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临近退休的人写一篇小学作文的题目,一定是因为这一次的秋游有它值得一记的内容,有它应该一记的感悟,有它需要一记的意义。
二0二四年的返乡秋游,完全在我的全年计划之外。面对国庆前突然出现的假期,竟然一时茫然不知所向。在往年,年休假只有一个方向和内容,那就是返乡探亲。可今年,母亲和父亲都去世了,家乡似乎已经凝结为大兴安岭南麓的那一方黑土地中的一座石墓。虽然那里经常是我思念飘飞的终点站,却很难像以往那样成为驱我每年返乡的发动机。“情深情切情无寄,父母双亡惧返乡”,我只能用这两句诗来摹写内心深处的矛盾复杂的忐忑思绪。
“在家乡生活了三十多年,还没有在家乡旅游过”。一个念头浮上来,一次旅游的行程也就定下了。在家乡工作时,旅游的概念还没有成为生活的维度;到深圳工作后,旅游的时间又总是让位给探亲的安排。在最美的金秋九月,以一个旅游者的身份去体验家乡的美景美食,用一个暂时摆脱的假期来舒缓身陷内卷职场的精神疲惫,是这次旅程设计的主题。9月21日离深那天,我发的微信朋友圈题目是《家山万里遥》、照片是清晨赶飞机下午转高铁黄昏坐汽车的行程记录;10月9日返深那天,我没有发朋友圈,因为太多的身心收获不是一个题目加九张照片能够概括的。这一次的返乡秋游,收获的不仅有“偷得浮生半月闲”的简单快乐,也有“家乡风景美如画”的丰富愉悦,更有“暖心人情如旧时”的馥郁馨香。
一、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依然那样温暖。
9月21日下午5点多,我和妻子红英在东北金秋的和煦阳光下走出齐齐哈尔高铁站,迎面吹来的凉爽微风把身上残余的深圳暑气一扫而空。
驱车120多公里来接站的依然是小妹艳玲,就像以往我每次回家一样。自从小妹2010年回国创业以后,无论多忙,我每次回家都是她亲自开车接送。只有去年返深时,小妹因为父亲去世哀伤过度而病倒才让侄子代她送我。最紧张的一次是2021年元旦返深,我竟然遭遇了疫情管控临时停开高铁班列却不通知乘车人的情事。当我在进站口焦急地用电话召回已经送我离站的小妹时,离我要赶到哈尔滨太平机场的机票起飞时间已经不到3个半小时了,可还有350多公里的路程要赶。“二哥别急,能赶上”,大侠般的小妹一边说话一边加速冲出拥挤的城市街道奔向高速公路,再一路飞车把我送到机场,真的没有误机。高速公路旁成排的白杨树干像整齐的栅栏急迫地切割着广袤雪原上绛红落日的景象依然留存在记忆之中。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我们一路与小妹开心地谈着家里家外的南北趣事。不觉间,车窗前面的天光渐渐暗淡下去,硕大明亮的圆月升起在公路尽头的山坡树梢之上。当汽车开进山湾村大妹艳芝的农家大院的时候,已经是星斗满天了。
各种美食早已堆满了餐桌。有下午刚杀的自养母鸡炖的夏天采来的蘑菇,有大妹夫立军前两天从阿伦河钓来养着留给我们回来吃的野生鱼,有刚从前后菜园摘下的黄瓜、茄子等各类热炒鲜菜……这就是中国汉族亲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没有少数民族的歌舞,更没有欧美国家的拥吻,只是默默地把所有好吃的东西堆在你面前,最开心的是看着你津津有味地吃完它们。一周后,我们到达满洲里时住在岳父母家,妻妹红玲一定要像上次我们回家一样专门去西旗买只羊来现杀现吃,理由只有一个:姐夫爱吃羊,必须让他吃到位。有一天连襟洪生和我陪岳父母打麻将到深夜,第二天上午他又端着一盆炖兔肉来了。那是他昨晚回家后连夜杀兔剥皮、泡净血水,又起大早炖熟做香给刚起床不久的我们送来。再过一周,我们刚刚到达海拉尔的内弟宝军家,端上餐桌的是他精心烤制的南屯牛肉,那种鲜嫩焦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这如同以往每年回家一样:小妹夫一清都会专门找朋友弄一只羊给我吃,吃不完的打包带回深圳。小妹都会带我去吃想想就流口水的家乡美食:时利和的素包子、向阳路的杀猪菜、农场二队的小笨鸡炖粉条……这次在阿荣旗待的时间不多,小妹和妹夫9月22日中午安排全家在镇上聚餐,一个大包房坐不下,就给侄甥的孩子们再开一间。刚上初中二年级的外甥姜哲浩站起来敬酒,说了一篇精彩的祝酒词,既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高雅词句来欢迎二舅和舅母归乡,也以发财减肥的现实愿望祝福哥姐们的未来,兼顾着在座十几人的每人感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这种情商和有心是天生的,是没人教也教不会的。从不爱喝白酒的妻子也端起酒杯一干到底,拦都拦不住。我看着代替父亲坐在餐桌主位的尽显老态的大哥兆印,极力压抑住内心深处的伤感不泛到脸上来,以免破坏这热闹欢乐的大家庭聚会氛围。
当天上午,我和妻子去墓地祭拜了父母。我把从深圳带回的一叠祭稿白纸(祭母文打印在一面、祭父文打印在另一面)投进熊熊燃烧的纸钱火焰之中,伏地恸哭叩拜父母,也代留学欧洲的女儿北溟叩拜祖父母,然后合掌跪对着石碑上的瓷像喃喃泣告父母:“爹,你给我娘读读文章,她不识字……爹娘你们放心,虽然你们不在了,我们兄妹还是一家人,会经常聚在一起……”
“起脚饺子落脚面”,是东北地区的送接习俗。10月5日从满洲里的岳父母家离开吃的是饺子,10月7日从海拉尔的内弟家离开吃的也是饺子,10月9日最后从阿荣旗的大哥家离开吃的还是饺子,是我最爱吃的酸菜猪肉馅水饺。大哥家仍然住在父母的房子里,客厅正中挂的依然是给父亲过八十大寿时全家21人合影的玻璃大照片。昨天我又请小妹相陪去祭拜了父母墓,像以往返深前一样向父母告别。上午11点多,必须离开家乡的时间到了。下楼送我的大哥还是习惯性的寡言少语。在即将关上车窗的一刹那,我感到早入佛心境界的大哥也有些声涩:“常回来……”。我望着大哥满头花白的头发和开始佝偻的腰身,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日本歌曲《北国之春》的两句词曲一下浮现在脑海,一直萦绕不去:“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那时年轻不解辞义,只是随口跟唱。如今词景都到眼前来,才理解朴素语言的写实之真与动情之深。
二、那五彩斑斓的秋景,依然那样绚丽。
家乡呼伦贝尔已经成为全国闻名的旅游胜地。自然风光丰富多彩,中部是大兴安岭山地的莽苍林海,岭东是嫩江平原的肥沃田野,岭西是巴尔虎高原的广袤草原。我和妻子这次秋游选择的是自驾大兴安岭森林主题游。
绵亘千里的大兴安岭山脉在呼伦贝尔境内,既没有巉岩危壁的雄奇,也缺少大江奔流的壮阔,更没有小桥流水人家的灵秀。大兴安岭风景的典型构成是一山一河模式。一道树林密布的和缓山岭之下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流。金秋九月,山岭上下被松、桦、柞、杨等树的黄、绿、红、褐、白色的树叶和枝干密匝匝地挤满,五彩山坡到河岸之间是玉米大豆的田垄画成整齐线条的大片耕地漫延无际地展开,偶有散放的牛马羊在河湾的小块草地上悠闲自在地啃食,少量的蓝铁瓦红砖墙的民居村落隐现在耕地尽头的向阳背风的山窝之内。在五彩的山林和清亮的河水之间,黑色的公路沿着河岸的弯曲,贴着山脚的凹凸,向森林深处肆意地延伸。当驾驶着汽车从这道山岭驶下,极目望向对面的山坡,铺展在车前的五彩斑斓的画卷经常让人紧忙踩下刹车,急忙走出驾驶室,急切掏出手机拍照留影,有时还会不自觉地高声啸叫,让心灵自由地追逐碧蓝高空的大朵白云。天上的太阳看到这一切,发现汽车是在色彩艳丽的画卷之中穿行,山岭的起伏就是画幅的舒卷。从一个风景点奔向另一个风景点之间的风景就已经让人陶醉不已了。我和妻子经常会把车停妥,或携手登上山巅去极目远眺,或扳枝伸手去采食野果,或敞开衣衫去感受爽风,或感谈过往去模拟39年前初恋约会的某个瞬间。我们行进在两个景点之间获得的适意与快乐,有时还会超过到达景点的旅游本身。
风景点的自然风景只是比路上的风景更集中和突出一些,建造了登山栈道和观景台等方便游人的木制设施。假期时限的约束,我和妻子此行只游览了大兴安岭东线和北线的一些主要景点。9月23日,游览莫力达瓦山诺敏河景区。9月25日,游览根河源国家湿地公园景区。9月27日,游览满归伊克萨玛国家森林公园景区。9月28日,游览伊图里河国家湿地公园景区。
诺敏河古称“屈利水”“越河”,是发源于大兴安岭的嫩江主要支流,著名的毕拉河峡谷却在它的支流上。我和妻子游览的是上游流经莫力达瓦山下的一段。泛着微澜的河水倒映着山上的五彩树林,像在碧蓝画布上涂上了艳丽的油彩。我们沿着石阶登上莫力达瓦山顶,经过一个八角亭,绕过一个木敖包,透过浓密金黃的柞树间隙遥望大河和远山,又像透过美丽的画框俯视一幅大地的油画。当天下着小雨,淡淡的雾霭为这幅油画罩上了薄薄的轻纱,非但没有遮蔽感,反而增加了画面的油润感。
根河源国家湿地公园主要由额尔古纳河最大支流之一的根河及周边沼泽、滩地、林地组成,拥有原始或自然状态的多种生态系统,是众多东亚水禽的繁殖地,是我国保持原生状态最完好最典型的寒温带湿地之一。我和妻子沐浴着午后温暖的阳光走上河边高山的木栈道,不断伸手弹去粘在衣服上的七星瓢虫。栈道随着山势蜿蜒向上,穿过落叶松和白桦树杂生的林地,隔一段距离和高度会出现一个观景台,供游客俯观河道全景:弯曲宽广的河水如镜面一般泛着深蓝的光泽,在山脚下叉开一段后又合拢在一起,形成一个长条形的洲渚。洲渚和岸边广阔湿地都被重重密布的黄褐色树木填满。披满树木的对岸远山在天际勾勒出一条起伏的黄褐线条,那上面飘浮的长长白云被斜阳的光线穿透出亮边。栈道边一棵长着蓬勃绿冠的粗大挺拔、褐皮斑驳的落叶松跟前,紧贴长着一棵树干洁白盈润、全身上下披满金黄树叶的娇俏白桦树,特别像站在山坡上依偎在一起眺望风景的夫妻。一阵秋风吹过,绿冠摇动,黄叶飘飞,像是幸福的对话。
满归镇位于呼伦贝尔市域的最北端,是二十世纪中国铁路交通的最北站,是我参加工作后1991年第一次出公差的地方。当年游览过的月亮湾和脚印湖等野景被圈进了伊克萨玛国家森林公园之内。我和妻子驱车进入园区,在林间公路上缓慢前行,努力寻找它们的踪迹。沿着盘山公路开上一道山岭之后,看到前面巨大山岩下停着几辆汽车,也就停下来。我们站在崖边向远处一望,惊喜发现:它们就在那里!那劈开山下莽莽森林的宽阔的激流河,在遇到山崖的转弯处,将河中的沙滩冲刷成了月牙状,远远望去仿佛挂在天空的月牙,人们将之称为月牙湾。河水在湾畔的外侧又形成了一个脚印形状的小湖,被人们想象成神仙留下的脚印,就叫脚印湖。这是我们此行的最北端,第二天我们就折返向南行进,继续体验“车在林中行、人在座上观”的森林主题游,并在完全可以驱车而过的阿龙山镇和伊图里河镇各住了一晚。
森林主题游的最后一个景点是伊图里河国家湿地公园。也许是因为阴天下着中雨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道路交通不便的因素,那天下午我和妻子是偌大公园的唯二游客。河旁的山岭在低低飘荡的云团里时隐时现,岸边的丛丛红柳透出雾气的笼罩连通着外围的广袤森林,清冷的河水冲过卵石滩涂发出哗哗的轻响。我们打着雨伞在石滩上寻觅奇石,摆着各种姿式互相拍照和自拍合影,把在湿地栈道上伸手可及的红色的山荆子、黑色的稠李子等野果吃个饱。在那个湿冷沉重的天气和有些审美疲劳的景色里,我与初恋情人结发妻子老年伴侣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温暖热烈和常见常新的下午时间。
三、那旅游翻捡的历史,依然那样凝重。
观自然风景和赏人文景观,是旅游过程的一体两面。在历史蛮荒、人迹罕至的大兴安岭旅游,也有历史被翻捡出来。
9月24日,我们游览了著名的拓跋鲜卑嘎仙洞遗址。“嘎仙”是鄂伦春语,意思是“猎民之仙”。洞址位于大兴安岭(《魏书·序纪》称为大鲜卑山)北段顶峰东麓、嫩江支流甘河上源嘎仙沟左岸山崖之上,被地理专家认定由第四纪冰川运动冲蚀而形成,是国内最大的冰川花岗岩基岩洞。洞口距地表25米,略呈三角形,朝向西南。洞内南北长120米,东西宽约28米,穹顶高20余米,可以容纳数千人。1980年呼伦贝尔盟文物部门在西侧石壁上发现了北魏太平真君四年(公元443年)石刻祝文,考古界将之认定为《魏书》所载的拓跋鲜卑先祖的旧墟石室,是鲜卑人的发祥地。对洞内文化堆积进一步发掘清理,发现了石器时期、战国时期、北魏时期的石矛、骨镞、木勺、铜釜、铁刀、玉环等各类器具以及大量的动物骨骼化石。2010年开始考古学家陆续在两侧崖壁和洞口处发现了200余幅显示古人祭祀舞蹈等内容的岩画。
我和妻子先在山下参观了拓跋鲜卑历史博物馆,依照《兴安骄子》《游牧大泽》《盛乐建都》《平城立国》《定鼎洛阳》《走向隋唐》的板块顺序,对拓跋鲜卑民族从森林时期到草原时期再到农耕时期近600年历史有了概略认知。之后,我们沿着曲折斑驳的石阶登上山腰石壁,进入洞口,环顾石室,拐弯向前欲深入洞底,却遇栏杆而回,返身走出洞口,费时大约一刻钟。我站在洞口外两棵金黄的白桦树下,望着远方即将落入茫茫林海的彤红夕阳,与妻子谈起历史的本来面目:历史是溯源而上记载的主观,而不是顺流而下发生的客观,不要被博物馆的后者叙述方式迷惑了。统治黄河流域北中国148年北魏拓跋政权,根本不知道本民族先祖的发祥地在哪里。是皇帝拓跋焘听到乌洛侯国朝贡使者这样说才派待郎李敞等人来寻找并祭祀,确认为其先祖发祥地的。当代人不过是根据找到的石壁祀文确认了《魏书》的记载。从此,这里就板上钉钉般被说成是鲜卑民族的发祥地了。仔细想想,甭说远古的石器时代人,就是所谓大约与夏商周同时代的鲜卑先祖们知道自己是鲜卑人吗?不过都是后人的称谓和记载。远古史没有什么信史,都是某种传说得到了后世确认而已。后世鲜卑皇族找到这里是先祖的发祥地,就像入海的长江找到沱沱河是它的正源头一样,是溯源而上寻找的结果。对自然界的河流来说,正源头是因,入海口是果;对社会上的民族历史来说,“入海口”是因,“正源头”是果。正因为先有“入海口”现实成功的因,才后有“正源头”历史存在的果;否则,历史就是被时间河流带走的一粒沙尘,什么都不曾存在过,虽然它可能真的客观的存在过。
9月25日,我们游览了布苏里国防教育基地。随着科幻小说《三体》的传播,大兴安岭深处有一个被命名红岸工程的秘密军事基地变得家喻户晓。但这是作家刘慈欣的虚构,更多人不知道的是大兴安岭深处真有一个1969年始建的被命名4988工程的秘密军事基地,即嘎仙沟军事基地。基地因当年中苏关系恶化备战而建,耗资27亿,费时21年,面积23.4平方公里。1999年驻军撤离交地方看管。2001年鄂伦春旗政府招商引资开辟为布苏里北疆军事文化旅游区才公诸于世。这是东北最大的综合后勤军事基地,共建有九个储备军事物资的巨型山洞,分别标为:特大型油库、导弹洞、弹药库、被服库、食品库、机械配件库等,火车和汽车均可由专线进出,洞内常年保持在3~4度左右,可以防潮、防火、防核武器攻击。所储物资弹药可供十个机械化集团军作战半年所需。
我和妻子坐上游览车第一站来到油料库,从两侧刻着“科学管理”“保证安全”红字水泥立柱的洞口进入,发现头顶和脚旁都是粗大的管道向前延伸;顺洞前行,经过一道道厚重的隔离门,发现两侧都是大小不一的储油罐(据查资料:大罐可储油2224.37吨、共有7个,另有小罐19个);在转过两个折弯后,从两侧刻着“加强战备”“保障供应”红字水泥立柱的另一洞口走出来。进洞时周身一寒,出洞时周身一暖,虽然我们身穿着租来的棉军大衣。第二站我们进入窑洞指挥部。这是依山而建的半埋式窑洞风格的平排建筑,按当时原貌布置了指挥所、弹药库、军工库、办公室、会议室、通讯室、官兵宿舍、食堂等实景,以及当年建设者留下的3000多件工具用品陈列。在游客可以参与的区域,我拿起指挥台上的话筒“秀”了一句:“各部门请注意”。旅游车载着我们经过一排没开放的山洞(其中一个洞口摆着一门大炮),在一个陈列着当年许多汽车和一辆坦克的小广场停下来,“元帅楼”到了。第三站我们登上这座当年叶剑英元帅来基地视察两次下榻的两层小楼。楼内阳光充足,一层是接待室和会议厅,厅内摆着地形沙盘,墙上挂着大地图。二层是首长和警卫员卧室。走出元帅楼的小院,最后一站我们来到沈阳军区表彰的08哨所。这是营级哨所,是当时全国最高级别的哨所。在时任军委副主席林彪题词“北国第一哨”的纪念碑前留影,耳听着字是如何刻上、铲掉、再刻上的历史故事,心想着基地如何建设、废弃、再利用的历史转折,身沐着和平岁月的温暖慵懒的正午阳光。
9月26日,我们游览了敖鲁古雅使鹿部落景区。这是一处集猎民安置、民俗展示和体验旅游为一体的综合性风景区,是鄂温克民族的一支、史称“使鹿部落”1957年定居奇乾、1965年迁居满归、2003年生态移民至根河的三迁之地。
“敖鲁古雅鄂温克人是中国唯一饲养驯鹿的部落,‘使鹿鄂温克’人口216人,驯鹿1300余头。……十六世纪中叶,他们从西伯利亚的勒拿河一带赶着驯鹿,以猎为生,历经百年迁徙到大兴安岭的额尔古纳河流域”。我和妻子走进敖鲁古雅鄂温克驯鹿文化博物馆,看到展板上写的这些文字,内心里非常感慨:这样一个弱小的民族部落,正因为诞生了文化人(以画家柳芭为代表)和文化人的参与(以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为代表),才因此被发现、被关注、被保护和被欣赏。这也许是最幸运的结果。历史列车从来不等人,即使建立原生态保护区也一样难以逃避改变的命运。兽皮衣、撮罗子、桦皮船只能进入博物馆供人参观,再也无法成为鄂温克人日常生活的有机构成了。
沿着广场上“中国驯鹿之乡”大型雕塑右侧的道路南行不远,就到了建在落叶松和白桦杂生林中的驯鹿苑了。缕缕明亮的上午太阳光线透过稀疏的枝干,斜斜地落在撒满褐色松针的黑土地上。我和妻子沿着林中的木栈道边聊边走,先看到右侧一座蒙着白桦树皮的尖尖的仿“撮罗子”建筑矗立在林中空地上,两只小黑兔在前坡上蹲伏着,人一走近就跑开了。再往前走,来到一片树下系着十几只麋鹿的林地。买一筐苔藓喂鹿拍照片,自然是旅游过程的标准“节目”,但对它们头上树枝般的鹿角还真有点害怕。我想租鹿骑走一圈,可惜体重超标不被允许。最后,我们在一个帆布帐棚里买了一张灶坑现烤的鹿奶饼,再从另一个摊点买来几支铁板新烤的鹿肉串,算是体验了一顿原味的鄂温克餐。即将走出驯鹿区的时候,我们说起刚才经过的几栋木屋前小广场上用桦树杆架起的布条幅的那些手写体字:“生活不是选择,而是热爱。大自然才是城市内卷的唯一解药”,内容好像有点意思。我的哲学家毛病又犯了,对着妻子点评到:在现代社会里,没有人能逃得掉城市及其生产生活方式的扩张。伊甸园般的大自然早就不存在了,人只能在自建的“大自然”里歇息一下身心。这个所谓原生态的旅游区本质上还是城市生产生活方式的延伸,不过是以这样的姿态或皮相参与到人化自然的新循环而已。对历史资源的旅游利用,是现代人才有的实践内容。
四、那骤然而至的风雪,依然那样凛冽。
9月29日,本来是计划的轻松一天:从林区小镇伊图里河向南行驶333公里赶到林城牙克石住宿,最后一天体验“林区开车、沿路观景”的自由散漫旅行的惬意,完成森林主题游的最后一程。第二天我们将告别森林,折路向西,驶向辽阔苍茫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了。
清早拉开民宿的窗帘,看到天空飘舞的雪花,我和妻子一阵兴奋:在以黄叶为主的秋游中能有机会观赏到白雪,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当时并不知道,一整天的行车会让我们的感觉经历由幸运到窘迫、由窘迫到担忧、由担忧再到幸运的急剧转换;且最后的感觉幸运,词汇虽未变,但内容却由轻松的赏景快乐变为沉重的行路安全。
我们在路边停好车,找间小店简单吃个早餐,听到临座的老人们正在谈论着近些年林区的气候变暖:霜冻越来越晚,今年这雪算是迟的。走出店门,看见汽车已经被雪盖了一层,但没有减损我们对雪的兴奋,反而成为我们轮流拍照的“布景”。我坐进驾驶室、刮开落雪、打开暖风、驶入国道、适速前行,妻子坐在身边举着手机高兴地拍着窗外。经过一些道路拐弯、视野开阔的地方,或高树覆雪、连绵成片的路段,我们还会专门停下车拍照,车外的冷雪和内心的兴奋同时冲向大脑,经常会不自觉地哇叫几声,抓紧拍好坐回车内,然后启动前行。
车行一个多小时之后,我们兴奋的心情渐渐冷却下来。不仅因为景色重复的审美疲劳,也不仅因为行路漫漫的单调乏味,更不仅因为长时驾车的疲惫困倦,而是有着三十多年东北生活经验的我感觉到了天气的不对劲:天云阴沉成厚重的一色铅灰,看不到一丝云团变化的痕迹;风越来越大,把漫天的落雪吹成了一条条斜线;粘粘的雪粒砸在风挡玻璃上不断堆积,需要用力刮掉,而不是轻飘的雪花不断滑向车后;车头前的视界越来越迷茫不清,可视距离越来越近了……“不好,我们可能遭遇到暴风雪了!”我心里暗暗思忖着却不敢说出来,害怕吓到“一辈子只会以被宠小女孩儿心态安享生活”的妻子,更为严重的是:小妹的汽车还没来得及换上防滑轮胎,而且我也没有雪地行车的经验(以前冬天回家我从来不敢开车)。我只能瞥一眼身旁浑然不知危险为何物而摇摇欲睡的妻子,紧紧抓住方向盘、瞪大眼睛盯住前路、放慢车速,谨慎紧张急迫地向前开动,希望尽快驶出下雪云团的控制路段。
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路越来越难行。正常情况下的秋天下雪会随下随化,路面存不住雪,只需注意个别坑洼处的积水就好了。可是当天,路上的雪却不待化净就积上来,而且随着气温的骤降,融化的雪水不断结成冰碴堆在路面上。前面的车轮辗过,形成一道不规则的冰碴雪粒垄延伸向前。我耳听着车轮辗垄前行的咔咔声响,紧张得心好像要揪了起来。妻子也感觉到了氛围不对,不断紧张地向车外瞭望,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迷蒙。车内空气像天云一样凝重,我们连喘气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静静地盯着前路都不说话,实际上我既没有心情聊天,更分不出精力说话,我必须一丝不苟全神贯注驾驶才能保证汽车在光滑的路面上安全前驶,控制好偶然的车轮偏滑。风挡玻璃上粘着厚厚的雪粒,仅靠刮雨器费力刮开一块外望的“洞口”;车前脸上也粘着一层厚厚的雪粒,糊住了车围上的探测器,仪表盘上报警灯显示辅助驾驶系统已经停止工作。于是,不得不几次找个路宽处停下车,顶着大雪用毛巾把车前积雪清理干净再上车前行。
不记得走了多远,也没有注意时间,我看到对面车道上一辆清雪车驶过来,微偏的车前大铁铲把路面的冰碴雪粒飞扬着铲向路基之下,内心最后确认了我们真的遭遇了极端灾害天气,而且达到了启动政府应急机制的级别。情况清楚后,知道着急没用,反而不再急于行驶摆脱落雪路段了,而是稳下心神、控制车速、谨慎驾驶,尽人事安天命,遇到什么问题处理什么问题,一丝不敢懈怠却又信心百倍地驾车前行。直路间弯路,行车复行车,在接近海拉尔北的时候,窗外的雪变成了雨,路面的雪变成了湿,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平息下来,我们终于走出了暴风雪灾害区域。
事后,从新闻报道中得知,当天的呼伦贝尔暴雪导致了几十辆汽车几百名游客被困滞留在公路上。由于路面不同程度积雪积冰,救援难度较大,政府连夜组织救援,才将被困游客全部疏散。第二天我们沿着301国道驶向满洲里,还看到右侧仍然封闭的绥满高速公路上有连环相撞的十几辆汽车没有被拖走。事后复盘,我们也感到后怕:车辆滑下路基、被对面滑车撞到、被后车追尾或撞到前车(出现一次险情:距前车不到一米才刹住)等等太多难以把控的危险,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大雪断路、车不能行、寒夜待援等等别人遭遇的困窘,仅仅是我们没有遭遇而已。9月30日晚上,我在手机上刷到昨天雪灾的视频新闻,无限感慨地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9月29日上午9点到下午3点,我们行走在这样的路上(视频中的路牌为证),却没有被困,平安抵达旅行目的地,顺利完成自驾游计划。这是怎样的幸运?!感恩命运的眷顾、上天的垂青!”
家乡呼伦贝尔属于寒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秋季出现气温骤降、霜冻疾来、雪天早至算是比较正常的天气现象。但风雪这么大、提前这么早,却完全在意料之外。我在岭东生活二十三年、岭西工作十一年,记忆中的这种极端天气只有两次:一次是1997年5月6日的春天雪灾导致了大量牛羊死亡、阻断301国道导致几十人挤在路边一个蒙古包中站了一夜幸运躲过一劫。另一次是1999年9月28日(农历八月十九),正在关务会议中,突然窗外天光骤暗,大风卷着雪粒和沙尘砸得窗户啪啪作响。我心吟着“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诗句,感慨天寒地苦时乖命骞而顿生“老死边城”之悲,默写了四句:“八月风雪埋黄叶,九天遗恨葬雄心。残梦不续且纵酒,空任长铗壁上吟”。实际上,当时遭遇的困难与挫折都是命运磨砺的难免,正如我后来总结的“世路曲折,通途总在穷途之末;天道公平,酬勤每于辛勤之后”,我在2001年9月就工作调动到深圳了。
2024年12月6日,我穿着衬衫坐在桌前手敲键盘即将写完这篇游记的时候,抬眼望着窗外的绿树红花和高云丽日,思绪飞向万里之外的家乡呼伦贝尔,心头萦绕的却不是冰天雪地和疾风暴雪,而是这次秋游归乡感受的人间温暖:那是老同事聚会吃一个拿一个、这次吃老的下次吃嫩的哈拉巴(羊肩胛骨)冒出的滋滋香气,是大学同学聚会火锅沸出的盈盈热气,是高中同学聚会五粮液散出的醇醇酒气,是老同事老同学事业有成、身体健康发出的蒸蒸喜气,是探望的八十多岁老师校长流出的绵绵寿气,是相隔万里、有缘重聚、把酒忆昔、欢声笑语溢出的满满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