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阳是个女生，今年二十二岁，美院油画系大四。毫无疑问，柳阳是幸运的，长相漂亮，有一个非常安稳的家，妈妈烧得一手好菜，哪怕是快毕业了也一点不用着急。
这一栋位置极好的六层楼是柳阳家的，柳阳家只用了整个三层，共有二百五十平方，只住了柳阳一家三口，房间很大很多，还专门给柳阳隔出了一间面积不小的画室。除了第三层，剩下的都被隔成小套间出租了。由于离市中心近，交通方便，所有的房间都已经以不错的价格租了出去。
楼是柳阳的爷爷留下来的，本是一栋旧楼只有四层。柳爸爸让人拆了又在原地起了栋六层的，市里限制只能建六层。将来，这栋楼也会留给柳阳，柳爸爸说这会是柳阳的嫁妆。
在广州这个日益繁华的城市里有块几百平方的地，建有一栋房子，只要位置不是太过偏远，便可以不用上班懒懒散散地过完一辈子，只需要每月收取水电房租。如果再懒一些，还可以交由给别人代理，签过合同后每个月便有固定数额的钱打进账户里。
最幸福的职业不是总统也不是某某公司的老板，而是简单的包租公，连柳阳都这么认为了。柳爸爸开了家茶餐厅来打发他的无聊，订很多份报纸，每天地看。柳妈妈偶尔会去茶餐厅帮忙，但她大多是时间都是自由的，连去不去帮忙都是她的自由。
这个城市里的人太多，身边陌生的人也太多，形形色色，来来往往，匆匆忙忙，早淡了邻居的味道，连牌友都不好找了。柳妈妈除了每月按时收取各个住客的房租，和偶尔去跳跳广场舞，剩下的时间花在了连续剧和美食上，这让她看剧的眼光也越来越高，看多了国产剧的粗俗，便开始追韩剧和美剧，厨艺也日益见涨，连开着茶餐厅的柳爸爸都每天按时回家吃饭。
有一栋楼等着继承，有一个会做菜的老妈，不用每天着急地去计划未来，柳阳的人生哪怕是经过二十二年后，仍空白得如一张未经涂抹的油画板，可以让她随意涂上自己喜欢的颜色。
2.
“吃饭了！”柳妈妈的声音从大厅清晰地传到柳阳的房间，响亮的跟闹钟一样传进柳阳的耳朵，柳阳甚至可以根据声音的强弱和语气来判断妈妈是否又有她从未吃过的新菜。
收回投在书上的目光，爬下床，微微拉开房间里的窗帘，再拉开窗，让中午的阳光照进房间。外面马路上的嘈杂声随着传了进来，柳阳习惯地朝下方看了一眼。窗外的街道，终日匆忙的来来往往，夕阳下混着热气朦朦扬起的灰尘，车、行人、各种嘈杂声。
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柳阳踮起脚，想将脑袋伸出窗户的防盗网，努力地将目光伸向街道的尽头。可是，离他出现的时间还长。她已经在家里宅了一段时间了，每天都只为看看他，为此拒绝了好几次好友凤妹的外出写生邀请。
饭桌上爸爸已经按时到位，柳阳的位置上早盛好了饭，照例的四菜一汤。
“你最近怎么老呆在房间里？难得放假也不出去找朋友玩？凤妹都来了几次电话了。”
柳妈妈解下围巾，瓜子的脸型微微发福，粉荷色，眉毛仿佛被油烟熏染了，变得有些淡，轻轻的皱纹，没有留出刘海，而是一起在后面扎了个简单精致的发髻。
柳阳看到爸爸停下了夹菜的动作，先是与妈妈对视了一眼，然后两人一起转头看向柳阳，表情疑虑郑重。
柳阳摊了摊手，做了个无奈又无奈的表情，从小到大，对于柳阳的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习惯草木皆兵。
“安啦！安啦！不就是在家里宅了几天嘛。”柳阳低头夹菜，其实她想说女儿已经长大了，宅几天也没有什么。
“这哪里是几天，都半个月了。”柳妈妈的声音被拉长，淡淡的眉头微微黛起。
“是不是，恋爱了？”柳爸爸看着柳阳，一边说着一边准确夹菜。
柳阳抿着嘴摇摇头露出一个惊讶的微笑，抓起筷子想去夹菜。
“你也是个大学生了，恋爱很正常，你放心，我们还是很开明的。什么时候带来家里见识见识你妈的手艺？”柳爸爸努力地让自己的表情轻松。
“您再仔细看看，我像不像是在恋爱？”柳阳闪着大眼笑眯眯地看着柳爸爸。
“嗯，确实不像。”柳爸爸同样眯了眯眼，终于肯定。
“谢谢！”柳阳将筷子伸了出去，伸向她最喜欢的糖醋排骨。
“那你为什么不出去玩？”柳妈妈心里想着，女儿已经到了该恋爱的年龄，却不是恋爱，又整天宅在家里，这问题似乎更严重一些。
柳阳伸出的筷子在空中停滞，低歪着头说：“我为什么要出去玩？广州到处都是人有什么好玩的？”
柳爸爸想了想也对，广州的外来人口越来越多，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又问：“失恋？”
“啊？恋都没恋，哪里有得失啊。”柳阳有些抓狂地缩回手，放下筷子，一副待提审的犯人模样。心里想着她确实没有恋爱，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她已经二十二岁，早该有自己的秘密了。
“那你怎么回事？”柳妈妈不屈不挠。
“爸！妈！您们的女儿我非常正常，虽然现在还没有恋爱，但作为您们的女儿，有才有貌，咱不愁没人追。同时我也深深地检讨这半个月来确实宅了些，让两位领导担心，为此我深深感到不安和愧疚。明天，不，一会吃完饭我就出去，找朋友玩。”柳阳举起双手，说得像当年的入团宣誓一样。实际上在学校里她确实不缺人追，只是她全然没有兴趣。
“去去去！别老来这套，你不让我愁就好了。”看着柳阳和往常一样，柳妈妈笑了，总算放了心。
“那…我现在可以吃饭了吗？两位领导？”
“哟！您可别这么说，您才是我的领导呢，你放假回家后你妈就从未做过我喜欢吃的菜，一天到晚的糖醋排骨。”
“行了，吃饭吧。”
3.
柳阳合上速写本，悄悄的叹了口气。
他？普通的身高，标志性地经常穿着黑色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年龄看起来有二十四五岁，短发，鼻子很挺，眼睛有些小，偏瘦，给人简简单单的样子。可柳阳并不认识他。
柳阳第一次见到他，他正在哭。那夜凌晨三点，柳阳被空调冷醒，从窗户里看到了他。
凌晨三点的马路没有行人，只有空旷的路和昏黄的灯，白日不歇的喧嚣和匆忙的人来人往已经不见，这个城市只有在这时才能在浮华的背后看到它安静的一面，也只在这时，天空中才能隐约地出现几粒星星。
他用肩膀靠着路灯的铁杆，路灯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短促的影子，垂着手，目光定定地看着马路的尽头，像是等待着什么，等待谁来？
他哭的很安静，唇紧紧地抿着，努力地压着抽泣声，左手时时抬起，抹着缓缓流下的眼泪，一次一次，看起来孤独却坚强。也许是怕吵到周围熟睡的人，或者不想被人看到，还是他想找个旷野大声地哭却不得？
他为什么这么伤心？是努力了却失败，梦想遥不可及，还是爱人离开？柳阳不知道，柳阳能做的是轻轻地拉好窗帘，回到自己的床上，将那里让给他。
躺在床上，柳阳的脑海里满满地尽是那段空旷的路和昏黄的路灯，“像他那样的哭，我是做不到的。”柳阳喃喃地说，实际上柳阳不知道怎么样才会那样地哭。
柳阳再次见到他是在那一夜之后一次的公交上，柳阳和他回家的路一样，意外地乘坐同一路同一辆公交回家。车里很挤，柳阳幸运地找到了位置，她总是那么幸运。柳阳看到他抓着手柄有些艰难的站着，随着车拥挤地晃来晃去，表情却是轻松地看着车窗外，目光里很是寻常。
到了站，下了车，他走在前，柳阳在后。柳阳看到他掏出钥匙，走进了柳阳家对面的楼。
“哦，原来他住在这里。”柳阳走到他昨夜的路灯下，学着他的样子在铁杆上靠了靠，在那里，从他的角度确实可以看到街道的尽头。
可他为什么那样哭呢？柳阳不知道。
从那之后柳阳总能轻易地认出他，在公交里，在超市，在菜市场和附近的书店等等。柳阳注意到他每天出门的时间是七点，在路口那里买一杯豆浆和两个包子当早餐，然后在车站等公交。他每天回家的时间也是七点，按正常的下班时间五点半或者六点，他上班的路程大约要花一个到一个半小时的路程。
在这个学期的最后一个月里，柳阳每天回家，和城市里的上班族一样，每天坐公车上学，借口是受不了学校饭堂里的饭菜，这样的理由自然得到了柳妈妈的大力支持。
和他一样每天用同样的豆浆和包子当早餐，在同一个公交站里等车，坐同一辆公交出去、回家。但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早上时间和地点都相同，所以基本都能遇上，回去的时间不好把握，所以柳阳会提前一些回家，然后在自己的窗户上等他，看他每天一个人从街道的尽头快步地走过来。柳阳用手机偷偷拍下了许多他的照片。在速写本上绘出了他的眉他的眼，高挺的鼻子，忧郁着表情的模样，走路的姿势。只是他似乎总是一个人。
柳阳发现他每次下班回家时，手里经常提着刚买的菜，柳阳忍不住想，每天做一个人的菜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做什么样的工作？在哪里上班？如果，如果让他吃到妈妈做的菜会怎么样？这一想柳阳立即大力地甩了甩头，笑了，这确实有些让人紧张。
可是他们连相互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4.
画室里是永远都不会整整齐齐的，哪怕这是独属于柳阳一个人的画室。
浓浓的松脂油味，哪怕是喷了几遍空气清新剂也无济于事。墙上挂着大幅的油画，墙角也一排排地叠着，画框画布，都是柳阳的作品。
“呀！这个是谁？”凤妹终于无意中翻了柳阳的速写本，不禁惊呼。
柳阳的脸红了一下，轻轻抢过，有些俏皮说：“一个路人。”
“路人？”凤妹端倪着柳阳的脸色，有些不肯定，“不是喜欢的人？”
柳阳笑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喜欢。”
“那你为什么画他？还画了那么多。”
“看到了，就画啦。”说完柳阳想，确实是这样。
凤妹笑说：“李康会难过的哦。”整个油画系都知道，李康在追柳阳，追了四年了。
“这你别告诉他。”对于李康的追求柳阳感动过，可那不是喜欢，反而让她感到压力，更敬而远之。
“看吧，虽然你一次次拒绝了他，心里还是关心他的。”听起来有些酸。大一时，李康时时主动接触凤妹，初时以为他在追她，怦然心动，却没想到李康喜欢的是柳阳，只因为她是柳阳最好的朋友。
柳阳说：“快毕业了，再怎么样都是同学，我不想因为这个影响他。”
凤妹抿了抿嘴，“那就保密吧。”
她了解柳阳，李康曾难过地说：她太自由了，像天上的云，没有什么能束缚她，谁也不行。看着柳阳手里的速写本，凤妹知道，她自己束缚了自己，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也在无形中绑架了自己。
5.
美院的画室里。
“柳阳，还剩两个月了，你的毕业选题什么时候能出来？”教授看着眼前这个他最喜爱的学生有些无奈，全班三十个人，就剩她一个了。
柳阳有些尴尬，全班同学都看着她偷笑，“教授，下个星期吧！下个星期一定！”
教授瞪了眼，“你说，这是第几个下个星期了？”
“第，第三个。”
“亏你还有脸说。”
“教授！这次是真的，下个星期！我保证！”
“好，这是最后一次了，到时毕不了业可别求我。”
“是！”
“好了，今天就这样，下课吧。”
凤妹笑嘻嘻趴了过来，将下巴架在柳阳的肩膀上，神秘说：“柳阳，猜猜李康的毕业选题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柳阳将画具收进工具画箱。
凤妹用手点着柳阳的头，说：“是你。”
“啊？”柳阳张大了嘴，“这怎么能，这个教授不会同意吧。”
凤妹说：“教授起初是不赞同的，见他坚持只好点头了。”
“那，这，这个还没经过我同意呢！”柳阳有些哭笑不得，“不行，我要去和教授说。”
柳阳快步走出，想追上教授，刚走出几步，又停住了。李康很优秀，甚至连教授都曾看好他们，可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呢？他送的礼物和花，写的信，约她看电影，当面说的话……，四年来她一次次拒绝了，这次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呢。
回到家，妈妈不在，估计在茶餐厅帮忙了。习惯地打开窗，很意外，一下子就看到他，他一手提着个行李袋，另一手拖着个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一个包。
柳阳吃了一惊，他在搬家！她还来不及认识他，她忽然有些害怕起来，来不及换鞋柳阳穿着拖鞋便跑了下去，一直跑到他面前。柳阳的脸有些红，这太过突然，她从来没有这般紧张过。可是，柳阳呆住了，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女孩，女孩微笑着，替他拭着额头上的汗。
微笑化为苍白，时间凝固不了的表情在慢慢地转淡。柳阳笑了，朝他点了点头，他微笑地回礼。
柳阳转身走向自己的家。
7.
毕业展上。
油画“一个美丽的女孩”旁围了一群人，画里的人带着柳阳的影子，美得让人惊叹，参观的人们纷纷在画前留影。李康得在这次毕业作品的一等奖，有作者在对李康进行采访。
柳阳远远看了一眼，微笑着走了。
“没想到吧。”凤妹在背后抱住柳阳。
“没想到什么？”柳阳说。
凤妹笑说：“没想到李康能把你画得那么美吧，有没有心动什么的。”
柳阳笑了，“嗯，确实很美，但那不是我的美。”
凤妹指着柳阳的毕业作品，画上是一个背影，用最绚丽的色彩描绘，“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一定要选这个奇怪的选题呢？路人？你不会真喜欢上那个神秘的家伙了吧。”
“嗯。”
“啊！？”
……
公交站旁。
女孩看着身边的男孩，“哥，刚刚的女孩你认识吗？”
“不认识，只是经常遇到。”
“她好像喜欢你。”
“怎么会，那么好的女孩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人。”
“才不是呢，那样的女孩才配得上我的哥哥。”
“好了，车来了。”
“哥，我觉得……”
“走吧。”
“哥！将来和她相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