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失去时,可以惦记,并期待有机会再次得到;可人死去了,你却只能怀念,连再看见的机会都没得有。
1.
那年我刚上小学,父亲带着我回老家,老家是个陌生的地方,即使从现在算起,我回去的次数也是两只手就能够数的过来。
下了火车,接站的三叔老早就等在车站门口,三叔是一个兽医,是家里祖传的手艺,到了我爸这一代就只有三叔这么一个了。
三叔把我们一家三口领到车站附近栓住的马车,那是辆木板组的老式的平板车,但车轮却是汽车用的轱辘,和陌生的老家一样别扭。
三叔掀开马车上的花棉被,催促我们钻进被窝里。坐在三叔的马车上,父亲母亲后背顶着后背,伴着路面的起伏,浑身的肉都在颤抖。随着车和身体的抖动,马屁股时不时的挤出的马粪蛋,就像对着我跳出来似的。
母亲怀里抱着我,她的手紧紧抓着马车,而我紧紧抓着妈妈的衣服,如果说屁股本来就是两瓣的,那时我则感觉不到屁股的存在了。
2.
快要进到村里,一个裹着比身材小一号的灰色棉袄,提着快要跑掉的裤子,光着脚丫的野人,奔跑在路上,一边追着我们的马车一边兴奋的喊着,“小三儿,回来了!小三儿,回来了!”
“六叔,这么多年了,还这个样子,你们没领去城里看看吗?”父亲看着疯着奔来的大家伙,问三叔。
“看什么啊,这傻啊,没得看!”三叔回答到。
三叔拽紧缰绳,刹下马车。
“六叔,又把鞋跑丢了啊,快上车吧,这大冷的天,一会脚该冻掉了。”
听着这让人惊诧的称谓,看着这蓬头垢面的家伙,手脚利落的蹦上了车,快速的把沾满灰土的脚伸进了被子里。我一个机灵的让出了他的位置,更恰当的说,是躲出了他的位置。
父亲从水果箱中,掏出一个苹果,递给了这野人,野人大眼睛眨了眨的看着父亲,“呀!!!老大!!!你回来了啊,我可想死你了!!!”
野人口中的苹果还没咽下去,就照着爸爸的脸上,亲了一口。
父亲擦了擦脸,看着他,笑了笑,“六叔,慢点吃,箱子里还有。”
“儿子,快叫六爷爷。”父亲回过头对我说。
我怎么也无法接受向一个突然窜出的野人叫出“爷爷”,于是装作被马车颠的晃来晃去,身体难受的装作听不见。
3.
奶奶家,早已经被街坊邻居围的水泄不通,老式旱烟燃烧出刺鼻的味道,弥漫在屋里,如云雾缭绕。七大姑八大姨拽着爸爸妈妈,七嘴八舌的嘘寒问暖,乱乱糟糟。爷爷裹着他的烟枪看我呆的不耐烦,叫来刚刚洗过脸的野人。
我这才仔细的打量他。干净了面孔的野人,黝黑的皮肤,褶皱刻满在脸上,长的像极了炕上的爷爷。野人身上刚换上的大了一号的工服棉袄,上面的印着父亲单位的标志,这应该是父亲新拿过来的那件,极不协调。
他看看爷爷又看看我,我也跟着打量着他。脸上的沟这回又挤在一起,有着和爷爷相仿的年纪,笑起来的单纯却像我的年龄。
“老六啊,你去领大孙子,去外面遛遛毛驴,遛一圈就回来吃饭。”爷爷像嘱咐孩子一样的对野人说着。
野人答应的直点头,坚定如敲下的12点钟鼓。
野人转身就要领着我走,可又回头从里屋揣了什么放进兜里,胀胀的。他嘿嘿对我一乐,紧紧拽着我的手往外跑。
我看着那留下鼻涕痕迹的袖口,甩开了他的手。那时的我对这莫名出现的六爷爷实在是没有什么天生的亲切,从小就认为爸爸只有一个,那爸爸的爸爸也就只有一个,但是这个“六爷爷”是个怎样的存在?还是个野人。但此时比起憋在乌烟瘴气的屋里,出去透透总是更舒服些的。
野人六爷爷,牵出马棚里,倔哼哼的毛驴,我看着这个只在阿凡提动画片出现,原以为可爱的动物,却真的晃在我的面前,确是个恶心的模样,犹如鸡蛋大小的眼睛瞪的狰狞,着实要吓我一跟头,不敢靠近。
野人牵着毛驴,我跟在野人后面,看着毛驴左右摇摆的大臀部,销魂不失性感。我和野人隔着个毛驴,而这种与野人一个毛驴的距离,就是我对他最初的冷淡。
野人走两步就回下头的看下我,对我犯傻着乐一乐,以防我走丢似的。他似乎也不知说什么,就知道傻乐,一乐就整脸皱纹堆在一起。
我装作没注意,躲着他的眼神,摆弄着手指,数着周围连着村落的烟囱。
4.
这种平静,还是由他打破了。野人从兜里,掏出一把什么,转过身对着我,黝黑的手摊开,像大个圆粒药片一样的东西一堆,摆在我眼前。
“给你,好吃!”,野人一边开心的说,胳膊一边放我身前蹭。
我厌恶却不好拒绝,拾起一把里,最中间的也应该是最干净的一片,试着放进嘴里。原已做好吐出的准备,却嚼起来,酸的牙要倒了一般,而后却又甜了起来。
酸后的甜,格外甜。
“这是什么啊?这么好吃?”在吃货面前,这种东西一定是我的弱点。
“这是,酸溜溜。”野人肯定的回答。
“这什么做的啊?”我好奇抬头问。
“这是酸溜溜。”他又一次肯定。
“我问,是什么做出来的。”我站定,一字一字的喝出来。
“嗯.....就是,酸溜溜做的。”他挠挠头,着急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又一次说到。
“再给我一些!”我发现实在是无法沟通,还是直接些更好。
他又傻笑了,把大大的黑手打开,洒在我伸出的小手里。
酸溜溜让我从驴的后面,变成了并排的两个人,也让野人成为了本该的六爷爷。
“诶,你骑大驴不?可有意思了!”
吃了人家的食,也不好拒绝。可这样一个如怪物的畜牲,我又不想离它太近。
我还在犹豫的功夫,就有一双大手把我从腋下举起,放到了那头他口中的大驴。
这只家伙的脊梁在我屁股下,像条蛇一样,来回摆动,让我坐不踏实。
“抓毛,抓毛!”六爷爷把住我的手,按在牲口的鬃毛上。
就这样,六爷爷牵着缰绳,我抓着毛。夹着怪物肚子大腿感受着这家伙走时摆动的身体,忐忑的让我快要憋不住尿。走了一段距离,驴开始变得温顺,似乎终于认出我是自家人一样。
我的紧张骑着骑着,也慢慢踏实下来。
5.
一群小孩的呼喊声打破了这种状态,
“六傻子!六傻子!六傻子!”
这回六爷爷,生气了。他回过头,狠狠的跺着脚,发泄他心中的愤怒。
那些和我同龄,或是大不了几岁的家伙,捡起地上的石子,开始一边嘲笑,一边朝这里扔来。笑声是那样刺耳。
六爷爷,背过身,用身体护住我。认石子打在他的身体。
可不知道哪个石子,却长了眼睛一样,刚好打在驴的屁股上。
驴翻脸不认了亲戚,这就像在他屁股上抽了一鞭子似的,撒开了腿。
我怕了,只记得六爷爷交代好的紧紧抓着鬃毛。我越抓的紧,驴越跑的快。
“抓毛!抓毛!”耳边听到笨拙的不断呼喊。而我害怕的一直闭着眼。
感觉被巅了无数个来回,驴又认识了我这个亲戚,脚步又慢了下来。
我这时才敢睁开眼,四处看不到六爷爷,低下头却看到地上,趴着一个满是尘土的人,手里紧紧抓着缰绳,那种紧攥的坚决,就像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红色的血从他的手里渗出,浸透了曾擦着恶心鼻涕的袖口,更显得鲜艳。
他慢慢的爬了起来,坐在地上,满脸的灰土,他对着地吐了两口,看着驴上瑟瑟发抖的我,手却不肯松开,咧开大嘴,笑了。
6.
现在,我已成家,老家那个地方,父亲总是时常回去,而我却早就极少跟随。老家的堂兄堂弟问起,我也总是用工作忙走不开搪塞回去。
父亲每次回乡归来,都会和我谈家乡的变化,哪怕只是村里修了条公路,多加了几个路灯,可我还是提不起来多大的兴致。
这一次,父亲从老家回来,没有了眉飞色舞。他在饭桌上和我说,你六爷爷去世了。
我居然还装作无所谓的状态,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怎么死的?”通常大家听到别人说谁谁死了,总会跟着问一句,我也不例外。
“有个小孩在上茅房,不小心掉下去了。他为了救人家,也掉了进去,被沼气熏死了。”
奇葩的六爷爷连死的方式都这么奇葩,可怜的野人连死的样子都那么可怜。
筷子我接着拿起,夹起口菜,放进碗里,眼泪在眼睛里滚了又滚,米饭在嘴里嚼了又嚼,我无奈的笑了又笑。
野人六爷爷,一辈子的笑都如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