己。
当我们真正属于我们自己,轻松的时刻便被制造出来,回忆、总结也变成了件趣事。正是在这样难得宁静的时刻,我想到了为实现死亡而付诸行动。或许从来不会有一个正常的人,在回忆中捞起的尽是不堪的自身,又在向内追寻的过程里发现自我的世界中尽是虚无与无措。在寻死和苟活间挣扎的痛苦不可避免,面对欲舍弃却又无法疏离的敏感与孤独,我仅能做的,便是将其记录下来,或许写着写着,文字便成了我的出口……
在此,我将提及两种自己曾经历过的状态。若不对这两种状态有深刻认知,便无法存活。两种状态皆曾引我认知自己,也可能因我走向消亡。其中一种状态即是在“二战”考研失败后,那一事无成的浑噩和无所事事的迷茫;而另一种状态,我不知如何描述,相比于第一种状态,或许第二种状态往往要更感性、更巧合、更顺理成章也更难发觉,而我一直认为,在揭开自救的过程里,关于自己曾一度想去寻死的那种抑郁终归会有答案。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失去至亲。人的身体一动不动地,不受自控地,伴着周遭嘈杂的悲鸣声,连同灵魂一同被交付自然。那便是我所第一次见识的死亡场景。她在一张只能容下她自己的宅木板上平躺着,和蔼安详的面容如旧,平静如旧,但唯独没了呼吸和表情。
即便年幼,记不得自己当时几岁,但却已对痛苦和失去有所了解。我目睹了来访每人哭泣的样子,他们对悲伤的反应深刻烙印在我的脑海。多年过去,我心中仍储藏着那些悲哀的声音。后来多少理解了人对生命的无能为力,我便时时伴着内心的声音见识天空的灰白和风中的空寂,不时发呆、抑郁,时常处于无知而悲伤的状态里,但少有掉泪。
遗体告别时,我不知自己是否该哭出来。家人行跪礼时,我转头看向同辈,他们哭了,我才意识到自己该哭出来,便也跟着哭了。我试图用泪水自我告知,我是懂事的。而恰在那时,我第一次察觉自身的虚伪。我不曾真正理解痛苦和失去,停丧期间,我还因想玩儿鞭炮被父亲痛打一顿……
从那时起,我便发觉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是分隔开的,只因我觉得自己做了些不真实的事情。往后很多不自觉的举动都使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深深自责,我在心中同自己对话,而心里又绝不止两种声音,游离于自我对话和对外行事,我便有时发呆或又自言自语……
我深深爱着那位至亲,即便对她记忆不深,但我深知我爱她。多年后,一些曾与她共处的记忆碎片不时涌现,让我惊讶自己怎会忘记那么美好的曾经,又竟然能在脑海清晰重现曾经那番场景……
人可真是奇怪。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对过往记忆不深,实际并非如此,有些过往被深藏在身体的角落,隐蔽到连自身都不知,被忽略、被忘记或是被重新忆起……却无不时刻影响着自己。那些记忆时时存在于我的生命,或模糊或清晰,如同未被切实探得的宇宙星辰,有一天突然纠缠起自身的暗物质,唤醒内心中最真挚的情感,帮我与这世界建立起某种联系。
真切体会过悲伤,往后的悲伤便会被轻易发觉。没过多久,我失去了另一位至亲。他在我们童年时离开。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相信和接受这件事。甚至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现实是虚幻的,而实际上我只是长时活在自己的想象里。
他在一片野池塘离开人世,那时我正和其他伙伴儿在一旁抓蝌蚪。我本已玩得疲惫,对蝌蚪的兴趣也无法抵消对陌生水域的恐惧,所以我在一旁嚷着要回家,而他玩儿得兴起,迟迟不肯回去……
那天阳光耀眼,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我们嬉闹的声音。越是看他们肆无忌惮,我越是想要回家。在喊他时,其他伙伴正和他打赌谁敢游过池塘中心。我哭喊着要回家。他不会游泳,本也犹豫,但最后还是被会游泳的伙伴怂恿,向着池塘中心游过去。
那天我没叫回他,只因拉着他下水的伙伴说自己会游泳,可以带他过去。在他们决心挑战下水前,会水伙伴已往返池塘两岸数回,让其他伙伴赞叹不已。也正因会水伙伴的盲目自信,让他似乎心里有了底。那天,四个伙伴一同挑战,水性最好的伙伴和他都没游上来。
他们下水时,我正因闹着要回家而抹眼泪。在穿好鞋转身的刹那,我看到湖面泛起波纹,少了人影。过了一小会儿,上岸的伙伴喊着他们的名字,而水面只有波纹的声响。那时他们才意识到,挑战游过池塘中心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他离开后,我一直试着回想那天的场景,却似乎丢失了那段记忆,只能零星记得一个转身过后,湖面便没了他的踪影。那一天,我的胆怯救了自己,只因害怕,我从未敢往水中深处走去。也或许正因我的胆怯,延误了救他的最佳时机。我曾无数次自责,试想如果当时我大喊呼救,会不会改变结局……而事实上,在源头犯下了错,一切便都错了。那一日,我们本在家中玩耍,在收到去池塘抓蝌蚪的邀请时,我便不应答应一同前去。若我不答应,他便也不会的。
因恐惧而自责,因恐惧而逃避。他离开的那天午后,我们躲在一个伙伴的家里,整整发呆一个下午,却不敢向大人发出求助的声音。直到傍晚,我才终于鼓起勇气向家中三叔报告了这件事。
后来,我近乎疯狂地在记忆里寻找那天事故的蛛丝马迹。我开始思念他,在深夜埋头痛哭,想和他对话,想要他出现在我的梦里……或许他没话要给我听,这世上也没有托梦这回事儿。也或许他希望我忘记,过好自己的生活……但我从未饶了自己。我最后悔的事,便是在他下水之前,没能叫住他。他溺水后,我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呼救求助,没能及时告诉自己的家人……
无数次的自责让我心生幻想,我脑海中常浮现他往池塘深处走去的身影,看到他沉入池底,蝌蚪渐渐蚕食他的身体……我在岸边正盯着水中的蝌蚪看,转身后却再没见他。那片寂静得让人发狂的死水,中心泛起波纹,回荡岸边又归于平静,却时时震荡我心。
后来的日子里,我偶然发现自己和他的合照被母亲剪掉。照片中不再有他,也没了当初和他拍照时的背景,只余我一人的孤零身形。我依稀记得那张照片里,他搂着我的肩膀,眼睛却看向了别的地方。如今,他似乎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不再清晰,也没了存在的其他证据。
母亲连背景的记忆都不想给我留下,她早就深知我与其他孩子的不同,知我敏感又伤感,知我多动与怯懦,知我精神上因过度活跃而有了缺陷,知我沉默寡言又爱自言自语……不然的话,她会给我留下一张残缺的照片,而不会只给我留下一个残缺的身形。
照相馆的工作人员给父亲送来他尸体的照片。我偷偷把照片从家中拿出来,蹲在家门口的水泥台阶上看他的样子,三叔家的弟弟也凑了过来,我把照片拿给弟弟看,要弟弟好好看上一会儿。我告诉弟弟,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弟弟拿着照片发呆,把照片又放在台阶上,冲着照片磕了三个头……后来,父亲把照片给了三叔,让三叔烧掉了。几年后,三叔离了婚,三叔家的弟弟被带至异乡。再后来,三叔因酗酒变得神志不清,在我刚结束高考后,三叔便喝农药自杀了。
三叔在服了农药后的次日清晨离开,那时我一早被带去医院,家人不让我进去,只许我站在门口远远望着病床上的他。他浑身发黑,不说话,也或许说了,却被家人的哀嚎声淹没。没过一会儿,他便被确诊死亡。我没见父亲掉眼泪,我知道父亲无论如何都不愿让我看到他的脆弱一面。而他告诉我,三叔离去前,神智是清醒的。
多年过去,我只能依稀记起至亲离开的零星片段,难以记起更多细节。我发觉自己着实丢了一些重要的记忆,也一度以为可能再无法找回。其实并非如此,那些记忆一直都在,只不过被悲伤击成了碎片。那些碎片扎进了脑海的深处,又被多年来增生的记忆层层包裹,直到从表面看上去无迹可寻,而持有这段记忆的我并不自知。也或许,我的潜意识始终拒绝接受那段记忆,也拒绝再想起……
如今,我正蹲坐四楼的窗沿,俯看远处草原的美景。这一刻我感受到与曾经某时相似的寂静,也才明白……人一生都在寻找与孤独、寂静体面相处的方式。
曾经失去至亲的那些片段,那些我曾无数次努力回想又无从寻觅的记忆,如同心中深埋的刺针、玻璃碎片被挤压而出……鲜血指引着它们向外的通道,也终让我意识到,它们正时时长在我心里。
潮水退却,浮现心头的岸。曾经的那些悲怆,原来都驶向了虚无。心有悲怆之时,自我保护的本能把这悲怆压进了潜意识,潜意识便将心灵包扎,如同作茧般,狠狠地包裹……不知眼泪何时流下,而当我发觉时,泪已流了满面,一发不可收拾。
人们不了解真正的失去,唯有爱别人胜过自己时,才体会得深刻。对于生命而言,任何失去都微不足道。
那我……到底要不要跳下去?
心情抑郁的人多少会有些厌世心理。当我也身临其境时,才对以往那些不曾理解又不自知的状态有所体会。没经过火烧的人难以体会灼痛的热裂,人多数时都无法感同身受,而人却会嘲笑那些被灼痛的他人,连同他人身上的伤疤,带着丑陋而去嘲笑丑陋……
我曾经无数次站在高处向地面探望,想象着自己从高处落地时发出的声音,想象着鲜血从七窍流出的场景,想象多少人会在地面集聚又猎奇般看我摔扁的身体。我想象着自己会成为谁的故事,又会成为哪片人群的笑柄……后来在窗口坐得久了,我都会嘲笑自己,嘲笑自己总沉迷幻想,却未曾真正思考过一些事情。若是真的了无牵挂,为何迟迟不敢落地?
其实从决心考研的那时起,我便已觉得自己应真切的思考一些事,关于往后的计划,关于导致自身停滞不前的迷茫始于何处。渐渐地,我才明白……
——我读书太少,而想要的却又太多。
欲望泛滥又求而不得的时刻,仿佛每完成一次心跳,心中释放的低气压连同灵魂一起撕裂、绞痛。沉沦于得失,便会猛地遭遇某种无法抽离的窒息,情绪失控。期间一旦做出些许成绩,便感到些许满足,而表面的虚荣与浮华终有一日会塌陷,只因内心的空虚始终未被填补……
上一次感受心中楼宇坍塌的时刻,是在第二次考研失败过后。那时,我已为考研浪费了近两年的时间。期间有过动摇和怀疑,也走了不少弯路。想过开补习班,想过开公司,想过出书,也想过考一份体制内的工作求个所谓的安稳。而我也明白,无法为心找到安顿的地方,就算日子过得再安稳,也永世不得安宁。
压力、焦虑似不明出处,在身上停留的时间过长,对精神的消减又过常。这种时候,回溯过往而向内寻求,或许可找回短暂的宁静。疏离是一种自我疗愈,即便这其中的内耗无可避免。于是我告诉自己,即便画地为牢,也要放松下来。
可悲的是,准备告别这个世界时,我才多少放松了下来。仿佛只在这一刻,灰白的艳阳是我的、草原是我的、远处的摩天轮是我的、席地而坐的猛犸象群雕塑也是我的……
生活中总是伴随着失去,连同下一秒的开始,人都会失去从前的样子。有些人从不习惯于接受当下,便活成了无法同自我和解的人。在试图与自我和解期间,我觉得自己还有救,也渐渐明白,人的成长似乎都有修复童年阴影的暗线,而所谓成长,往往正是为修复过去的自己。
从至亲离世开始,我便陷入了自责与忏悔。悲怆在日后缓慢的释放出来,让无法于其中自拔,加之未能迎来得失观的开化,才从未深入与记忆对话,甚至隐藏了部分记忆。而也正是从那之后,我一直在追寻虚荣,用佯装努力的假象弥补自卑,这是一种内耗,也让自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学业停滞,无心工作,放弃生活,一事无成。
我想从过往中抓一根救命稻草,重新编织人生。于是我向内发问,我是如何变得一事无成,掏空自己而不自知?也许在渐渐迷失自我时,也许在对生活深感无望时……
那时,我开始对周遭极度敏感,不良情绪被逐渐放大,顷刻的欢愉也被极度延长。一只昆虫从窗口爬进又被风吹落,一则外地自然灾害的新闻,都会带来悲伤。我也会莫名其妙的兴奋,哪怕因为一件令人愉悦的小事。而过度的欢愉会加速消耗精力……兴奋过后,便是长久的无眠,无眠过后,心情会低落很长一段时间,随后便会进入抑郁的循环,任何一件事都可让我心怀动机去死上一死。
我不清楚这般状态从何时开始。当看到母亲频繁又长时的叹气时,我便明白,在她眼中,我早成了废物。我让她深感痛苦。她和我聊任何话题时,都会不自主地发出无数叹息。她对我的过往,对我的如今,特别是对我的未来发愁。从毕业开始,我便觉得我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拖累,是折磨。她从没为自己活过,也多次提及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我……不得不说,这样的付出让我深觉负担,这份爱太沉重,让我难免加重自责。
第二次考研后的夏天,她因我要将小说处女作出版的事骂了我一整周。在她眼中,在所有家人眼中,出书是无用的,写作也无过于苦于现实的无病呻吟。“消停儿找个稳定工作比啥都强”,这话是那两年来我听过最讽刺的话。这话说得随意又现实,也撕开我最脆弱的疤。
生活本是一番尝试,却因人的怯懦而被演绎成了某种规范意义上的求稳过程。或许在我的国家,在如今的境遇中,人的无力大都始于此吧。人将平庸混淆为稳定,也总是用钱去衡量万物的价值,却从未真正拥有平凡……
每一次与她争吵后,我心中会附上一层灰。我们互施伤痛,难自愈又难将后遗症消除。她又何尝不是呢?她又何尝不想让我专心于某事?而我越是假装坚定,越是表现出“岁不我与”的样子,便越是易被她发觉我内心的飘忽不定。在她眼中,或许我总在借考研来逃避内心的迷茫吧。若不是如此,她便不会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叹气。
言语暴力,冷嘲热讽,鄙夷或忽略,虽难以忍受,但都抵不过她的一声叹息。有时她也会毫无缘由的冲我发起火来,我若反抗,便要随之面对无数奚落。所以多数时,我都无言。而在她的言语中,我是一事无成又不知养家的废物。所以我也理解她为何在见我晚起时大发雷霆,理解她为何觉得我总是将考研挂在嘴边却总投身于其他事情……
对她的批评,我逆来顺受,一副随波逐流又丧失斗志的样子。任凭数落随意喷洒在身上,更加颓废,更加厌世,更加懦弱,用这样的方式叛逆与报复。失意时与家人相处,让我明白,之前所做的一切,在失败后都一文不值。那时我觉得,在至亲面前保持自尊已完全没了必要。我越沉默,便越难自洽。
真正的死亡或许从不是不再呼吸,而是被正在呼吸的人遗忘。从被忽略时起,我便觉得自己将要死去。目所能及之一切,都让我有了这番感觉:时间被浪费,空气被浪费,食物被浪费,所以我不配做自己想去做的事,我不配有喜欢做的事。我不配活着。
深感无力有不愿放下的焦虑,让我只顾漫无目的向前走,却早已忽略生活本身。莫名悲伤又无处倾诉时,便将无助偷藏心里,压抑得久了,便处在一种“默不作声”的崩溃里。
忽有一天,阳光正好,外面的风不大,我决定离开这个世界。那是我生日的前一周,我准备过一段倒数死亡的日子。若不能想通一些事情,便什么都不留下的“离开”。那时我已失眠多日,就算入睡,也大都会做些奇怪的梦。我终日疲倦,像是没了触感的行尸走肉,不再走出门去,不再看那些表面友好却又不笑的人,也不再试图消化那些负面情绪。如果这是逃避,那便是逃避,我想。那时,我感觉走进我心里的所有人都是来参加葬礼的。
渴望毫无顾忌的宣泄情绪,却忘了喧嚣过后再找回自我。长此以往,人便是死了。残喘之余,愤恨无声爆发,我发觉自身对赴死已有了决绝。而一旦愤恨有所消减,我便发现自己并不决绝。因对怯懦有所认识,我便给自己留了一段反悔的期间。
那一周时间里,我以为自己陷入了莫名的思考,却似乎什么都没想过,若是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偶尔也会想想该怎样离开或还牵挂什么。这期间我可以打理一些事情,诸如告别或执笔写下什么,如同现在正做着的,不知所云的倒数自身消亡。而当思考该如何保持初心时,我便已失了初心;当思考初心为何时,我便已失了自我……
不知心之所向,甚至已不知生之为何。在站上窗口顷刻,我总想着该写下些什么,这一刻我满怀希望,因我相信生前有爱,这一刻我又十分悲伤,所以请原谅我暂时离开……
人一生都在与短视、偏见对抗,但终究逃不过有限认知的藩篱。有限的视野和无处不在的边界感,让我固化的认知了人生。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去备考公务员、事业编一类的考试,找个体制内的工作,趋从于家人眼中的安稳生活;要么继续考研,过程不会顺利,但这种反复途径的感受反倒会让我觉得有事可做。但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所以我蹲坐人生岔路口,长时未能站起向前挪动一步。
我不再自言自语,却开始无故频繁的分神,脑子也开始混乱起来,似是正在经历一起精神事故。在这个“事故期间”,总有些意想不到的变化悄然发生。其中,最难受的莫过于——无法入睡。
与往日的失眠不同,以往尚可感受时间流逝,感受日落星辰的变化,但这次似乎某种神经元已在脑中恣意妄为,让我有种在时间的平行线上滑钢丝的感触,愈滑愈远愈将坠落。内心被吞噬了颜色,身体与黑夜融为一体,时而有种被操控感,对任何事都无从下手。我偶尔发呆又会猛地醒神,耳朵听到心脏的呼声,身体有种窒息感,稍有缓解后,才发现冷汗已出了一身。
我将悲哀揉进记忆的脚筋,让过往片段青筋必露般暴晒于此,而我也知道,拼凑起的人不足完整。即便如此,即便一切皆是徒劳,即便被至亲的离世与自我的迷失时时触痛,以为从前的日子全是白活……我也渴望有一天它们会成为并联过去的脉络,长出疯狂的血肉。所以我将其写下,而我也只是想与过往对话而已。
人若将“失去”作为生活的主题,便无法面向自己。越想逃避的事,便越会在潜意识中堆积。当下的痛苦都是对过往的无意识抗拒,悲伤会在内心失序时从心底不时渗出。人对自身都感到恐惧时,即便极力想控制自己,也无法直面内心。
无法入睡时,人难免将现实与幻想混淆。一旦如此,抓狂或是迟早的事。但起码还有救,因人有渴望倾诉与倾听的本质。对我而言,从确诊双相情感障碍那刻起,诸如自救一类的事便没有比写下些什么来得更真实。
人在写作时,便进入到一种自洽的独处中,其可尽情胡思乱想,无人阻止也没人在意,也可在记忆中肆意打捞,忽略诸多羞怯和惭愧。记忆是人观察自身的第三只眼,其本身是虚幻的,所以在回溯、重现、总结过往情节的过程里,又不可避免地失真。即便如此,我还是坚持去写。虽不为何。但……人生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做着一些不被人理解又来不及解释的事情。
人在无法入睡的时便可写作,即便深处自我放逐的阴影里。第二次考研失利,我荒废了近两年的备考时间,连同往前四年的本科岁月……我觉得失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因此对生活充满愤怒和恨意,而显然这是一种误区,这世上从没有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有一个秘密。我是极度易怒的,但很多人都觉得我是个平和的人。我一直压抑这本性,或许压抑便是我的本性之一……我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情绪,这样的矛盾与混乱许久都未能得以缓解。所以我多少也有些理解为何自己会罹患双向情感障碍这一类的疾病,我也不时开导自己,告诉自己,意志还在。告诉自己……
——意识受引力操纵,而人的归宿终究是回到生活重心。
如何正确表达愤怒或许是人终此一生都要思考的问题。我曾一度认为,压抑愤怒是背叛自我开始。而我并不知,塑造自我的方法,正是克制。很久之前,我便频繁而长久的处在愤怒与压抑的焦灼对抗中,无法归纳出排解情绪的方法论,便使得内化的情绪无处消弭。久而久之,我的脑海开始回荡起多重声音,我开始抑郁、自卑、自我否定,甚至在精神分裂的边缘徘徊。
从黑夜到天明,除了写下些东西外,我也曾无数次坐卧窗前,看着四下旷野和万千景色从混沌、朦胧再到明晰。而我却像个盲人一样,看不到未来。我以为自己会在失败中蜕变,想再试试考研这事,而在面对过往的创伤、自我的迷茫、家人的忽略和语言暴力等等,我才发现自己的心智竟如此脆弱,而却又在此时想嘲笑自己……
人都会有无可逃避的脆弱,在这其中丧失自我认同又自暴自弃。或许真正让我愤怒又否认的,从来不是自身的脆弱,而是不愿直面脆弱的自身。自我放逐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习得性无助”般对自身境遇“顺其自然”,却难以认识到自己是在随波逐流。
在窗口呆坐时,我陷入一种矛盾,如同明知身向何处却又质疑生而为何。本科毕业前,我不曾对未来多做考虑,为了再逃避本该直面的现实,便去考研。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人并非会因有了目标而不再迷茫。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我怕读硕后,我会更迷茫。如同被藩篱豢养的鸡,时刻想反抗、想飞出去,而圈门打开时,却对那门视而不见。
对焦虑感同身受,对未来不置与否。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的生命似将走到尽头。能写下这些文字,便足以说明我对死亡心有退意,而这份退意多半来自潜意识的自我控制和治愈,我想。人心是充满恐惧的,决心放弃生命时,这种恐惧更甚。恐于自杀而不死的人比比皆是,我便是其中之一。这冗长的终结仪式像极了一次死亡演习,心如死灰时,我仍极力跟随内心的声音,并将这种声音记录下来,不论是否得人认同。
天有阴晴,年有四季。风暴中心的人有时并无暇顾忌阴晴风雨,因人已处在风暴中心。目前我所能从事的,唯有记录。像是在死亡的风暴中心跳一支舞,我幡然醒悟,发现这生活的调性……
——你知的愈多,你便知,你知的愈少;你懂的人愈多,你便懂,懂你的人愈稀。
我是风暴的过客,眼见这风暴卷走了我所遇见的人。或许我该对此心存感恩,包括对每一次离别。唯有如此,才能自我支撑着活下去。唯有如此,才能在想起曾与他人共享一段光阴,让释然包容伤怀,聊慰生活。
在找到了一种“与世俗和解而保持自我”的生活方式前,我明白,认知生命要以认知离开作为开始,唯有如此,才会寻得些弥足珍贵的东西,接受生命中的得与失。从开始接受“离开”时,我便也目送了这风暴。
直面自我,才是改变的开始。或许,习惯了失去,生活便能好上一些。我曾不知不觉以为现实潜移默化的给了我挫败感,后来才发觉原来是自己越活越自卑。可惜的是,我不懂怎样去爱惜自己,直到如今;而幸运的是,我如今笑着讲出了曾经,用尽思索。
被忽略也是一种存在,即便受体被伤得更深。梦彻底破碎后,散落满地的仅是时光的残片,人是没必要抱残守缺的,也没必要在乎自己是否已被他人忽略。相比之下,行动才是生活之必须。
万念俱灰时为何还仍保有前行的信念?这般自我发问时,我才明白……当我思考该如何保持初心时,我便已失了初心;当我思考自己的初心为何时,我便已失去了自我。
而当想着如何自救时,我便已走在自救的路上。我坐在窗沿,望着草原,心想着,放下“我执”才能回归当下的纯粹。双腿悬在半空时,我觉得自己的腿很沉,像是有很重的东西拖拽身子要向下坠去。感受这种引力时,我才明白,浪子回头的时机只有一瞬,若是恰到好处,往后的一切便都有了开解。逆转生命的力量都有同一个源头,那源头诞生于生活的美好中。此刻,我脚下似乎轻松了些许。
决心考研那年,我心血来潮想去听五月天的演唱会,便买了两张五月天的门票。演唱会定在5月20日,因不知邀请谁,我便决定把票送出去。我在网上发起赠票活动,参与规则是自己的心上人相恋满520天,并在活动评论区留下想对他(她)说的话。
赠票活动掀起了不小波澜,有人质疑、有人欢喜。我无心看无用的评论,只是默默记下参与活动的人的名字,做成纸签,在活动截止的时刻,随机抽出一条,送给那对情侣。
我把留言逐字敲到电脑中留存。其中有这样一条留言,让我记忆颇深:“我们是Lesbian。走这条路很久,不知道以后还可以再走多久。她陪我走出前任的阴影,给了我世界上最好最温暖的关心。这条路真的很难走,不知道面对未来,面对家人,面对压力的时候,我们还能不能一直走下去,坚持下去。希望未来一切安好。不知道你会不会讨厌Lesbian呢……很希望能以这张票作为她的生日礼物。”
但很遗憾。我没有抽中她。
我抽中了一位同校的姑娘。那姑娘和男友当时正异地恋。三年后,我得知他们分手的消息。那姑娘去了韩国,两人并非因没了感情而分开,而是放弃了感情。那姑娘举家迁入了韩国。两人异国恋持续了两年愈久,最后无疾而终。
那姑娘有了新的男友后,她告诉我:“我知道很多人在知道这件事后,会议论我,也可能会骂我。上一段感情结束很久以后,我才有勇气开启新的生活。生活还要继续,谁都不可能永远停在过去!我真的很感激,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能在异国他乡遇见愿意陪我一起度过难关,鼓励我、关心我,努力解开我心结的人。谢谢他陪我忘记过去,陪我开始新的生活。”
过去从不能被故意遗忘,而接受过去后,人才得以面向自己。我不想对他们曾经的感情做出任何评判,因人的一大恶习便是评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好的、坏的、后悔的、不后悔的……虽有遗憾,但我再不敢想象当初参与赠票活动的情侣中有多少人至今还保有爱情。人都会习惯离开,或许“离开”是件好事,正因如此,生活才所谓生活。
人永远是在付出中感受爱的。即便送出的演唱会门票对我毫无意义,但与那门票相比,为他人付出的过程则要更加美好些。正因如此,好多人从中有了更多体会。这是美好的,起码,时间见证了他们的付出,即便未必见证了爱情。
天真的是我,似乎一直在帮他们用文字守护着什么。
而我,也算个有心的看客。
决定生死的那段期间,我常望夜待明、坐观云起。在烈日下远眺草原风貌时,我才多少体会些自身的完整。仿佛此刻,这般坐着发呆,才我唯一能掌控的事。当再不像这世间被操控的行尸走肉,人才能感受生命中纯粹的自由。
对自由,人都会有相似的渴望。如同对其他人、事一样,或偶然或必然,这渴望日复一日的重合、分离,引领草原上的碧水成湖,引领湖畔涛潮涨落,引领人走向成长、走向死亡。这渴望中永存一种虚无,虚无中透着寂寥,寂寥又平复了所有渴望。
曾经倒数自己应在这世界存留的时间,而到了本应行至终点时,站在命运窗口的我才发现,前方似乎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我后悔了。人本应努力过好当下的人生并接受命运中的事与愿违。
于是我向前迈出了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