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轮推杯换盏以后,我竟有点微醉了,惺忪着眼,看着我的邻居,他依然没有醉的迹象,但话却多了很多,一边说,还一边挥舞着手,仿佛在举行一种神秘的仪式。
看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对国家大事如数家珍,说到细节处,还不忘加上一点猛料,仿若亲临。
我心里是既不相信,但又觉十分有趣,搁在以前,我是非常不想听这样的谈话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挺好。
平日里大家都忙得要命,闲下了胡吹海喝一通,唠唠家常,谈点国家大事,说得对与不对,暂且不论,关键是那个吹牛逼的劲很地道、很正宗,让人觉得很过瘾。
这种情况下,我一般不发表言论,只是默默地听着他们说,这倒不是因为我不可以说,而是在研究生学习期间,我形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最好保持一种谨慎的态度。
当然,这句话也可以这么说:我是一个相当无趣的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我确实是一个无趣的人,不抽烟,也不喝酒,今天是邻居盛邀,所以才不得不抿了几杯红酒。
由于不胜酒力,也就过了那么一两杯,我就微醉了,好在头脑还算清醒,酒精虽然在胃里翻腾,倒也没有回到嘴里,搅动着舌头说出一些不该说出的话。不过我的邻居貌似有点喝大了,邻座的另一个邻居也跟着搅了进来,二人一个斗哏,一个捧哏,竟似说起了相声。
酒精虽然没有回到嘴里,但却悄然上头,时间已经去到深夜,我已困极,脑子里也晕晕乎乎,那两个说相声的邻居说话声音却又越来越大,像吵架一般,此时此景,我恍若又回到了乡下,回到了家乡的酒桌上。
去年春节回老家,一个在贵阳检察院工作的堂哥衣锦还乡,农历的腊月二十八那天,他在家里摆桌,请全族的老少爷们喝酒,整整摆了七八桌,我多少算个人物,竟也在被邀之列。
按说,我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的,多年的习惯让我滴酒不沾,对酒有着本能的排斥。小的时候,老爸经常喝酒,但每次喝酒都会喝醉,一喝醉就发酒疯,摔盆子打碗,仿佛它们都跟他有仇一般。
他踉踉跄跄,趿拉着鞋,畅着胸,涨红着脸,青筋暴起,在堂屋里手舞足蹈,除了他那个锡制的酒壶外,几乎他能够顺手够到的东西,他都会往地上猛摔,一边摔还一边念念有词,但听不清他在说啥。
那时的他,真像一个皇帝,所有的东西他都睥睨于脚下,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不再崇拜他,对酒也有了深深的厌恶,暗暗发誓,这辈子要做到滴酒不沾。
好在我意志力也还算坚强,虽然偶尔会因确属无奈,不得不喝点外,从来没有主动喝过酒,在酒场上也是执意不喝,当然也不会主动往酒场上凑,而是能推就推。
这不,堂哥找来了,我待在家里不知该如何回绝他。
“永胜,你啥时候回来嘞?”他身子不高,穿得也很素朴,说话没有一点儿官气,我暗暗惊奇,按理说,他多少是个官,总觉得他应该不这么平易近人才对,不过他没有。
我放下手中的活计,忙擦了擦手对他说道:“噢,四哥啊!我二十四回来嘞。你啥时候回来嘞?”
“我夜个(昨天)回来嘞,你抽烟不?”说着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包烟,我一看,那是一包软盒的芙蓉王。
他拿着烟盒往外倒了倒,抽出一根递给了我,动作看起来十分笨拙。
我连忙伸手相拒道:“四哥,我不抽。”
他见我不接,又把烟重新放回到烟盒里,塞进口袋,“还是没有学会吗?”他问我。
“没有。四哥,你学会了吗?我记得你不抽烟啊!”
“我也不会。”他幽幽地说。
“那为啥你还要派烟?”
“这个……,永胜,你搁外面混恁些年了,咋还不懂点规矩嘞!到老家来,你不派烟,你叫家里人咋说你?”
我一想也是,在外混了那么多年,于世故人情方面确实毫无进展,也不懂得与人亲近亲近,总是抹不开嘴。
看我略显尴尬,四哥觉得话说重了,就把话题叉开了。
“恁哥嘞?”他问道。
“还没放假。”
“恁弟嘞?”
“不知去哪儿了。”
“俺二叔(我爸爸)嘞?”
“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嗯,那好吧!今晚上记得都来呦,叫上恁弟和恁爸。”
“嗯,好吧!我尽量。”
“别尽量,一定呦!”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走了。
我呆在那里,怔怔出神,觉得还是应该去一下,虽然我不喝酒,但人情却是少不了的,毕竟是人情社会嘛,这人越大,在乎的东西确越来越多,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大一会儿,小弟回来了,我告诉他要喝酒的事儿,他平素很喜热闹,于是便欣然答应。
又不大一会儿,爸爸也回来了,我告诉他喝酒的事,他平素很爱喝酒,但这次却不想去,不知何故。
到了晚上,我和小弟一人夹了一瓶酒,就出发了。
我们那个家族在村里并不大,也就二十来家,主要分布在两个胡同里。
转过一个胡同,行经没有多少步,就来到了四哥家。
院子很大,院墙很高,院门很气派。
一进门,就看到四哥的大哥和四哥一起在迎客。
“来就来呗,还带啥酒啊!”大哥满脸堆笑。
“也没啥好酒,这来了能空着手来呦?”本家的另一个堂哥说道。
“哈哈哈,快进去,快进去。”大哥一边接过酒,一边说道。
那堂哥也满脸堆笑,进去了。
一进堂屋,东西间和中堂都摆好了桌,四哥的二哥和三哥是厨师,正在不断地上菜,大嫂、二嫂、三嫂也在给他们帮忙。四哥的爸爸,我的堂伯此时正坐在堂中,旁边有几个同辈的堂伯陪着他。
剩下的一些堂哥、侄子散在各处,高声喧哗。堂上坐着的没有女人,女人不在邀请之列。
三嫂眼尖,又风风火火,一下子看到了我。
“咦,永胜,你啥时候回来嘞?”她问我。
众人齐齐把眼光瞅向了我。
我感到有点难为情,本来我已经十分忽略了自己,也想着让别人忽略我,所以找了一个小角落坐下了,我不会喝酒,也不善应酬,对别人的热情,也总感到难为情。
我略微一愣,“二十四回来嘞。”我答道。
好在三嫂没有把这话题继续谈下去,又去忙她的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人也来得差不多了,堂伯发表了简单的演说后,大家端起酒杯,开动筷子,喝了起来。
大嫂、二嫂、三嫂站在一旁,充当了服务员的角色。
几轮酒过后,有人就开始微醉了,我不喝酒,但又拗不过别人的盛情,于是就每次抿一点儿,好在劝酒没有前些年那么热烈了,所以,我才得以躲过一次一次的劫难。
由于不能参与其中,我倒成了一个旁观者。不过,这也挺好,山东人的酒桌文化可谓是独步古今,我倒也想好好瞧瞧。
酒刚喝了没多久,门外传来了一阵嘎嘎的笑声。
堂哥怀青正喝得正酣,一听这声,本能地浑身一颤,连忙起身,躲了起来。
众人会意,相视而笑。
门吱吜一声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探头迈了进来,她是怀青嫂子。
由于里面烟味正浓,她不由地呛了一下,咳了一声。
“怀青搁这儿没?”也不知道她在向谁发问。
“没有没有”,堂兄弟们开始起哄。
“恁这些老鳖……”她本欲说,恁这些老鳖一,但一想到有长辈在此,竟把话咽了下去。
“怀青,你搁哪儿?”她开始喊了起来。
东间的帷幔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有人暗暗往那里看了看。
怀青嫂子捕捉到了信号,大踏步奔了过去,把帷幔一扯,露出小鸡子似的怀青哥,看起来似乎有点发抖。
“喝喝喝,就知道喝,跟我回家!”
怀青嫂子的话虽然不是圣旨,但怀青哥却乖乖地听。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怀青哥如罪犯一般被带走了,临出门,在经过自己的座位时,他竟然又端起自己的杯子,把余酒一饮而尽,对着众人拱了拱手,和怀青嫂子一起出去了。
一出去,外面就传来怀青嫂子的训斥声。
大家显然已经司空见惯,都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怀青哥好喝酒,凡是有酒场,一般都去,一般还都喝醉,喝醉了怀青嫂子就找来把他领走,他也乖乖地走,不哭不闹。
怀青走后,酒桌上就有了谈资,怀青哥哥喝酒的囧事被一一道出。
有一次,仿佛是几年前,当时我放假在家,怀青妈妈(我叫大娘)着急巴火地找到了我,“不得了了,二小(长辈都这么称呼我),恁怀青哥不见了。”
“啊,真有此事儿?”我丢了手中的活计就跟着她往外走。
胡同口已经聚集了很多族人。大家都是被怀青嫂子和大娘找来的。
“怎么回事?”大家都问。
怀青嫂子一脸着急,说道:“恁怀青哥去走亲戚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打电话也不接,打亲戚电话说是早走了,众位兄弟,这天都快黑了,恁都帮忙找找呗。”
众人一听,无法,只有帮忙找人,按着他可能回来的路线分几路人马去找。
彼时,天幕已经垂下,一弯新月挂在天际,刚过春节,空气中依然异样的冷,我和几位族兄一路向北,专行小路,仔细搜索,那情形就像排雷的伪军一样。
终于在一座桥边发现了一辆躺着的二八自行车,桥下沟里倒了一片枯草,循着枯草倒伏的方向看去,里面竟卧着一个人,走进一看,不是怀青哥,更是何人?
“怀青哥,怀青哥。”一个族兄叫醒了他。
怀青哥一脸懵逼,不知今夕何夕。
“哈哈哈哈!”酒桌上,有族兄谈到此事时不禁哈哈大笑。
“还有,还有”,另一个族兄接着聊道。
怀青哥好喝酒,没事喜欢抿两口,有一次,怀青嫂做饭,让他烧灶,怀青嫂有事儿出去了,他口中寡淡,就从怀里摸出一小瓶酒来喝,这时刚好怀青嫂又从外面进来,怀青哥一看,大事不妙,东丢不是,西丢不是,情急之下,把一瓶酒投进了灶中,顿时火光冲天,从灶口鱼贯而出,把他的眉毛都烧了。
“哈哈哈哈!”酒桌上众人齐笑。我也觉得趣极,心想,怀青哥真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啊!不过好在他只喝酒不惹事儿,算是有酒德的人。
大家正说笑间,突然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怎么喝酒也不叫我。”
话音落处,一个人探头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瓶酒。
我一看,此人正是族兄怀化。
只见伯父脸显不悦,我听妈妈讲过,二人似乎有些介蒂。
族兄怀化就住在四哥家隔壁,起始怀化哥与四哥的父亲两家关系极好,后来好像因为有一次怀化哥泼脏水泼到了伯父家门口,二人随之交恶,老死不相往来。
这次四哥摆桌并未请他,没想到他不请自来。
不过正所谓“怨家易解不亦结”,既然这人都来了,又带了酒,自然也就上了座。四哥倒也大度,把他让在怀青哥的位置。
但怀化哥没坐,而是拉了条凳子坐在了四哥和大哥的旁边。
“喝酒喝酒。”又有人起意。
“我来晚了,自罚三杯。”怀化哥说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连喝三杯。
伯父脸上还是一脸尴尬。
喝完后,怀化哥像是无意间提到了自己孩子毕业的事儿。说着说着,他又转脸向大哥问道:“怀跃(大哥名)哥,咱洋小儿(怀跃哥儿子)今年也毕业了吧?”
怀跃哥尴尬地笑了笑应道:“嗯。”
“那他找着工作没?”
听闻此言,怀跃哥一脸愁容,“还没呢?”
“他不是跟着他四叔了吗?咱四弟恁大能耐,在检察院都当了处长了,不能给他找个工作?”说完,他朝四哥看了看。
四哥一脸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
怀跃哥脸色可就挂不住了,由红转黑,仿佛怒极,“四儿,你咋弄嘞?连恁侄儿嘞工作都给找不着,把他弄到啥人才市场,那不就是让他自己找吗?”他说话声很大,显然是喝多了。
四哥也不甘示弱,“那检察院又不是恁家开嘞,恁想咋着就咋着啊?”
“你你你,你就是不想给他找,你就是嫌你上学时我没有给你拿钱。”怀跃哥开始往外抖料。
此事我略有耳闻,四哥当年读书时,家徒四壁,彼时他的大哥、二哥、三哥都已结婚,结果没钱读书,二哥和三哥都给他拿了钱,唯独大哥没有拿。
“你还好意思说,你都不嫌丢人,用不着我嘞时候把我一脚踢开,现在用着我了,又叫我给恁小儿找工作。呸,想嘞怪好嘞。”四哥估计也是喝大了,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恁娘!我不打你我不是人。”怀跃哥一个箭步抢了过去,抓起四哥,正准备要打,没想到整个人如被点了穴一般定在了那里,紧接着双膝微弯,身体后倾,“你丢手,你丢手。”他大喊着,言语中已满是企求。
原来四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头,用力往后掰,他一时痛极,竟忘了攻击,不过他转瞬就想明白了,用左手顺手就抓住了四哥的头发,二人扭打在一起。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住了众人,一时之间,竟没人上去劝架。
“恁妈嘞个逼!恁俩王八羔子,都给我住手!”伯父显然为他两兄弟相残感到气愤,骂了粗口。
你还别说,伯父的话就是有用,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轰然倒地,众人一看,是大嫂子,怀跃哥的媳妇儿。
她晕过去了。
“恁俩别打了!”二嫂子吼道,“死人了,死人了。”
二人一听,立时住了手。
怀跃哥一下扑了过来,搂住大嫂子大喊道,“快快快,去东屋嘞拿速效救心丸。”
早有人飞出,去了东屋。
不一会儿,拿来了。
怀跃哥把药给大嫂子服下,良久,她才幽幽醒来,不过立时又晕了过去。
众人皆不知所措,突然有人提议,要不打120吧!
此法可行。
不久,120到了,几个年轻人把大嫂子抬上了车,随同怀跃哥一起去了医院。
救护车呼啸着离开了,留下一群人对着酒桌怔怔发呆。
还喝个什么劲儿?大家都散了吧!
我看了看怀化哥,只见他一脸漠然,再看看四哥,颓然地坐在那里,我想他心里应该是充满愧疚的,他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样,自己办的酒席最后不欢而散,说不准还闹出了人命。
大概在凌晨四点多,我小弟回来了,他是随着去医院的那一批人,据他说,医院的医生说,如果再送来晚一点儿,大嫂子可能就没命了。怀跃哥呢?也是一路骂,还一路哭。
第二天,大嫂子出院了,但是四哥没有给她道歉。
大年初一那一天,按着老家的习俗,早上我们是要起来给长辈磕头的,但是四哥没起来,据伯母讲,四哥是因为除夕喝多了,没起来。
“喝多了,就不起来了?谁没喝多过,俺都能起来,他咋起不来。”有人这么说,大家都觉得有理。
从第二年开始,四哥再也没回去过。
“喝酒喝酒!”邻居一声吼,把我从回忆中给拉了过来,我看了看表,已经到了凌晨两点了。
我实在是困极了,真想回去倒头就睡。我看到邻居的老婆也坐在沙发上陪着我们在这里熬。
我故意把话引开,“嫂子,你还不去睡吗?”
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懒懒说道:“坤,别喝了,都这么晚了。”
我一听,正合我意。
领居估计也觉得时间晚了,举起了杯子说道,“来来来,喝了这一杯,散了!”
我端起酒,一饮而尽,起身,逃也似地回到了家。
头晕晕的,冲了个凉,一头栽在床上,呼呼睡去。
第二天,依然头晕目眩,胃中难受,看来我真不该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