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132小时的母亲

算命先生说母亲是晚年富贵之人,能活到八十三岁,母亲却在她五十二岁这一年失踪了,无声无息。

母亲和人断了联系大约一百一十个小时之后,才被记起。

这联系还是因为她的小女儿幺儿要参加人生中的第一次马拉松,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她分享。

电话那头却一直是“嘟嘟”的声音,再无其他。再打,依然是冷漠而又漫长的“嘟嘟”声。

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母亲平时的这个时候早已睡了,大约是已经睡了吧,明天一早比赛完再打也不迟。小女儿又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明天我要参加马拉松了。”小女儿颇有些自豪。“马拉松,那明天要跑步吗?”父亲却在那头文不对题地问。“我又不是志愿者,是参赛人员,自然是要跑的。”“哦,你是志愿者,那就不用跑了?”父亲依然在电话那头不解地问。“跟你沟通还真是困难,连一个复杂点的句型都不能使用。”幺儿有些生气,但依然假装是在开着玩笑,故意地笑,笑地大声,仿佛故意要昭告别人她和父亲一起说了多么有趣的笑话。但是,对话毕竟很难继续进行下去了,幺儿便用孝顺女儿会说的“注意身体”来结尾。这句话却因为用得太过频繁,而失去了其本来醇厚深情的味道,变得有些干瘪,幺儿说出口的那一刻,嘴里一阵干涩,随着“嘟嘟”的声音结尾,幺儿赶紧喝了一大口水,咕噜咕噜,水声在喉头打了个转儿,便流进了身体深处。幺儿往脸上抹满了洗面奶,扯着笑脸,将刚刚的对话告诉了正在镜子前刷牙的室友,自然是隐藏了火气的,仿佛这是一件极有趣的事。白色的牙膏泡泡在室友的嘴边围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她也笑地开怀,幺儿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却很严肃,正盯着自己,突然觉得有些没趣,便走开了,和母亲没打通的电话这件事情却也正好被抛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幺儿便和室友一起来到了马拉松比赛集合点。老太太们和老头子们都套着淡黄色的背心,肚子那别着一张白色的号码牌,一群一群的笑闹,比着剪刀手,大声喊着“耶”,声音少了几分老年人的沉闷,多了几分青葱。一个年轻的妈妈正在背起一个小女孩,两人眉目干净,笑容清浅如水,幺儿盯着她们看了很久。配乐是刘欢的《好汉歌》,“说走咱就走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这热闹仿佛是所有人的,如潮水,淹没了在场所有的人。

马拉松里程不长,除了一小段马路,有很长一段路是在湖边。湖边水色迷蒙,除了那些绿的晃眼的草树,艳丽的花朵,这一切都如水墨画,淡淡的。那一刻,幺儿生出一种幸福的错觉。

比赛完以后,大汗淋漓,幺儿拿到了一块铜色的纪念牌,室友赶紧拍了一张,幺儿也拿着对着阳光和树叶拍了一张,和室友一起自拍,修图,构思如何发朋友圈,怎样向别人展示这平凡生活中的一点小浪花。

回来之后,幺儿又迫不及待地给母亲打电话,依然是“嘟嘟”声,显示没有人接。一次电话有九声“嘟嘟”,然后系统便会自动挂机,再连续听了四十五声之后,幺儿有些疑惑,但依然没有多想。到了晚上,幺儿又连续打了五个电话,没有人接。幺儿开始慌了,发疯似的又打了几遍,依然没有人接。幺儿又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正睡得迷迷糊糊,像含着满满的水,“有什么可担心的,她的事情我管不了,也懒得管!”幺儿听了生气,但室友都在,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气呼呼地挂了电话,给姐姐发了个消息。“你多久没跟老妈联系了?”“一个星期。”“我也是,最近挺忙的,所以没跟她联系。”“联系不上了。”姐姐发来一个惊恐的表情,看得出她的担心。过了一会儿,幺儿再给母亲打电话,便是一个柔美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幺儿有些高兴,跟姐姐一说,才发现是两人同时打电话占线了。这个时候,惊恐已经慢慢的变成一个漩涡,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别担心,没事的。”手机屏幕上出现绿色的对话框,姐姐发来的文字像一条条蝌蚪,甩着短短的尾巴,脆弱而又扭曲。“嗯,没事的。”幺儿匆匆打下这一行字,便关了手机。

母亲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在外从不跟人吵架,应该没事的。

母亲总是勤勤恳恳的,做事也不会偷懒,应该没事的。

母亲一直都很节俭,应该也不会找人借钱,应该没事的。

母亲平时走路风风火火,过马路有点不遵守交通规则,但是也总是一群人过马路,应该没事的。

母亲喜欢晚上出去散步,但也不会走多远,应该没事的。

……

那个炎热的夏天,算命先生握着母亲的手说,你能活到八十三岁,眼神笃定,一定会灵验的。母亲现在才五十二岁,还有三十多年,母亲一定没事。

幺儿想尽了一切的意外,都觉得不可能。但是,母亲失踪了,或者说是消失在他们生活中整整120个小时了,母亲去哪了?

幺儿想累了,想到明天还要上班,闭上眼睛,不一会便睡了。

奇怪的是,这一夜睡得出奇地好,仿佛整个生活被烙成了一块饼,带着淡淡的香。

闹钟还没响起,幺儿便醒了,床帘拉的紧紧的,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看不见外面的一切,柔软的晨风带着一丝湿气,这一刻,幺儿

仿佛又回到了待在母体中的婴儿时期。

幺儿有一个秘密,没有向任何人说过,那就是,幺儿记得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包括她在母体时期感受到的外界的一切。也正因如此,她对母亲有一种特殊的亲密,那是一段通过母亲脐带看着自己一点点膨胀起来的相依为命的时光。

这根脐带,输送的不只是那一点稀薄的营养,还有那个女人所吞噎下的一切苦水。

二十年前,母亲还很年轻,强壮,温婉,每天都用自己的双手在那片贫瘠秀丽的乡村里扒拉着大米,花生,黄豆,芝麻……扒拉着生存所需要的一切成本。这个时候,父亲在哪里呢?父亲这个位置似乎总是缺席的。他很早就离开了那个贫瘠的乡村,只是偶尔回来,带回来薄薄的一叠纸币。这个时候,家里的生活水平会急剧上升,平时不舍得买的鱼,肉,这个时候几乎顿顿装满那有限的几个小碗。吃完了,父亲便往床上一躺,什么都不管,待到日头下去,热气散尽,再来一顿丰盛的晚饭,吃完了,便出门吆五喝六的打麻将,半夜都不回来。母亲曾带着幺儿踏着微凉的星月倒影,去找父亲回家,昏黄灯光下,父亲粗大的手灵活的摆弄着麻将,打下一张圆饼,对桌的志叔高兴的喊了一声“胡了”。父亲刚刚还圆鼓鼓的脸像水分一下子被蒸干一般,一下子瘪了下去,满脸颓丧,高喝一声:“再来,我就不信今天火气会这么差!”

志叔平时是乡里欺负母亲的头一个人物。每次,母亲牵着牛去池塘给牛洗澡,志叔便骂骂咧咧。前几天,还因为给农田灌水的事情,和志叔吵了一架,父亲回来,母亲向父亲诉说,父亲却说母亲小心眼,仿佛他便是天下第一等善人。

况且,这志叔打麻将也不是一个爽快人,母亲最是不喜。

看见志叔,母亲脸色更差了。“这么晚了,回去!”语气有些冲,志叔便有些添油加醋,冲着父亲,“你还怕老婆呀。”父亲最是好面子,听了这话,直接冲母亲吼了一句“滚回去。”母亲也一直秉承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默默地带着幺儿回家去了。回家之后,幺儿听见母亲将那只红木箱子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一声接一声的叹气。父亲早上回来的,带着一身的冷气,脸色很有些差,母亲这时又多数落了几句。父亲便一把把母亲摔在了地上,房间很狭小,母亲的头一下子撞在了那个陪嫁的红木箱子上,母亲的血染在了上面,箱子的一角一下子变黑了,仿佛某种隐喻。母亲这时候仿佛发疯了一般,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父亲一把扯住母亲的头发,一下子扯掉了一把,两个人都疼地哇哇直叫,姐姐哭了,一下子冲过去,幺儿只能蜷缩着感受着外面激烈的碰撞。家里乱成了一团,门外的爷爷却只是站在门口说着风凉话。这是母亲第一次反抗,所以幺儿记得格外清楚。

从那以后,幺儿便再没看见过母亲好好地坐在镜子旁擦雪花膏,慢慢地梳理着长长的辫子,走路总是风风火火。因此,幺儿一出生,看到的便是一个短头发的整天愤怒着的母亲。但幺儿从来没有讨厌过母亲。幺儿小时候对母亲最深刻的记忆便是母亲手里的棒槌。母亲曾经提着棒槌满村子里地追着幺儿打,曾经握着棒槌和欺负我们家的人吵架,曾经抄起棒槌和爷爷对峙!

母亲是痛苦的,母亲又是快乐的。

提起母亲的勤快,乡里的人没有不竖大拇指的。每年,母亲都披星戴月紧赶慢赶地把家里的秧苗栽完,然后便带着一帮人外出帮人插秧。那个时候的母亲穿着白底蓝花的衬衫,黑色宽松的裤子,脚上套上一双红色的胶靴子,手上握着一把短小粗壮的秧苗,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是对这富饶土地的臣服。每到傍晚,当太阳蛋黄似的落到田里的时候,母亲才会扶着腰直起来,慢慢地揉着,揉着,在暮色中看着满田的碧绿中染着的秧苗,然后,喊喊散落在周围的插秧人,手一挥,笑着喊一声“收工”,那笑声是荷叶上的水珠子,透着点碧绿,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熨帖开来,像一个女王。

直到现在,母亲回忆起那时,都是自豪地,整个人闪闪发光,“我带着一帮人一大早就在那早点摊上一坐,人家老板就赶紧过来了,我给她带去的可是一大笔生意呀!”,她说。

但是一切都过去了,幺儿的家里早已经不用种田,幺儿的母亲也进城打工了。进城以后,她反而有些无所适从,而在城里呆了很多年的父亲这个时候便显现出自己的优势了,他时常在饭桌上,砸吧着小酒,就一颗花生米,摇头晃脑,“那儿,哦,我不知道有多熟,说了你也不知道。”“你能干嘛,你是文盲。”有意无意地侃笑在昏黄的灯光下总是显得发腻,母亲每到这个时候便声音尖锐,像一头发怒的猫,“你有文化,咋没见你当个官儿,发个财?”“要不是因为你,我会成这样?”接下来就是无休无止的抱怨,看向父亲的眼神也带着怨恨。那个闭塞的乡村不仅扣留了她的青春,也将她狠狠地拽向了时代的末尾,更将那些年的一切刻成了一盘卡带,母亲更是成了一个暗色的复读机,咖啡色的带子随时都可能“刺啦刺啦”转个不停。

父亲也老了,他的脾气倒是好了很多,但他们几十年的摩擦早已经将彼此磨得血肉模糊。

是的,母亲不识字。

母亲也老了,和岁月一起劈头盖脸砸来的还有腰部无尽的伤痛。这样的母亲,本该什么都不做,但这样的家庭,母亲又只能什么都做。

她每天大街小巷地走,每看到一张招聘广告,都要停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小声地念出来。甚至是明显贴了很久,纸都发黄了的,都要认真地看一下。

她也会去那些只有中年妇女去的劳动市场,寻着一个角落,等。等着有需要的人过来找。

母亲去过很多次,也会跟我讲起她在那的时光,我能想象到那的凌乱,吵闹,各地的方言都从同样老的女人嘴里蹦出来,空气里是各种刺鼻的香味,没有被遮盖住的汗味不时也要出来露露脸。满地的水渍让地上看起来总是黑乎乎的一片,还有随处可见的塑料袋,瓶子。

母亲去过那很多次,每次都是对上一家雇主不满意就去那。

母亲的这一家雇主就是在那里寻到的。

母亲听说是去照顾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起先还有点犹豫。保姆这个行业在母亲眼里似乎不怎么体面。而老太太年纪又太大,雇主说“包吃住。”母亲看了看已经落下的太阳,和周围没找到工作女人的艳羡,还是应承了。

母亲便是在这里工作一个月后和我们没了联系的。

起初,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总是欢欢喜喜的,“喂,幺儿啊,妈想你。”

母亲说老太太身子骨硬朗,耳朵灵,眼神儿也好使,关键是干净。年轻时是做大生意的,什么都看的开,在这很轻松。

慢慢地,电话就少了,幺儿给她打电话时便经常打不通了,她也不再说工作的事情,问到时,有些支支吾吾,说蛮好蛮好。有时候很快地挂断电话说,我们再联系吧。最后一次通话时,母亲很沉默,说了句:“我想辞了。”幺儿当时顺口接了句:“那就辞呗。”然后便挂了。

幺儿每次回想着这些细小的变化,心都凉一截。

莫不是和老太太起了争执,莫不是出门走丢了?

难道,是母亲突然发了精神疾病?姐姐很早就跟幺儿谈过这个问题,她们都觉得母亲的精神病发作是迟早的问题。

幺儿想打电话给母亲的朋友,可是连母亲那几个有限朋友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

母亲会去哪儿?母亲常去哪儿?这些问题姐姐和父亲都回答不上来。幺儿突然发现,母亲硬生生地成了一个显眼的隐形人。

在母亲失踪120小时后,幺儿发现母亲的大半辈子像一块拼图,坑坑洼洼,沟壑纵横。母亲的现在这一块拼图却怎么也找不到,始终无法拼出一个完整的母亲。

幺儿发疯似的只得拼命按着电话,电话里却只有无疾而终的嘟嘟声……幺儿又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自己和母亲是一体的,现在并没有感到心口绞痛,母亲还很平安。

姐姐,姐夫,父亲,三个人都在商议报警的事情,都想好了印发寻人启事。姐姐问:“你有母亲的照片吗?”“没有。”幺儿想起每次要跟母亲拍照时,母亲闪躲的样子。与此同时,母亲的相貌仿佛迅速从幺儿的脑袋里褪色,变淡……

“嘟嘟”,姐姐的电话打过来了,“母亲找到了。”姐姐的声音重新变得干净,像刚下过雨的天空。

母亲终于接电话了,是姐夫打通的。给母亲新买的智能手机不知道怎么被调成了静音模式,而买的手机,原装的膜都没有被撕掉。我们打了那么多电话,没一个接通的,有时甚至看见了未接来电,母亲竟也懒得管它。

姐姐说,他们是在一条巷子里和母亲见面的,母亲听着我们的焦急,只是笑了笑,很淡,又带着点得意,仿佛孩子做了很了不起的恶作剧。

姐姐给母亲买了牛奶,饼干,一大袋花花绿绿的水果,认真的教母亲使用手机。

母亲学着学着,突然抬起头,对着父亲说,“好了,这下子又让你知道我在哪了,我过段时间还要换地方的。让你们再找不到我”,大家都愣了,便没再说话。

那个下午是那么的炎热又漫长,食物腐烂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巷子,仿佛又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也在悄悄地变质。

母亲失踪一百三十二小时之后,幺儿仿佛找到了那块失落的拼图,却不忍心再拼下去了。

下一次见面,幺儿的第一句话大概是:“来,看镜头,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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