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狂欢来到下半场,躁动的人群陆续撤离,霓虹灯下,稀松的人流也在加快脚步,梦乡在召唤他们。烧烤摊上,纸巾和竹签满地,客人只剩下零星几个,我坐在江乐对面,哈欠连连,眼睛干涩的直流泪,心里直骂娘。本来就要和林志玲接上吻了,却被一通电话踹出了盗梦空间。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大半夜给你打电话,真是让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江乐和我是同事,我俩年龄相近,都来自北方,在这座江南城市里打拼,彼此以兄弟相称。江乐是一位典型的北方男人,幽默、自信、能力出众、爱揽事,在公司里面也是深受领导的喜欢。很难想象,平时活泼开朗的大男子主义者,此刻却如黯然神伤的林黛玉般坐在我面前,不禁让人感慨:生活中,每个人都是一座冰山,绝大部分藏于水下,只露出一小块用于活着。
桌上的烤串已经凉了,我喊店家重新加热一番。店主是一对年轻夫妇,人很热情,总是笑着。老板娘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江乐猛地起身,东摇西晃,抓住老板娘的手臂,这才稳住了脚跟,老板娘见怪不怪,依然面带笑容。
“老板娘,你们家还有多少酒,都给我抱过来,今天我要和我兄弟喝到死。”
“呸呸呸!太平盛世,什么死不死的,酒有的是,我请客,不过要坐下来慢慢喝。你俩稍等会儿,马上就好。”老板娘扶着江乐坐下来,收拾吃食离开,依然面带笑容。我连忙给她打手势,小声说到:“我兄弟喝多了,您多担待,烤串热一热,酒千万别上了。”
江乐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夏儿,你说这人生啊,是不是都这么苦?”
“那肯定的,为啥婴儿出生后第一件事就是哭呢?知道世道艰辛,不愿意走这一遭呗。来人间就是渡劫来喽。”
江乐点了点头,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端起酒杯,“你说的太对了,兄弟我敬你一杯!”
酒杯相碰,两人一饮而尽,我拿起酒瓶倒酒。“乐子,你这大晚上的把我整过来,不会就是坐而论道吧?有啥事你别客气啊,咱们都是好兄弟。”
“夏儿,我有个消息要宣布一下。”
“啥消息?”
江乐俯下身子,脑袋凑近了,低声说到“我要结婚了。”
“什么!”惊得我一下站了起来。
江乐瘫坐在塑料椅子上,哈哈大笑,“我就知道能吓你一大跳。”
从我认识江乐以来,女人就是他人生中第一大主题,工作之外,不是相亲,就是在去相亲的路上,用他的话讲:结婚就像菜市场,所有人都在挑挑拣拣,早、快、广是这场竞赛的不二法门。
“不会是十天前见的那位吧?”对此,我深存疑惑。
“不是那位,是五天前见的一个,你没见过。我俩一见钟情,三下五除二,拿下!你看,证都扯了。”说着,江乐啪的一声将红本本拍在我面前。
我拿起红本本仔细查看,是真的。“我滴个乖乖,兵贵神速啊!以前只是听说过闪婚,今天算是开了眼了。恭喜恭喜啦!不过这是大喜事啊,你这又喝又哭的,难道你是被逼的?快说,有什么内幕?”
江乐一把夺过红本本,自己翻看起来,眉头皱成一团。“什么啊,是我求的婚。你嫂子人很好,家庭也不错,能娶到她是我的福分。可这本本到手了吧,我这心里又犯了嘀咕,我问自己:江乐,这是你真正想要的吗?还是只是想完成多年的心愿?”说着,江乐端起酒一饮而尽。
“夏儿,你有所不知,我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母亲要强,没再改嫁,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就去街边摆摊,周末也不怎么休息,很少有时间陪我,更别提带我去玩。上小学的时候,我最讨厌我们班周一有一个叫“周末见闻”的环节,别的孩子都是父母陪着去游乐场啊、动物园啊,我就只能编一些扶老太太过马路的故事。我大学毕业那一年,母亲和我说,当妈的读书少,帮不上什么忙,也不知道啥大道理,但生活不容易,希望我能尽快找个对象,结了婚,才有个完整的家。所以工作后我拼了命地相亲、约会,争取早点组建家庭,一方面是我妈的意思,另一方面就是要告诉所有人,我和你们一样,有个完整的家。”江乐再次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已是泪如雨下。
“乐子,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就是你的目标明确,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工作是这样,生活也是这样。不像我,永远活在纠结之中。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看看你现在,工作顺心,又找了个那么好的媳妇儿,人生赢家啊!有什么好纠结的?”
“夏儿,你说我这样做对吗?就像完成一项任务一样,我这婚结的是不是目的性太强了?总感觉对不起我老婆,对不起自己。”
“听兄弟一句劝,生活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分对错的,有些人过得稀里糊涂,却笑容常在;有些人分的很清楚,却度日如年。你的缘分到了,享受它就行了。”
江乐笑了,带着泪花。“你说的对,享受它”,说着举起酒杯,“来,敬我的人生导师。”
我端起酒,无奈地笑了笑,“什么导师,我啊,就是鸡汤喝多了。”两人再次一饮而尽。
夜很深,街道上空荡荡的,时不时有车辆经过,卷起道路上的纸片。城市霓虹灯伴着许许清风,独自闪烁。烧烤摊上仅剩下我们两位顾客,老板打着哈欠,开始收拾东西。老板娘端着热好的吃食走了过来,笑容熙熙,“两位大兄弟别光顾着喝酒,烤串还是要趁热吃。你们看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我。”
“老板娘,您忙您的,不用管我们,我俩喝完剩下的这些酒就走。”
“行,那你们喝着。”老板娘笑着转身走开。
“夏儿,你给我说过,你是什么独身主义者,男女那点事,你都不想?”
“什么独身主义,是不婚主义!我可是正常雄性动物,我只是想谈一辈子恋爱,结婚,免谈。”
“这不是耍流氓吗?你呀,就是不想负责任。”江乐一脸嫌弃。
“我了解我自己,懒、热情不足、怕麻烦,还不善交际,实在是不适合婚姻生活。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女生,我能侃侃而谈一下午,转身,一个字都不想说。婚姻太复杂了,一想到一系列复杂的事和人等着我,便退缩了。我想要纯粹简单的男女关系,不过多涉及家庭,不结婚,不生孩子,互相爱恋,但不过分羁绊。”
江乐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是既要身体,又要灵魂,就是不给身份。耍流氓就耍流氓,整的一套一套的。”
“哈哈哈,这都被你看透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实在的,夏儿,我敢肯定,你只有两个结果,一是没有女孩愿意和你常处,最后孤独终老;二是在父母和亲戚朋友的重压之下,走进婚姻的殿堂。”
我抬起头,长出一口气,“也许吧,我只是觉得,社会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婚姻这古老的东西,已经跟不上时代脚步,要么变得面目全非,要么土崩瓦解。而且,我这个人冷漠、固执、三分钟热度,是最不理想的结婚对象,所以,就别去祸害有志女青年了。”
“你父母怎么想?他们还等着抱孙子呢。”
“拖,拖不过去再说”,我无奈地摇摇头,“我一直以为,长辈们,只在做人上教导年轻人就好,做事,千万不要。当今社会,年轻人拼了命的追赶,都摸不着时代的后脑勺,更何况老人家呢。”
“你呀你,真是鸡汤喝多了!这样活着多累啊,就好比上古时代的一条小鱼,非要上岸,去进化成传说中的人类,结果干枯致死,何不随波逐流、自游自在呢?”
“所以说嘛”,我提高了嗓门,想结束这场无休止的争论,“痛苦都是由选择产生的;幸福的是,我们还有得选。来,干了这杯中酒,回去睡觉。再不走,老板可要送客喽!”
我们看看夫妻俩,两人笑了起来,摆摆手说“不会,不会,你们尽兴。”
“老板还要回去抱老板娘睡觉呢。”江乐插科打诨,接着一阵哄堂大笑。
结账时,我问老板娘结婚多久了,老板娘说五年;我又问:你觉得幸福吗?老板娘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啥幸福不幸福的,过好眼前的日子就行。我点点头,不再说话。人生就是这样,无论当下做了什么决定,生活都会给它刷上一层又一层油漆,当你走远了,回过头来,发现好丑的一面墙立在那里,形状古怪、色彩杂乱,让人禁不住嘘叹一声:时间,真是一瓶好使的万金油。
夜半十分,虚空的大街上,两个背影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胡乱高唱着,渐渐淹没在黑暗的街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