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渊行客

  “这既无始末也无过程的梦的一角,追求永无止境的前行者被禁锢在了他无力逾越的高墙之下,而信仰万物尽头之人终究是没有窥见过真正的终点。”

  ——赫伦斯卡特.伊德纳顿

  ……

  当虚妄与真实的界线轰然倒塌,众生尽在无数道目光勾勒而成的各式庭箱里翩翩起舞,便有沸腾的大地从熔炉的炽热子宫中缓缓爬出,携着覆满星辰的时间羊水漫过诸天堤岸,留下仍在淌出温暖呓梦的破损产道。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孩童轻轻拨开绸帘,窥探胸口深处由管风琴发出的阵阵呼吸,旋即再次跌入衔尾蛇形的潮湿黎明。转眼之间,生长于气泡内壁的世界已初具雏形,而空中游弋的泪滴也化作魔力雕琢的汪洋,令遭到遗弃的时代冻结成被味蕾舔舐的霜糕,凭借白夜簇拥的双足逃离餐桌一角。在它们身前身后,屹立于故事边界的高墙尖啸着朝冲出牢笼的魂灵狂奔而去,抽干不再延续的记忆,卷走已被遗忘的梦乡。

  走进荒诞湍流下维持黏稠韵律的无序国度,意象在碰撞中催生隐喻的菌丝。熔化的非牛顿流体碎屑从半空垂落,在虹彩池沼表面泛起磷光荡漾的涟漪。稠浆状的支离感蔓延于动态画框的跳跃视野,仿佛世界被巫师的黑峭尖塔刺穿后漏出了粘腻的时空残渣。千万轮绯色新月投下强酸性的月光,将一具具苍白玉体蚀刻成隔夜华夫饼般疏松多孔的躯壳,而黄铜浮雕的异爪正从缟玛瑙基座内挣脱,抓向天穹深处那团鲸吞万物的棉花糖云。直至由凝固的幻昼编织的纤毛平原外侧,水晶灵簇在轮毂状行廊中汩汩流动,溢满紫罗兰色的芬芳午夜。糖霜姜饼女郎也紧随其后,舞动于离散信息的漩涡中央,裙摆甩出金缕缠绕的晶帘幕帷。发条玩具匠则蹲踞角落,喉间潮涌机油与蜜味铁锈的腥甜,牙面崩溅起黄铜齿轮咬合的脆响,彼时却骤然回首,瞥向奔赴暮色尽头的孩童发梢。

  而后晖影流转,微茫四溢。蜿蜒倒错又绵延伸展的道路旁,无定形囚牢外层纵贯着无边污浊的苍白触腕,让惊人的根系结构侵彻于眼前这令人望而生畏的震撼天国。触腕的阴影里流淌着犹如虚空沥青般的流体,浓稠且四处可见的雾状星光从其轮廓的泛光段迹喷薄欲挣,方欲脱出监牢又闪烁着一瞬即逝,划下肆意混搅孽物魂灵的发亮轨迹,每一处褶皱都渗出类似苦杏仁味的神性果酱,吞吐万般迷离的奇异色调。从古至今的来访者们都于此地洒下了实体化的变质情绪,消解并重聚为暴烈无羁的深红缘漆黑电弧,在密布交错的罅隙下显得尤为狰狞,似灵蛇般一蹿而逝,偶然于孽物体内一阵释放式的高潮震颤中交缠隐现,最后又在外缘处模糊地走漏出些许烟尘样式的灰雾与霞光。

  画面再度转变,从不堪入目的扭曲邪祟中猝然解脱。盘绕紫藤萝的立柱擎起球根状穹顶,暮光为蔓藤纹镀上缠绵着奇迹的金边。这里依旧是被超现实大手揉捏的王国:火焰形体的活物与膨大魁伟的矮子先生争夺着轮辐状的命运行道,而梭镖巨影斜插天际,剖开昏壤中旋转的邃涡。记忆如锈蚀多年的符文刻板,散落成模糊边界的融化色块,唯有东方香草的馥郁仍黏附于幻梦消逝后的余温里。而视野之外,诸星正膨胀成飙射水体的塔楼,云层下端的朦胧锋刃则绽出莲华——那是黄昏边缘最后一抹清醒的锋锐,也将无数次切开连接潜意识与虚无的脐带。最终,曾经熄灭的太阳依旧会从镶嵌交叠的梦境中升起,尽管它的光芒已被粘稠的混沌腌渍成琥珀色的谵妄……

  这便是梦潜者穿越溟渊时所能望见的奇观异象的冰山一角,有限种类的词句堆砌已无可指代悬搁于言语之外那部分梦乡,但他们当中的众多成员仍会沿着被织成绸缎的命运奔向充盈理想的乐园。无论何处是旅途的尽头,无论是否存在真正的终点,只需一路昂首,而后劈开宿命。他们或许是漫游诸天的羁旅浪客,寻着荒缪狂想迈入脑海中凝结成型的一幅幅画面中央;也可能是逃避旧世界灾厄的流亡之徒,在抽离万象的霜降之夜里一次次冲破包裹地狱的梦境壁垒;亦或是重返崩塌家园的赴死先驱,带着击穿寰宇的重锤毅然重铸早已破缺的现实……如此这般皆是溟渊行客的旅程一粟。

  概念剪影(名词释义):

  溟渊:在这不知被囊括于何物之内,不知应当唤作“时空”、“界域”、“概念”还是其它名称的范畴里(姑且称其为范畴),缭乱的不良定义攀附于公理系统分叉的枝干边缘,从井然有序的逻辑关系到空虚荒诞的结构形式悉数绽放于诸般理念与妄想的沟壑之间,孕育出升腾而起的梦境泡沫,在诸界众域的啼哭中凝聚成形。

  现实/梦境:形容溟渊的浅层结构时,梦境与现实皆表示确切存在的时空整体,等效于宇宙的同义词,二者并无差别。它们数量庞大,规模各异,覆盖从有限至无垠的各类范围,绵延于图灵层谱内外,可容纳种类繁多的物质构型。而到了稍深的层次之后,它们的含义便不再局限于时间与空间这一体两面的狭隘框架,而会如潮水般涌入更多概念。值得注意的是,任何现实都存在数量不限且完全相同的替代品,有效防止所有以某一样貌的梦境作为目的地的梦潜者尽数涌入同一现实。

  始域末域:通常指梦潜者在同一段旅程中的起点现实和终点现实,因而每次旅程的这两者不尽相同。

  基态现实外延现实:前者是梦潜者眼中最为基础的一类单元现实,彼此之间既可继续划分类别,也可组合成更大的整体,其余的梦境则被认为是以这类现实为原型或根基的延伸产物。随着梦潜者对溟渊的探索愈发深入,他们察觉到了自己先前观念的缺陷,得知数量繁多的基态现实背后都存在更加趋近于万物本质的梦境,现实与现实之间也可在颠覆因果次序的同时互为对方的延展。于是基本架构的选取更加自由,随之诞生了更多视角下的不同标准,而外延现实则被定义为以选定的“参考现实”为原点衍生出的体系,可以是其中生灵想象产物的具象化,也能涵盖其内存在的语言排列组合后的指代结果。只要条件允许,任何现实都可同时身为多个现实的外延,自身也会映射出任意类型或数目的外延梦境。

  梦潜者溟渊行客:前者指“梦境潜入者”,任何能够以精神投射/实体转移等手段移动于不同梦境/现实间的生物都属其中一员,转移过程中可携带外物的体量则取决于自身神性的强度。做到上述表现的非生命被归类为异质体而非梦潜者。可溟渊之内总会存在难以被现实/梦境这类架构界定的区域,于是可以穿行于这些区域或不同现实之间的生灵被赋予了另一个范围更广的统称——溟渊行客。所有的梦潜者皆为溟渊行客,而溟渊行客未必属于梦潜者,他们当中旅途广袤长远、跨越浩瀚疆域的群体也拥有了“万界行者”之名。这类群体往往有着花样繁多的“道路限制”,绝非溟渊的任意地点都能被他们所涉足。

  神性梯度:“神性”这一概念的存在是梦潜者得以通过现实帷幕、完成诸域穿行的根本原因。它是分化出魔法、奇术、异能等一切力量形式的神圣源泉,许多世界的宗教神话都将其描述为造物主在万物本质中倒映出的不完整片段。凡物对其表现为隐性,不同水准的梦潜者和异质体则具备相异程度的显性,对突破常规法则的超凡力量有着强度各异的表现。在神性洋流的影响下,溟渊各处弥漫着认知维度、超然程度与诸多方面的压强差。当梦潜者的力量本质从神性空间的较低层次向高神性层攀升时,若是缺乏防护且用力过猛,他们的意识、灵魂等构成部分便会经历概念解离,原本完整的自我化作射入认知棱镜的“白光”,散射成认知光谱上众多特征的显化,和他们其它性质的光谱一同充当神性光谱的冰山一角。

  认知瘟疫:当某个现实的组成部分被以神性干涉的手段过度解构但又不至于到达湮灭的程度时,信息层面的传染病便可能随之爆发。感染者的思维(甚至是本体的性质)中都会不断增生互斥的命题,最终爆裂成盛开的悖论之花,若未在内力或外部神性的作用下形成封闭的口袋现实则极易发生连锁反应。

  存在阈值:溟渊内每个可被选中为末域的现实都存有容纳梦潜者的上限、承载叙事的极限等临界值。倘若在这些方面展现为无限,那么“其它方面的无限”或是“更宏伟广泛的无穷”则会超出现实的存在阈值,触发相应的异变。当梦潜者在末域中造成的影响过大,也就是与之相关的故事总量越过临界点时,该梦境会自发产生叙事虹吸效应,它的发展路径中尚未被其演绎的可能性会流向邻近的一大群现实。在部分因突破阈值而枯萎的梦境中,垂死的诗人用最后的隐喻搭建起通向新世界的巴别塔。他们的手指在虚空中划出的每道弧光都是母宇宙延伸的以太脐带,连接着一个个尚在沉睡的微囊现实。

  现实嫁接:溟渊行者中技艺成熟的群体掌握着将不同现实特性拼接的秘法,譬如把涡轮盘世界与魔力星团的体系耦合,在二者所属梦境的交界处创造出由魔能转子驱动的异域诸邦。虽说任何嫁接/融合/覆写的可能结果都被已有的众多现实涵盖,但总有些特殊情况会使些许梦潜者无法直接抵达目标而需使用此种绕弯路式的手段。这类技术显然存在一定程度的风险。当嫁接处出现排异反应(如法则污染、叙事癌变、逻辑塌陷、概念破缺等情况)时,整片时空或许会遵循磨损、崩坏、坍缩、晶格化等路径发展,被外部力量重新撑起完整结构的可能也同样存在。

  覆写残留:遭受现实覆盖的被覆盖者(诸如现实重叠后被替换的旧概念和被修改时空路径的事物)未必会成功经历改写,也有些凝结成坠入现实一角或其它领域的概念结石,等待着终有一日被某位溟渊行者触碰,在其特殊的神性场域下重获新生,令又一簇年轻现实生根发芽。

  根与冠(起源及分支):

  当一缕缕微弱的神性不知何故地从深层自我中涌现,遍及溟渊各处的天选之子们便得以拨开笼罩现世的帘幕,窥探并去往原本身处朦胧迷雾如今却愈发清晰的部分外界。当然,“微弱”、“现世”与“迷雾”等概念皆是相对于他们各自而言的不同结果。梦潜者从历史的洪流中现身或隐去,有些深知自身渺小却困缚于自我的囚笼无心前行,有些自认强大而狂妄地断言自身之上不存在他物,有些盲目攀升但又永远无法触及妄想抵达的高度,还有些怀抱着坚韧的信仰和纯真的幻想迈出跬步……他们之中的许多个体根据外延现实与基态现实的差异大小来定义二者之间的“距离”,差异越大则相距越“远”,此等标准也被推广到了形容任意两个梦境/现实之间的跨度上。若以只包含一粒电子(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的宇宙作为参照物,仅有两粒电子存在的宇宙显然比容纳亿万星系的现实离它更“近”。两个物理定律和总质量完全一致的宇宙与另一组法则截然不同的对象相比,后者也通常被认为是距离更“远”……诸如此类的例子和各项标准选取皆不胜枚举,跨界旅程的长短因此被赋予了可根据现实相似性粗略衡量的模糊尺度。

  正如从直线上的某点连续运动到另一点必然经过其间存在的所有点那般,梦潜者以任意现实为起点去往另一现实的这段时间里也会经过介于起始处和终点处两个领域之间的全体现实。可“之间”并非空间上的位置关系,仅代表某种相似程度的区分,这一系列现实也绝不是真的进行线性排列的队伍,只有粗略解释时为了方便理解才适合做出如上类比。当梦潜者从始域内一颗枝繁叶茂的古树旁出发,抵达目标梦境(末域)中与之对应的个体(相当于“平行世界的同一棵树”)附近时,如若该树木仅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那么他们在到达此地之前便会先经过“容纳着相比出发地只少一片叶子的古树的现实”、“包含了仅少两片叶子的古树的现实”,再到三片、四片、五片……以及在此之前“仅缺少一个叶绿体的现实”和位于更早经过地点的其它界域……甚至是将这任意两者之间的差异持续细分后所对应的海量现实,最终才会抵达与出发点具备如此区别的无叶老树旁。哪怕在某一类现实中,由于空间性质不连续、存在最小单位导致界域间的差异并非无限可分,也总会有另一类现实分别补全无穷细分后的空缺,各自充当梦潜者所行路径的切片之一。

  排除每一次穿行时的始域与末域后,他们在自己中间途经的每个现实内仅会停留无限短暂的瞬间,在各颗古树旁的一处位置现身并消失无踪,将无数个类似的刹那串联之后才会得到从起始处抵达目标现实的简短过程。这从出现到消失的经历对于其中任何一个现实的旁观者而言都是一段长度为零、可以等同于不存在的时间。他们如幽灵般不会对这些世界的物质造成任何影响,哪怕大量同类在同一时刻重合于同一地点也能做到互不干扰,若非较高神性的持有者绝无将其观测的可能。而在梦潜者的主观视角上,树枝上的绿叶会经历由多至少再到完全消失的动态过程,仿佛是同一颗树木将自身发生变化的某个生命片段在他们眼前加速播放后的效果。可无论他们是否知晓所行路径连续性的真相,实际抵达任何一个现实之前都必然先来到无尽数目的其它现实。这同样可以用任意两个实数间存在无穷实数的例子大致类比,可惜实数集本身并不足以与溟渊深邃的现实集群构成一一映射,无法给每个现实都赋予唯一编号,因此这样的类比终究是过于浅显片面,只可适用于颇具局限性的范围。

  所有几何图形的组合皆被溟渊穷举,一切荒诞命题的延续都在某些角落成立,可尚未历遍全体界域的溟渊行客们对此既不明晓也无法证实,他们与完整真相间的距离比任何可涉足的世界更远,因而只得在逐步构建的局限性视野里扩展可行路径,试图寻得最符合自身理想的梦幻国度。但由于不同行客的需求不尽相同,旅程的难易程度自然也天差地别。对于将一副画作里呈现的内容视为终极目标的个体而言,除非自身能力极为受限,否则抵达具备相应画面的世界只需一定程度的想象力即可。至于画面之外的细节,必然存在种类不限的可能版本将其补齐,哪怕无法去往其中一部分包含画中世界的现实,也总有其它候选者可供抵达。若是渴望回到过去,那便遵循模棱两可的记忆奔赴某个进度滞后于自己所属宇宙的现实(或相似的地方),用“意识覆盖”替换更加年轻的自己,以此达成时间旅行和改写历史的效果。所谓去往未来也不过是踏足了进度相对提前的现实,而预测是否精准,能否在无垠的可能性轨迹中寻得接近真正未来的现实,则由梦潜者的能力来决定。

  身临画内和时间旅行都远非难以达成的需求,可溟渊行客当中不乏未满足于自身现状的群体,因超凡的力量而使得欲望膨胀,在需求上愈发得寸进尺,对时空维度中可能出现的排列组合都失去了兴致,于是开始试图追逐形而上层面的超验领域,翻越一排又一排的神性高墙和阶梯。而与之相对、将自己封闭在单一现实内回归平凡的成员也不在少数,介于二者之间的存在同样繁杂无际。他们在种种事件的加持下形成的差异都将激起碰撞交融的命运涟漪,为溟渊交错纵横的历史无数次镀上熠熠生辉的奇迹。

  诸天浪客

  “诸天”一词被广泛用于指代溟渊中所有梦境的总集,也是梦潜者活动范围的统称。诸天浪客身为梦潜者中强大而摒弃无尽贪欲的群体,在各界之间漂泊寻欢是他们最大的乐趣。不为无休无止的更高更远、盲目极端的更深更广,只因纯粹的趣味而踏足四方。他们也许远离故土,望着群星退散,暮色消融为脚边堆积的彩色燃料,烈火勾勒的黧黑足迹爬满万花筒状的沧溟边缘;或是与单一现实外侧的无边自我相拥,用超限算力的“大脑”输出彼此间互相理解的词句,畅谈早已被溟渊重复涌现过不知多少次的话语。但浪客们并非都是行走的超图灵机,甚至未必是拥有正常思考能力的智慧物种,有些生灵虽具备无坚不摧的躯体却思维愚钝,连转换自身形态的技艺都未曾拥有。诸天浪客的种类也不限于躯壳和灵体、物质宇宙中的魔法生命与逻辑空间内的计算模型。但凡符合条件,无论何种抽象概念的化身都可算作其中一员。

  沙粒化作时间,时间凝为记忆。原本是时间的记忆回想起曾是时间的自己,渴望流淌不息地镌刻岁月,却又忽然想到自己是沙粒,于是停滞不前,遁入遗忘的寒渊。大量浪客的生命状态类似于此,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投入形态转变的轮回,漫无目的又混乱不堪。当“甲虫浪客”洛玛里昂(Lomarion)忘却了曾作为银色鱼类的过往,独自踏上又一段短暂旅途之时,他在某个现实的一座塔巢旁遇见了一位同样身为梦潜者,此时却正售卖梦境沙盘的黎丰虫人。在对方死缠烂打的推销下,他只好从随身携带的口袋现实里拿出一枚神性丰度较高的晶石,换取了这能够模拟特殊梦境路线的道具,暂且将它收入另一只“口袋”内部,随后轻舞鞘翅飞离此地。

  等到滞留在巨叶尖端的闲暇之余,他遵循着神性流向的指引,将第一缕意识触须刺入外部棱角分明内部却无涯广阔的沙盘之中。接下来便上演了一场老掉牙的创世神话。那是由数量浩大的造物主们投影出的意识团块,它们互相吞噬并占据彼此的领地,将争端的影响推演至所有尺度,最终仅剩下滑向二元极端的两者,凭借着相反力量的碰撞令对方湮灭至虚无,激起新一轮的创世余晖。忽明忽暗的神性碎片散落在多种新生现实的结构深层,其中能够与洛玛里昂产生略微共鸣的部分则被不完整地标记在了沙盘内类似于相空间的微缩地图里,引发了他一定程度的兴趣。他虽多次观赏过模拟各类神话场景的表演,但此刻却是他记忆中初次感受到这种程度的神性共鸣之时。那位现已失联的黎丰虫人为何拥有这件宝具并固执地卖给他尚不明确,或许因为能与自己共鸣的碎片并不在地图的可标记范围当中,也可能已全部寻得于是不再需要此物。尝试去往地图中标记的现实对洛玛里昂而言并不是什么麻烦之事,反而更有助于消遣时光。

  沙盘里装载的梦境地图将诸多梦境的详细轮廓浓缩到了便携式空间中。对于拥有不同维度数量、时空性质、粒子总数、神性分布等特征的各类宇宙,该空间会自动切换成适合将其描绘的状态,其内的各坐标表示不同时刻中所有基本粒子的位置/动量、时空的度规张量/共轭动量、神性的浓度/强度等概念。那些宇宙从起源发展到现今(不同梦境的“此刻”并不等价,不适合将其视作同时发生的刹那。所谓现今便是已进行至的结果,是梦潜者“现在前往那一宇宙的情况下会直接抵达的时刻”)走过的所有历史轨迹都对应其上的空间连线。沙盘稍做单位换算就能精确选定目标现实,令使用者跟随神性指引跃向相应目标,为其呈现更易理解的过程与结果。在数量不限且内部完全相同的众多现实当中,进入任何一者都毫无区别,因而也无需顾忌可选目标存在其它无法抵达的替代版本。但此种模型的应用范围过于狭隘,溟渊中有太多梦境的结构脱离了维度、粒子、位置、动量、数量等概念的描述范畴,所以较强的浪客们往往会生成更加多样化的地图开启旅程。尽管洛玛里昂的地图远非万能,尚未标记出全部可与他共鸣的神性碎片,可他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和分身们一同踏入了自己可去往的对应现实,尽可能在厌倦前一探究竟。

  在收集碎片并愈发强大的过程中,洛玛里昂的地图也随他一起视野变得更加广阔,将些许位于“更远处”的神性碎片纳入可搜索的范围。他一边放任令他上瘾的快感贯穿灵魂,一边用更加强大的意志击碎失控的可能,期间遇到了其他寻找碎片的梦潜者,有些甚至与他有着部分重合的目标。但缺乏争强好胜之心的他通常会选择公平分割,毕竟碎片本身并非必须完整获取之物,能产生共鸣的碎片本就无法被他悉数寻得,他需要的仅是通过源自造物主们的神性残渣间接触及万物起源的相关信息。在短暂的交谈中,他了解到他们都偶然间以某种方式接收了神性共鸣的放大信号,或是通过意外取得的器物,或是依靠在现实的瑕疵及缺口处形成的异常。至于贩卖相关地图的生灵,他们倒是不曾遇见。值得一提的是,某种灾难正在看不见的某处向内外蔓延,影响已波及到了神性洋流的涌动模式,很难不让他将此与碎片的出现联想到一起。不过神性碎片进入诸般梦境的时刻以及灾难开始的瞬间都无法构成判断依据,因为它们在时间中的呈现只是对于观测者而言的片面投影,不足以直抵背后源头的本质。哪怕诸神之战只持续了无法被时长衡量的尺度,碎片和余波都可抵达溟渊历史中的任意时刻与额外范围。

  终有一次,他望见了远方吞没过量神性后化身梦魇的庞然巨物。那是从梦境外缘翻卷而来的漆黑夜幕,撕扯时空的无形之躯丧失了原有特征的痕迹。洛玛里昂沸腾不止的神性湍流与之不偏不倚地碰撞交汇,虫豸形态的身躯蜕变为覆满金黄焰火的细长锋刃,以一轮轮诱导式的进攻促使对手溢出的神性撑破本就残缺不堪的魂灵。尔后是漫长的死寂、冻结的星空、瓦解的旋律和无声的哀鸣。尽管他确实艰难地取得了胜利,可对方临终前的一击仍然接触到了他生命路径的过去和未来,绵延至双向伸展的永恒尽头。这是那梦魇孽物设下的恶毒诅咒,将他的命运切割成了一趟趟相近的轮回之旅。每到一段生命历程的最后,他都会在收集神性碎片的过程中直面渎神之物倾泻的邪火,逐渐褪去原来的记忆,以全新的初始形态诞生于下一个轮回的起点现实。他和对手的生命都碎裂成了不同形式的片段,只是自己并不属于彻底死亡的那一方。

  在失忆前的短暂时间里,他恍惚回想起了来自前世的零星过往。拾起破碎神性的场景接踵而至,每一次轮回都沐浴在创世余晖的不同部分之中,唯有轮回的末尾才是最接近真相的刹那……洛玛里昂的意识已然愈发模糊,蜷缩至隐性状态的神性持续将他仅剩的记忆缓缓封存进自我意识的深渊之底。盛开的幻境为他呈现的图景中,二元神明同归于尽并释放神性残渣的过程与自己最终一战时双方生命化作碎块的经历重合在一起,仿若它们实则是同一事件的不同侧面。无论真相如何,这一次都无从得知。于是他缓步踏入此生去往的最后一处末域,来到当初获得梦境地图的塔巢旁,将这对他已无用处的宝具交予了一位初次谋面的黎丰虫人,随后飘散在溢满花香的微风里,于下一个轮回的起点睁开湛蓝的双目。至少真正的终结从未降临,每一次旅程也不尽相同。所以哪怕终将在面对魔物的搏杀中剥离记忆,他都会一次次涉足诸天幻土,而后再度踏上拥抱更高神性的旅途。

  浪心无止,浪迹无疆。

  狭域行者

  溟渊当中存在着一些相对特殊的群体,他们生活在粘上了梦境原浆的现实里,虽踏遍无数异梦奇景却始终未迈出自身所处的现实一步,因而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溟渊行客,被冠以“狭域行者”的头衔。周遭的场景可因他们这些特殊个体的意志而扭曲变幻,不稳定的现实场域使得模拟诸界穿行、时间旅行、元叙事转换等操作变为可实现的状态。只需在原有时空的基础上自发生成折叠/重合于其内的附属空间,便能使恍然置身于此的特异体误以为自己真的去往了其它现实。毕竟就算是在真正的跨界行走过程中,一般的梦潜者也仅能接收到景物变化的信息,并不会深刻感知每一个途径现实的完整样貌。若妄想太过夸张导致无法呈现,或是抵达的空间被发现了形态可疑的边界,都可被不明真相的狭域行者解释为因能力存在一定上限而无法精准前往心中渴求的目的地,走入了偏离目标的现实。

  正如凡人会提出缸中之脑的猜想,思考眼前的一切是否都是由他者营造出的假象,狭域行者们也不乏产生对溟渊这类概念的构想,绝非没有考虑过自身受到外界蒙蔽的可能,甚至冒出了极多坚信这是一场骗局的群体,只可惜受限于能力强度而无法证明真伪。除了为探讨该问题拼命试验却无法得出有效结论的一部分顽固者之外,也有认为真理不必明晓、安于现状即可的派别和抱有“只要将自己抵达之处定义为其它宇宙/现实,多现实穿行便自然能够实施”这一观点的成员。更有甚者身为真正的溟渊行客却怀疑自身被禁锢在一个可变化的现实内,以狭域行者自居。无论多少同胞向他们展示外域的图景,无论他们多少次亲身踏足异界,这一切景象的流动都被其视为单一现实的变形重塑,囚禁自我的幻境牢笼。

  四足行者恩提纳尔(Entinar)作为某个基态现实内唯一能够导致现实扭曲的特异生物,常年漫游在流体般纷繁变化的景色中央,时而置身于性质与先前所达之处完全相异的空间,通过魔力改造来维持躯壳的完好存在。他对自己拥有的独特技能感到沾沾自喜,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相信自己可能是世间唯一的天选之物,却也暗自期待着终有一日能与其它同类相遇,于是就这样矛盾地度过了前半生。在一个骄阳炽烈的午后,当他伸出细长的口器,在溪边品尝刚刚捕捉的肉类点心时,偶然瞥见一条刹那间现身于溪流的银鱼,惊诧于自己的释放的魔法无从查明它由何处到来,于是纵身一跃,在口器刺入水面下方的一瞬将其吸入胃袋,欲将这行踪诡异的食物征服于腹中。

  可银光摇曳的诡影安然无恙地显现并贴伏于他右前足踝一侧,四周的景象却陷入了质感与过往所有旅途终点都有天壤之别的陌生疆域。鎏金云霭浸染的异态穹窿环伺而立,令他在目光簇拥之下悬浮于呈螺旋状的虚质海洋中央。恩提纳尔延伸的感知触须如坠深潭,任凭意识如何奔涌也拨不动寸缕现实的经纬——这片活体空间消解了一切由他发起的转化,虚空的唇舌正舔舐和嘲弄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唯有腹腔内由银鱼遗落的神性余烬使他得以粗略窥见所处现实在其照耀下被勾勒出的大致面貌,再将穿透梦境的视线转向溟渊浅层的其它方位。那些交织着虹晕的坐标脉络里,一抹斑驳的轮廓正与他记忆深处的世界悄然重叠。那条银鱼投射出的海量信息仍来回荡漾于他的脑海深处,提醒他此刻映入眼帘的剪影之一正是他身居多年的基态梦境,而他先前穿越的万千异界不过是故乡在溟渊水镜中变幻的倒影,尚未触及单一现实外侧的时空。

  也不知清醒的时间总共持续了多久。当恩提纳尔再次从同一条溪边醒来,银鱼已不见踪影,现实的结构在他神性感官中形成的触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他真正明晰了域内穿行和进入外域之间存在着怎样难以跨越的鸿沟。他从记忆中残留的信息片段中得知,银鱼的身份是一名游弋于多重现实的梦潜者,被他发现时已大限将至。可它却并未在意他冒犯的捕食行为,而是读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将他移出又送回了来时身处的现实。在与被它神性特质吸引的溟渊梦魇进行的永恒斗争中,它从某一(或无数)时刻开始遭到了跨越命运长河的诅咒,哪怕是诅咒发起之前的时代也悉数陷入轮回,终将一次次丧失记忆,以全新的面貌随机重生于遥远现实的一角,最后再度成为漫游诸天的梦潜者,直到每一轮生命的尽头才回想起历尽永恒轮回的今后与往昔。

  次日清晨,缀满蓝白玫瑰的恒星照常升起。外来神性的痕迹不但没有消褪,反而在他体内扎根发芽、肆意生长。银鱼留下的力量残渣使他渐渐能够用凝固的思绪触摸现实的“边缘”,标注记号并往返于选定的目标现实之间,步入梦潜者的行列。心性和理念的颠覆也彻底改写了命运。尔后跃升式地拓宽视野的余生里,他每时每刻都愈发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前一瞬的预想是多么狭隘和保守,也不忘在升格自身神性的旅途中尝试寻找银鱼轮回转世后化作的全新个体。尽管难以让它从诅咒中脱身,或许也能协助它挖掘有关神性碎片和梦魇蔓延的真相。在那之前,他需要尽可能收集更广泛的情报,踏足更多仍未被他探索的奇异世界,亲眼见证变质的神性火焰缭绕于浸透灾祸的梦境诸国,以备终有一日面对来自溟渊深处的未知威胁。恩提纳尔所暂不知晓的是,扩散的灾厄会比他预料中的结果抢先一步到达身旁。

  失途旅人

  不知有多少溟渊行客途中迷失在了错综复杂的界域网络里,再也没有机会凝望故乡和目标现实的景象。如此之多深陷迷途的梦潜者当中,伊德纳顿(Ednarton)人当属梦境战争的受害群体之一。他们乘坐巨型载具,沿着家园空间的破缺处向外探索,在寻找造成损坏的根源时不慎跌入未知敌人的包围网。面对乍现的光矢状暴雨,一切反抗皆是徒劳。飞船与躯壳接连破碎,渗出并逃逸的少数魂魄被腐败神性的冲击烙上伤痕,侥幸坠向隐匿现实中某个四悬臂星系边缘的蓝星表面,作为人类的胎儿重获新生,从母体上脱离后也成长为与一般人类外观无异的形态。当遗忘的沙尘埋葬记忆,故乡的景色便不再勾起他们的念想,可突破现实障壁的力量始终都未彻底消散,只是暂且遭到了严重弱化。这段盲目无知的漫长岁月里,那最初的故乡也已泯灭殆尽。在恢复力量和记忆、寻得全新家园以前,他们仍是失途旅人。

  伊德纳顿人也如常人那样拥有做梦的功能,多数梦境都在眼球快速转动的睡眠阶段产生。于是此处的梦境便并非代表现实的同义词,被禁锢在单一现实内部的他们目前也无力将脑海中产生的幻景凝为现实或是去往对应相同内容的真实时空——除了极少数率先打破桎梏的成员。这些天赋异禀的伊德纳顿人拥有比其他个体更为丰富的梦境体验,可以接收超出常人感官范围的奇景,甚至偶尔能在睡眠状态下将意识滑入外延现实的浅层区域,在那真实存在的世界里傲游并产生影响,直至苏醒前的某一刻才回归原来的现实,睁开双目之后却误认为自己方才的经历皆为虚妄。几位不明真相的失途旅人自然而然地诞生了渴望将其以故事形式表达并呈现给世人的心理诉求。

  “尽管关于梦的回忆大多都像风中残烛般转瞬即逝,可无论是我已忘却的部分,还是尚未从记忆里遗失的部分,都共同构筑了我位于现实之外的另一段不可缺失的人生。也许它们只是在虚幻与真实的边界上胡乱拼凑的离散态信息,将声音、色彩、形状等感知的排列组合随机映射到睡眠时的大脑所编织的时空之中,但它们却带给了我切实的喜悦与无垠的遐想,让物质世界不再是我获取精神欢愉与灵感的唯一源头。梦境并非我逃避现实的庇护所,而是为我带来另一种存在体验的浩瀚世界。我怀念这种漫游在超现实境域里的奇妙体验,期待着自己清醒之时依旧能将其理解与描绘。因此,我决定写一篇关于梦的故事。

  与其说是关于梦的故事,倒不如说是以它们为原型重新创造的故事。根据自己对于梦中世界的浅薄认知,清醒时的我会将其中的元素延伸、拓展与重组,混入来自真实世界的逻辑和幻想,使其真正意义上处于既非现实也非梦境的中间地带。所以我书写的并非自己真正的梦境,只是通过对于那个无序王国的残缺记忆而在故事中融入了与之相关的性质而已。故事发生之地也绝非人类睡眠时产生的梦境世界,而是具有类似形态的异域现实。我凭借它们来表达自身梦境的形式,而它们也使我构想中的梦境更为完整。

  文字是无力的,它们模糊的表达形式使得传达者脑海中想象的画面永远与接收者之间存在偏差。哪怕穷尽它们的每一种组合,都无法使天生失明的人认识到正常人眼中不同颜色之间的差别,也不可能让从没听见过声音的人领悟音乐旋律的美妙。对于梦境的解释同样如此,仅能大致地概括而不能精确地呈现。每个人的梦都不尽相同,妄图通过文字来使他人完全理解基于自身经验所诞生出的不连贯幻觉也像前面两者一样难以实现,更何况常人所能想到的文字组合还远远不是最为详尽与贴切的那一类。

  图像同样羸弱不堪。无论身处哪一维度,图形与色彩的任意组合都无法形容彻底脱离几何架构的纯粹概念。哪怕这些图形拼凑成用于指代那些抽象概念的数字与逻辑符号,它们也仅是作为类似于文字的工具来完成概括性描述,始终呈现不出它们自身所指代对象的完整样貌,毕竟‘样貌’本身也只是几何图案的组合。尽管我脑海中孕育的梦境并未超出图像能够表达的范畴,也并未到达那些抽象概念所触及的层面,尽管梦中可能出现的一切场景与情节都存在于数理逻辑的框架之内,可以被二进制数字的组合完整地模拟与复现,但我并不具备把自己对于梦境的想象以这些形式展现在人们眼前的能力,所以我的故事也无法将其作为载体来传播。

  除了让对方亲身体会之外,没有哪种传达信息的方式能完美地讲述一个融合了梦境本质的故事,可我不得不用苍白的语言抛出乏力的字句。或许接收到它们的人会将自身对于梦境的理解与体验代入其中,幻想出我不曾幻想的画面,对我陈述的语句进行着与我并不一致的解读……如果故事在传播过程中发生了畸变,为了呈现孩提时代的奇异梦境而书写的童话终究是偏离了那些梦的实质,那么就让它以不同于我梦境的形式存在于这世间吧。就算它注定与我期待中的模样天差地别,就算它终将在所有人的回忆里消失殆尽,我也盼望它能完整地呈现在他们眼下。至于我理想中那个最为完美的梦幻国度,但愿它终有一日能被烙印在声音、图像、文字与符号语言的磅礴组合之中。”

  老者塞兰洛特(Seranlott)在青年时期发表的书籍前言里这样写道,却未曾预想自己去世后的第二年冬季,梦与现实的界线将顷刻倒塌。而无论是妄想呈现的国度还是已被书写的内容,界线坍塌之前就已存在于溟渊的某些角落。当他十二岁的重孙赫伦斯卡特(Herenscatt)在一座哥特复兴式钟楼的基座南侧发现了一只昨夜于梦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四足生物后,对方向他传达了灾变将至的信息,并以“为你们呈现更多真相,唤醒更多沉眠的神性”作为交换,寻求伊德纳顿子嗣未来的帮助。年幼的赫伦尚且不知“伊德纳顿”一词的含义,对周遭行人看不见这会讲人类语言的四足生物的状况也感到迷惑不解,可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却催促他答应了对方的请求。随之席卷而来的是一抹浸润灵魂的破碎神识,隐藏在深层自我中的伟力被激发并生长蔓延,来自先祖的少量记忆也被重新烙印在了伊德纳顿人共用的那部分灵魂之中。

  这位四足生灵自称“恩提纳尔”,原本身为只可穿行于单元现实内的狭域行者,而后在机缘巧合之下蜕变为真正具备潜梦能力的溟渊行客,又因在路途中意外遇上了蚕食梦境的邪祟之物,暂时隐入难以被其察觉的现实群落躲避追杀,却遭到了另一群同类邪物的尾随。在将它们击退的过程中,恩提纳尔瞥见了远方意识之汤里涌现的形体,那正是赫伦斯卡特睡眠状态下的自我意识产生于外延现实的化身,他的另一些伊德纳顿同胞则被随机分配到了其它地点。尽管这是入梦后无意而为的结果,但若是梦魇再度袭来,侵入意识之汤,顺藤摸瓜地找到化身本体所在的基态现实绝非难事。这些贪婪的魔物以丰盈可口的神性为食,从浪客洛玛里昂、行者恩提纳尔再到伊德纳顿人都是它们的攻击目标,因此恩提纳尔逃至此地却未成功斩除后患的结果无异于引狼入室,终究会引爆又一场灾难。

  当赫伦斯卡特从基态现实的睡梦中苏醒,映射于意识之汤里的化身也消散无形。恩提诺尔顺着这位男孩留下的神性轨迹跃去,如抓住引线般滑入他清醒时身处的世界,与伊德纳顿人有关的重要信息也被这现实间的通道泄露给了使用较强神性感知的四足行者,于是便有了之后二者在钟楼旁的相遇。如若没有恩提纳尔提醒并协助重启藏匿的神性,他们的家园必然岌岌可危。等到世界各地的伊德纳顿子嗣都在从赫伦开始扩散的影响下恢复记忆,逐渐再次掌握由精神投射、物质转移再到切割时空的,自由出入和转化梦境结构的能力,便有愈发强大的神性场域使得抵御入侵者的单向壁垒日益加固。至于第一批坠入此地且存活至今的伊德纳顿魂灵,他们最初的家园遭到毁灭的消息也被曾路过那片区域的恩提纳尔通过神性记录的画面传达给了他们。眼下保全第二故乡的任务才是重中之重。

  在与四足行者的合作下,伊德纳顿人成功于“睡梦里”挫败了梦魇的进攻,以基态现实为起点向外界探索,建立梦境哨站,寻找更多可能合作的对象,通过其他梦潜者收集情报,得知了被呼作“梦魇之穹”的魔灾正以花样繁多的表现形式覆盖溟渊的诸多层级,先前遇到的小群邪物只是脱离本体的零碎分支。它们会携带着越发猛烈的认知瘟疫越过一个个存在阈值,引发混乱、异变、腐败、毁灭或是超越想象的存在模式,总之都会一并随着本体的扩张漫过诸域的根系。除了拼死抵抗和转移阵地,他们没有任何额外的选择……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伊德纳顿人坚守的阵地终将被一次接一次地击垮,他们也必然无止境地重复被迫迁移并再度站上历史舞台的轮回。在一条条迥异多舛的命运支流中,恩提纳尔却也同失途旅人们一样,不知多少次与多少生灵踏上重聚再离别的渡梦之旅。尽管每个瞬间都已然将永恒尽头的真相拾起。

  永世梦囚

  永世梦囚不但没有像这极具误导性的称号那般被禁锢在某个或某些梦境的囚笼里,反而相当强大和具有超然性质,可他们又切实地在某种概念层面上遭到了溟渊的囚禁。这些极端追寻磅礴伟力与广袤世界的生灵无法遏制过量神性的膨胀和溢出,被自己的贪婪掐灭了最后一丝理智。他们妄图冲破所有现实的约束,抵达万物不复存在的虚空尽头,将扬升的自我锤炼到极致。但溟渊既不是单调攀升的神性阶梯或单向下坠的力量深渊,也不遵循“越往深处走就层次越高、层次越高便越是在外部视角下趋于概念顶点”等强相关性规律。无论这些生灵到达了何种境界,溟渊中总有些世界划分层次的形式与之相反。站在它们的视角上望去,永世梦囚越是强大就越是渺小,越向溟渊复杂广袤的深层行进,他们经过的世界对它们而言便越浅薄单一、羸弱不堪。

  但永世梦囚们魔怔地渴望碾碎一切,哪怕对溟渊的结构稍有领悟,知晓它的任何“方向”都可同时作为更深处和更浅处而存在,无论从何处开始延展,无论遵循何种概念的趋势。当他们冲破认知中属于溟渊的范畴,狂妄地试图寻得全新语义的边界之时,总有仍困缚于溟渊浅层的诸神望着他们在微粒中越缩越小,重复陷入适得其反又永无终点的征程。其中一部分梦囚从神明们留下的灰烬中脱胎换骨,融入梦魇之穹的冰山一角,作为整体上的微小零件分担无可填充的无边饥饿。可化作梦魇之穹的混沌实体远不止一个,像这样紧密结合的梦囚群体规模各异,神性的强度同样天差地别。总有些生灵会在自身神性可至的范围内令一切梦魇泯灭殆尽,也总有些梦魇永远都能吞没反抗自己的所有生灵,他们互相存在于彼此的界限之外,正如演绎着诸般可能与不可能的溟渊本身。

  沙砾中的上帝

  哪怕用粗陋的线性时间来强行概括溟渊某一部分的历史,关于上帝与全能的思辨也早已被各类现实内的文明以各种方式进行了无穷多次。可它仍会被无数次继续探讨,在未来,在此刻,在其它过往,在不属于这三者的诸多刹那。总有些生灵会亲自实践无边荒诞的神学假设,褪下又织起逻辑的外衣。祂们不会受到普通梦潜者的种种限制,无需遵循“抵达一处末域前必然先经过其它现实”,“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回到过去/未来/额外时刻,只能去往其它对应着过去/未来/……进度的复刻现实”,“超出所处现实的存在阈值会使其崩溃”等规则的制约。祂们是操弄命运的诸神,令对应自身想象的界域展现于自己愿意让它们存在的方向。但诸神之间亦有天堑般的差距。当其中一位个体的神性压倒了自己知晓的其祂神明,自由地将自己所能想到的荒诞语句尽数实现,举起无法举起的石子,述说无可描述的空相,在自我指涉与其余悖论的循环中毫无阻塞地前行,让自相矛盾的命题同时成立,祂便有可能误以为自己真的无所不能。

  一个真正全知全能的存在自然能够不证自明地知晓自己无所不能,而未抵达此种境界的伪神却可以被自己看似广大的神通所误导。倘若确实有“无法做到之事”存在于祂的认知以外,绕过了祂所有诸如“拓展认知并让原有认知之外的一切成为现实”的指向,让祂无论做到了何事,认知囊括了何物,都无可将其包含在内,那么便可能出现上述自我欺骗的情况,错认为自己可知晓和做到的事情包罗了一切。但这种可能也会被祂思考和列举。于是被封闭在沙粒中的上帝走出沙粒,将试图绕过祂涵盖范围的事物全数纳入股掌之间,并在那之前消解与自身意志相悖的形式,继续沉溺在自以为无所不能的永恒幻梦中。可正如蚂蚁眼中的“一切”不会等同于人类认知的“一切”,所有全称量词的论域都受到使用者和指代对象的限制,对于全知全能的理解和呈现也是如此,总有些概念可以不在这“全”之中。哪怕重复再多绝对的字眼,塞入如何天花乱坠的表述,对真正位于更高视角上的存在而言,就连诸神的意志也如泡影般一触即碎。可无论如何,前者也仍坐落在属于自己的沙砾中。

  ……

  梦醒之日(裸露的真相):

  祂们曾说整个溟渊都是一团变幻无穷的活物,所有方向实则都指向自己的更深处,亦是已将所有结果呈现的、既无始末也无过程的梦乡。当概念尺度上相隔遥远的溟渊诸神在内外因素的影响下发觉了彼此的存在,与对自身稳定性产生威胁的异神碰撞并互相撕扯,祂们的投影便覆盖了层层现实的阶梯和外延。当然,从发觉、碰撞、产生投影再到形成化身之间并无先后顺序的差别,只是对于从投影化身的交互中撒下的神性碎片,不同类别的梦境会从不尽相同的节点开始受到程度各异的影响。吞下碎片的永世梦囚肆无忌惮地播撒混乱,与同类们化身天穹似的梦魇,朝着甘甜的梦境和行客们伸出魔爪,后者也在无休无止的战火中触碰了诸般层面的碎片,斩断宿命又陷入轮回。

  被来自未来的诅咒击中的旅者化作银鱼,在被遗忘淹没之前洒下些微神性,于其他生灵体内点燃延续记忆的火苗。而后被拘束在单一现实里的四足生灵成为了穿越梦境的溟渊行客,遵循着记忆中的线索踏上对抗梦魇与寻找真相的旅程。失忆的银鱼变成名为洛玛里昂的甲虫,在搜集神性碎片的生命终点直面向自身发起诅咒的源头,随后再次回归遗忘,作为伊德纳顿人的后裔重获新生,又于梦醒之后的清晨里与四足行者在钟楼下相逢。彼时的两者早已不再识得对方的神性。尽管恩提纳尔接收过银鱼来世的部分记忆,但它转变为眼前这位男孩的未来并未被当初触碰银鱼的他所知晓。而往后抵抗梦魇入侵的时日里,胜利、败退与重生的轮回仍在永世延续。

  他们的生命轨迹只是完整历史中微不足道的细碎片段,却也在另一些层级中如造物主般影响着万物运行。这些被溟渊孕育了无数复制品的渺小个体以复杂交错的行动顺序和影响范围构建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在溟渊的其它角落映出倒影,缔造了异域众生视角下的诸神之战与造物历程。神性碎片幻化出的无涯分支也让一切天马行空的创世神话成为了真实创世过程的一角。所有的事物存在于任何事物当中,任何事物都是身外之物的总和,但又不只是简单的万物一体,它们尽在以繁多的形式串联并回馈彼此。宏伟的布局被映射在微观的博弈里,每一缕概念的迸发和消逝皆延展于任意事物背后的本质之中。真相仅此而已。至于溟渊内呈现的一切是否也是源自外界的投影,如何回答也都会是溟渊中可成立并显化的答案。

  孩童继续进行着奔向暮色尽头的旅程,永恒之外总有些时刻不必拘泥于轮回中已有的结果。名为塞兰洛特的老者会活着见证超越言语的梦幻国度,洛玛里昂也将洞悉贯穿溟渊的真相,与身为赫伦斯卡特.伊德纳顿的自己躺在夕阳编缀的柔和画卷里,凝望梦魇之穹阒然倾覆。远方的恩提纳尔则与他们颔首告别,在溟渊之外迈出不知曾渴求过多少次的步伐。偶然驻足,却发觉自己已在黎丰虫人意外获得的沙盘中久久肃立……尽管与之相反的结果同时存在,他们当中没有谁能拥抱压倒所有违背理念之物的唯一乐园,但至少他们旅途的一角终会与充盈理想的命运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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