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爱世人 (上)

明达望向窗外的飞雪时,云霓正穿过庭前的雨幕。雪花下降的速度、云霓的脚步,以及地面溅起雨花的频率那样一致,恰如明达以铅笔随意涂在纸上的字迹: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朝朝四个月第一次换下胎毛的时候,明达将几簇柔软的浅金色毛发团成朝朝最爱的玩具小球,连同信一起放于信封中,寄给远方的云霓,想到这带着体温与触感、旧忆与新愁的轻巧物什,穿过平原峡谷、海湾洋流,直到云霓暂居的旅馆房间,直到任意的代替他的手按下门铃的一刻。

这是明达寻找了很久的信纸,在这个消息无需迢递,只要动动指尖的年代,时与空仿佛流云与天幕,可以相混,仿佛无间。

信纸摸来很像你的掌纹,明达写道。

将云霓现今的电话号码仔细誊抄在纸上时,她正向自己描述“巨大的、被热带植物张牙舞爪占据的落地玻璃窗”、“像要被吸附、吞噬那样”、“牵引我至窗前”,此外,还有“风雨大作”、“雷声响彻”等等丰富而模糊的印象。

哪怕传来一张照片也好呢?明达在这些描述的间隙,感到恍惚而伤感。

“又躲在这里?”像感到骤冷那样,胸口紧缩着发颤,头顶强烈的白光带来的晕眩,一度让云霓恐慌起来,而海怡温和的声音仿佛包容一切,连同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那么温暖,“下意识就开灯了,真对不起。”

云霓摇头微笑。午后漫长,所有可供休息的场地都零散地堆积着萎靡的人类,吸烟室更是浑浊不堪,室外正落大雨。云霓在廊上长久地望着花坛边,晴日里常常坐卧的一块半圆形的石台被雨冲刷,渐透出本来的颜色,此际天空一样的灰蓝。

她不知道海怡也在这栋大楼内办公,来此地后,二人成了可说是心灵相交的朋友,彼此自觉恪守现代社会扼杀一切亲密情感的边界线,即便房间相邻,作息规律亦多有重合,竟从未有过相伴而行,像这样于共用的茶水间偶遇,竟也是头一次。

“乌龙茶吗? 好香!”狭小的隔间氤氲着浓郁的香气,被滚水激发出仿佛刚刚蒸熟的馒头那样沉甸甸的悠长气息,带给云霓温暖、踏实和安全,也让海怡不禁感叹着,对着空气露出向往的表情。

说起来,用手冲壶代替茶具炮制茶汤,等待细长的壶嘴缓慢而平滑地流出之际,如何不算一种壮举。“你也来一杯吗?”壶盖扣上的时候发出悦耳的响动,云霓为这种严丝合缝的精巧着迷不已。

物与我皆无尽也。不能安睡带来的剧烈偏头痛,伴随刺耳、持续的电话铃声,云霓挣扎起身,几乎无法视物,心脏的悸动像网球弹在地上的闷响,抬起左臂的同时,无力的闷痛感传至全身。

“夏小姐吗?有你的信呀!请来大堂拿。”等待水滚时,仍有杂声在耳边叫嚣。云霓知道,此刻热水是比任何字句更迫切的需要。药已于昨日服用得过量,因此今天必须忍耐,如果不是突然的来信……

拆开信封,一团浅金色的东西掉了出来。

云霓被那陌生的毛绒触感吓了一跳,也许因为神经衰弱,近来极易受到惊吓。是毛发,云霓重新将它衔在指尖,即便未曾亲眼见过,仅凭明达传来的照片,依然感应到是朝朝。

“我们的女儿”,想起明达这样说时,一面抚摸它的背,直到蓬松的大尾巴尖端。大约毛发就是这样停靠在温热的掌心上的吧。

怀着隐约的预感将信纸展开,成书于一周前的某个纪念日,只是云霓怀疑,如果仅存于一方的记忆,能否具备纪念的功能;还是当它被顽强地提起时,隐藏在某串平庸数字之下的幽怨、哀凄的沙砾,足够风化成一块岩壁,泪印一样的孔洞遍布其上,被海潮反复冲刷的底部长满苍绿的、黏滑的苔藓。

“我总是反复于同你牵手之后的梦中惊醒,高纬度的长风穿过我们身体之间的缝隙,在饱览过原野上的夕阳之后,在听过冰雪侧畔的松涛作响之后,仍然渴望一种迷恋,可以代我行过亿万年,每一个月影婆娑的夜晚。”

那是何样的预感?重新在湿冷的床铺中伸展更加阴寒的四肢,先感到熟悉的震颤,只能靠不断吞咽已疲于产生的咽喉根部的唾液亦不足以缓和的惊惧,如同在水下,世界寂然无声,适应了压力的双眼倾听着,张合间什么也没有被看到。

“你需要多少吃一点,人类的食物。”海怡平静的脸上,纤细的长眉几乎延申到鬓角,并非精心雕琢的眉尾似笑非笑,如同小孩子的嘲弄。云霓发送大笑的表情,既是对这种冷幽默的赞同,也像是一种自嘲。

“要是有一点牛奶就好了,或者奶精球。奇怪,明明隔天会补的,怎么找不到。”云霓拉开存放餐具和咖啡粉、茶包的抽屉,信便掉出来,连同那团浅金色的纪念跌在地毯上,没发出一点儿声响。云霓在房间走来走去,浅色的地毯,不一会儿便吞噬了跌散的发。

明达感到困惑,短发与长发,到底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在她颇为认真的发问下,回答是否应更谨慎些?“长发的确更成熟些,短发或许也不错。”、“既然怀念短发时的样子,不如去尝试吧。”诸如此类谈不上建议,说鼓励也很牵强的句子,在按下发送前,已感到画蛇添足的无力,却也只有在这时,兴之所至,她的剪影会伴随那些附和来到目前。

只有夜深才能工作,因此夜晚到来前是最为焦灼的时分。云霓将床单拖进浴缸,等待它被水覆盖的时候,意识到这样是行不通的,在自身的虚弱与阴郁中,不可能冲去泡沫,耐心地拧干,再擦拭浴缸边淋漓的水迹。水渐渐淹没、充塞了整个浴缸。

“来我房间吧。”相邻咫尺,仍然倚赖某种修辞,云霓看着屏幕上忽然多出的小字,多么及时,水快要溢出时,文字就出现了。

“游走的地方越多,行李反而越来越少。”云霓环顾海怡的周遭,家是如何落成的?接过云霓带来的,仅有的巧克力,“这是顶顶苦的,”云霓露出惭愧的笑,“和啃蜡烛没什么两样。”海怡大笑,“我是不会被难倒的。”她指着满室错落有致的器具,最温馨的家也不过如此了。

桌台不够高,椅子不够矮,想要碰杯畅谈,只有坐在地板上。品尝美味的南瓜瘦肉汤时,(什么样的食物堪称美味?)月亮从容地,毫不遮掩地显现在天幕上。

“这是我女儿最喜欢的汤。”海怡微笑着和自己对望,脸颊因酒意而泛红,云霓喝着汤,感受她的目光如月影清凉。

明达想起那些无端的争吵,吵过之后,记忆也遭涂改。扑面的冷风混合热泪,停在一侧脸颊的冰冷的手,那凄绝的目光终于没能降下,而是如霜一般凝结。是什么被挨下?明达常梦见那份沉重,记忆从初冬的雾气里分娩出狭路。

“夕儿?朝夕的夕吗?”

“不,是潮汐的汐。在岛上工作的时候,每天望着海水朝夕而至。”

“她一定在傍晚出生喽?”

“是了,天慢慢由橙红变为淡紫的时候。”

“汐是一种月光的具象。”

云霓点点头,月光投射些树影至室内,短暂的静默拖在月的后面。

“喝咖啡吗?”海怡说着,拿起磨豆的器具。“也好,……唉,还是别麻烦了。”云霓说着,直起如缺水的植物那样歪倒在地板上的躯干。

“不麻烦,我也要喝,担心睡觉的话,也有低因的豆子。”说着,海怡站起身,在云霓低处的视角下,好像溪水倒悬,那样激烈,同眩目的日光一齐倾泻而下,于房中各方奔流。

云霓起身活动疲倦的四肢,海怡正摇动磨豆机的手柄,穿着修身丹宁衬衣的手臂摆动着,周身散发出既非香水又非洗剂的柔和气息。

明达望着那里,云霓留空的无名指,显而易见的难堪令他不住摩挲自己的指环。云霓知道,在强作镇定之前,必须脱下可能带来束缚的一切,包括平和的心境、稳定的脉搏,还有体温:升华气味,成全亲密。在奶油蘑菇汤冷掉前,为他擦去唇边滴落的酱汁。“不好吃吗?”

是痛苦让人颤抖。屏住呼吸,明达移开了视线。

“我们这种工作,远离人类是最好的一点。”啜饮着玻璃杯中的咖啡,海怡将修长的手臂伸展于光洁的台面,那手温暖而秀美,其上蜿蜒的青色河流,犹如雨林错综复杂的根系,不断向深处,向那不停跃动的中心盘旋而去。

梦里,云霓抬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只有眼神,以及无尽的冰雪。明达惊醒的时候,朝朝正睡在枕边,双手蜷缩于胸前,胡须微微颤动着。这是故事性的梦,还是预言性?

明达背着相机来到约定的场地,掀起挡风的厚帘时,雪花也鱼贯而入。栗色头发的负责人,眉毛是更浅的栗色,她的随和与健谈,令明达怯懦的心平静下来,继而他想到云霓,想到某个秋风乍凉的夜晚同她共饮花生酱风味的啤酒,在那种醇厚的味道中,有什么针锋相对的东西沉淀下来,演变为此际的随和。

或许也在那时,连接彼此的最要好、最顽强的部分也于某处海面沉降,路途中,天色明灭,风雨偕来。

天亮前,云霓再次敲响了海怡的房门。“什么事?”海怡披着一件剪裁硬朗的黑色夹克,显然没有睡,声音却并不疲惫。

“你有没有闻到烧焦的味道?”山火蔓延前,土地、空气、树的顶部会传来的那种窒闷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如同点燃斑斓的羽毛、炙烤所有柔软的毛发、所有光裸的皮肤……

“不要担心,每层楼都有报警器,”海怡用平稳的声音道。“没有吗?”云霓用力吸了吸鼻子,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茫然。

“你有多久没睡了?”海怡紧一紧身上的外套,微微皱起眉头。云霓怔了怔,笑道:“也许是梦中的焦糊味吧。”

海怡放松地倚在门边,像要听云霓讲述梦中的故事,“和报告中的东西弄混了吧,连梦里都在工作啊。”海怡笑着开解道,秀美的手轻抚过云霓瘦削的肩膀,“我说,还是要注意精神平和啊。”

云霓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便离开的时候,海怡侧身让出门内的风景,“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吧,我正要出去散步。”那挑眉的姿态让云霓不能拒绝。

天光乍破前的海岸,云霓从未看过,她想起小美人鱼变成泡沫前望见的最后一眼,恰是此时蓝紫色的海面,不知疲倦的浪涛,此刻欲说还休地冲洗着昨日的沙滩,新的潮水从天边涌来,是为朝。

明达望着镜头中的自己,如同驱车行于一条笔直的长路,两旁高耸的密林“唰”地飞掠过,“此刻”要从后视镜中观看。

“这么写,太迂回了吧,读来更是奇怪。”年轻的孩子反带着帽子,一丛黑发像茂盛的小草从帽子的孔洞中钻出。

“早说过我不擅长这种事。”明达轻叹道,接过年轻孩子递来的香烟。“喝的什么啊?”透明杯壁上凝结的水汽,像做了磨砂处理那样,浅褐色的液体透出晶莹的光泽。

“尝尝?”明达抿了一口,瞬间的清凉以及在口中迸开的李科植物果实的味道,让他成功遁入往日,记忆的树梢结着累累硕果,熟透的、饱胀的、仰头望去,秋日的阳光像要迫他开口。

物不可以苟合而已,故受之以贲。

一切经历穷尽,经验穷尽,连感慨都穷尽。

“我想要开诚布公的对话。”明达摘下眼镜,样子很是颓然。

“待我穿上外套吧……这里很冷。”

“对……你冻僵了。”手套中仍旧冰冷的手,此刻竟无法抚上对方沾了霜雪的睫毛。

“我去买包烟。就在路边。”

那是一方不能到达的彼岸。

“我在这里等你。”

“陪我吧……这里太冷了。”

暗室,胶片浸入水中。

云霓在梦中,像初学游泳时那样,腿部不知所措地用力,溅起水花高耸。继而呛咳出声,像知道有人会来营救,在异域苍绿的浪涛里,终于可以如一颗松果落地般,自由轻巧地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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