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老头是叠桂马村里唯一的外姓人,他年轻的时候从别的村子倒插门过来的。
倒插门的家庭在村里一般都是弱势的家庭,对轻视、议论、嘲讽和白眼相看,都无法做出有效回应,硬气一回都不行,而通常选择忍气吞声和回避。当然,能做倒插门的男人,也是能屈能伸没有什么本事的男人。
老头家本来有很宽广的三间堂和未来几代都用不了的空宅基地,闹饥荒的时候,别德贵用自己狭长的两间瓦房外加两担谷子,从老头手里换取了他的房子和宅基地,并且无私地把自己两间狭长的房子前面巴掌宽的空地最后一并送给了老头。老头或许想,有饭吃,有地方呆,度过了难关,以后某一天,女方的父母百年归寿了,当初的誓言没有了签约人监管和约束,自己就能把老婆孩子带回老家,把娘姓改回爷姓,忘掉以前的苟且偷生,抬头挺胸重新生活和创业。
老头一家搬到别德贵的土房子,与少年一家做了邻居。
一切都相安无事。少年的爷爷卧在病榻,等待终审日的到来。老头从山里回来,得了消息,来看少年的爷爷。在老头看来,他和少年的爷爷同病相怜,或者自觉自己的形势比少年的爷爷还要好一点。不管怎样,自己的头上没有政治帽子,懦弱、无能、胆小这些本就是一个外姓人的天性,别人嚼嚼舌根,无伤大雅。而戴上政治帽子,压着的可不是一人,而是一家人,子子孙孙都压着。少年的爷爷见他有勇气,有担当,见他抖抖瑟瑟,鼻涕擦不净,看了看自己的黄色棉大衣,判定自己已经很难用得上了,不如趁活着的时候,送给一个有人情味的人,值得了。他们就这样定下了交情,并且延续到下一代。有了少年爷爷一家的支持,哪怕是在生活漩涡中,这种旋涡很快就会被激流冲垮吞没。少年的一家在村里可是一个大家族,即使落了难,烂船还有三斤钉呢。
老头不种地,不下水,唯一的谋生手艺就是剃头。在村里帮人剃头,出门到瑶山里帮瑶人剃头,挎着装着家伙什的油光滑亮的小木箱在村子以外跑来跑去,一年难得回村里住几天。回到村里,人家找他理发,他从不拒绝,哪怕人家不给钱,给一个笑脸,说一声谢谢,他都心满意足。只要来找他,他就觉得这是一份赞赏,和和气气,搬出洗脸架子和长凳,搁在门前棚田宽的空地上,就着阳光,吹着微风,把擦刀布挂在洗脸盆架子上。擦刀布擦剃刀,中间黑乎乎油腻腻的一块,能刮出油来。在洗脸架中间肥皂盒上摆一面女人用的小镜子,围上带着煤油味的蓝布围裙,一边扎领口,一边往身边空地上吐唾沫,领口扎好,喉咙里的痰液还是没清完,呼隆隆地作响。他俯下身子帮客人剃头,绝不看镜子一眼。那镜子于他,就是聋子的耳朵。对客人来说,是试金石,从那镜子里能看出他的手艺的娴熟和精致。剃刀像滑雪板一样在头皮上滑动,遇到疙瘩能跳过去,不伤头皮,不冒血泡,不划血印子,光光亮亮,像个灯泡,那手艺才值得赞许和夸耀。老头抽喇叭烟,痰多,喉咙里像有一条咆哮的大河,直达胸腔。这些镜子照不到,但他的猪大肠一样肥厚并且向外折翻的嘴唇,鱼泡眼里一年四季擦不干净的眼泪,和额头上斧子砍出一样深刻的三条抬头纹,这些他一直不想看到。尤其是看到这些不喜欢的线条和形状安装在自己一米八的大个子上,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这些缺陷限制他的选择,他怎么会落魄到倒插门!老头细致的用巧劲使用剃刀,并且眼光从不离手,小心翼翼,像在用心地剥掉熟鸡蛋面上的薄皮。哪怕是剃死人头,他也不马虎,而是尽可能地使出看家本领把那僵硬的脑袋剃得像个圆溜的电灯泡,伸手拿主家的红包时,感到问心无愧和心安理得。他宽慰自己,剃过死人头的剃刀丢掉太浪费,活人再用,这是一种节俭美德。只要在磨刀砖上重新磨一遍就好了,雪亮雪亮,活人再用一点晦气都没有。他胆战心惊地,又觉得理所当然。
剪子剪头发夹头发,喷了煤油也不起作用,照样吃头发,退都退不出来。夹着头发能扯出眼泪,不仅疼在眼睛上,还疼在脾气上。
老头找到少年,让少年上学的时候把剪子带到平田的维修铺,隔天去取的时候付钱。
维修铺的师傅和少年的父亲是小学同学,少年见过,那人和父亲只是同学关系,没有什么交情,但相互交往走动过几次,没有找到共同点,一直维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
少年拿着明晃晃的剪子,这是少年第一次接触剪子,而且拿着剪子要走三里地。少年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和捏动这种明晃晃带着梳齿的简单又神秘的剪子。少年捏动剪子,剪子前面的叶子就跟着动,咔嚓咔嚓,像织布机。只能往里捏,若往外掰呢?少年在读三年级,如果没有留级,现在应该读五年级了。少年两手各捉住一个精致光滑的把,还没使力,剪子从梳齿后面中间的螺丝那里断开了,断口亮银银的,一点也不规整,怎么拼,都拼不上了。剪子分家了。少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扯了两张课本纸把剪子包住,仓惶送到了维修铺。放学回来,没事一样,告诉老头,剪子送到仓库边的维修铺了。
隔天,老头去取剪子,回来跟少年的爹抱怨,你家孩子不老实,把剪子的腿儿摔断了,修好花了我一块八毛钱。
少年的爹转头就问少年,少年听说是摔断的,放下心,说是不小心摔断的。
自那以后,老头不再找少年托付任何一件事,就是他儿子结婚,也没让少年随迎亲队伍去新娘子家搬东西,撞见也没发一颗糖。其实,少年已经过了吃糖的年纪,身高快赶上老头了。老头的媳妇很漂亮,是叠桂马村十二个新媳妇里最好看的一个女人,核桃脸,长头发,红衣服,身影窈窕,在哪,都像一团火,温暖热烈又刺眼。嫁过来没几天,就和老头的小女儿打了一架,从堂屋打到路上,从石板路上打到水田里,在水田里两个女人互相揪着头发推搡,一身泥水,谁也不松手。儿子无动于衷,最后还走开了。这一架打得叠桂马村的人措手不及,新媳妇,险火,进门没几天就欺负妹妹,叠桂马村里历史以来第一个厉害婆,他们家祖上显灵了,要翻身了。
老头蹲在少年家的白色石墩上,背对着青色田野,对着堂屋墙壁上挂着的少年爷爷的黑白遗像出神。那是一个干瘪但精神矍铄的老头,面上一点皱纹都没有,白白的一片,在用眼睛思考,他的饱经沧桑已经烟消云散。老头的鱼泡眼像一对死鱼眼,没有精神,没有忧患,没有忧伤,只有绝望后的呆板和灵魂出窍后的空洞。他和每一个走过他面前的路人招呼,并且感叹,尴尬地笑着,整个牙床都露在了外面。他破天荒地找了少年,给他一块钱,放学的时候,给他买一块钱的粽子带回来。他说他几年没有尝过平田马路边盛在木盆里卖的六个捆在一堆的羊角粽了。他想念碱水的味道了。他的嘴唇干干的,充满一饱口福的欲望。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来,少年看到隔壁老头家的大门上贴上了白对联,黑字像乌龟一样挂在白纸上面。聋娘死了?老头的老婆是弱不禁风的聋子,在水塘在山上在牛群边,都有可能出现意外。跑回家,母亲叹息着说牟牟爷死了,一气吃了十包老鼠药——那来自阎王爷的黑色粉末。人还没抬出大门就咽气了,口鼻头脸都是血,擦了半天都没擦干净。母亲又感叹,他帮人剃头剃了一辈子,如今他的头没有人帮忙剃了,一头乱发和野草一样。他死的时候,还穿着你爷爷二十年前送给他的大棉衣。二十年都没有一身棉衣。死了好,不用想着新棉衣了。妈妈感叹,无可奈何地惋惜。少年心里直想,昨天给他买羊角粽,一块钱六个,六个都交给老头了,自己没有贪吃一个。姑奶奶给他钱托他买糖,每次他都要贪吃一个。这次老头托他买粽子,六个都交给老头了,角都没有缺一个,是完完整整的六个。他没有偷吃老头的粽子,没有辜负老头的信任,这让他在一边庆幸不已,一边莫名其妙地后怕。
老头吃了黑色粉末的老鼠药,有的人喝下水道生产出来的白色农药。很少人选择绳子、水塘或者悬崖来谢幕。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人心大变,农村漂浮着一种戾气,在家庭里,或者夫妻间,一言不合,就喝农药自杀,不分男女,终归,自杀的女人多过男人。少年的五姑,少年的云婶子,单身亮叔,都是喝农药自杀的。是什么在引诱他们不顾生而执意选择死呢?最笨的人喜欢用决绝的方式把自己放在万丈深渊上与命运对赌,一死了千愁。阳光多美味啊,可他们根本不在乎阳光散发的馨香味道。他们不知道活人才能享受到的阳光有多么诱人!只一点点挫折,一点不顺心,就立马想到让农药来冲击大家,死给你看,给大家带来遗憾,然而受致命一击的是自己,最后含含糊糊,说不出再见。
在哀乐声中,少年想,下一个吃老鼠药的会是谁?
死不可怕,但老头的死,少年觉得很可怕,不是因为他是外村来的,没有族人给他主持公道,而是家庭里的一切现在变得以往复杂了,人心急促了,蕴藏着分崩离析。这不是最后一个死者。哀乐声中没有梦幻。少年几乎一夜没睡,总是想起那把自己折断的头发剪,早上也没有参加老头的葬礼,像往常一样,依惯例吃完饭就去上学。只是在路上回头了几次,看山上,看老头埋葬的地方。他在心里和老头道歉,请求老头原谅。
从四处奔波到地上一堆泥,老头慢慢像一个黑色梦魇盘绕在少年心里。
2024.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