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见时，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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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长那尊大神踩着小碎步离开了，夏明梓这才算是松了口气，精神颓废地溜到科室门口的候医台坐着。
李培培看她一脸菜色，同情道：“护士长今天对你可真够‘关爱’有加啊，训了有小四十分钟了吧？”
“那是，普通人哪能享受到这待遇。”
明梓沮丧道：“也不怪护士长，今天是我错了，要是我手底下的人被安排上手术，当天迟到半小时，还拖着一脚泥水进来，我能把她给生吃了。”
李培培莞尔：“你今天真是没看黄历出门。”
反正这两天是触了霉头了，明梓苦笑了一下：“可不是，出门就三辆车连环剐蹭，司机在那上演全武行，我原想跳车之后跑来的，结果一脚还踩进下水道里。”她动了动脚脖子，龇牙咧嘴的，背上又开始冒汗了：“要不我怎么没能及时走位，避开护士长这个大Boss呢。”
“我的天，肿这么大了，你真没事吧？”
李培培知道她扭到了，但没想到这么严重：“你傻啊，没给护士长看看，博点同情分。”
“有的有的，她老人家说让我休息，不用上这台手术了。”明梓笑笑，心里到底还是黯然。
能上手术这件事情她争取了很久，却没有想到，就这么黄了。早知道这样，昨天晚上她就应该待在医院不走了，免得去看她爸还闹心了一夜。
不过明梓心里也明白，护士长对她这样，多少是因为对她看不惯。
俗话说，金眼科，银外科，他们医院又是三甲，想进来的护士能在医院门口排成加强连，明梓知道自己：技术，不是拔尖的，背景，更是一穷二白，别说护士长不明白怎么自个儿侄女没进来成，她反倒进来了，就连明梓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是投了哪路大神的眼缘，还是纯粹爆发了狗屎运。
要是原来，遇上护士长这样明里暗里针对的事，她早就不伺候了，但是现在，她一屁股债还有小二十万，为了救她妈妈欠下的，全指望着她去还。她这个资历一年还差点的小护士，每个月分期还了那笔债，剩下的银子每分每厘都得精打细算，哪还有那个底气，说不干就不干了。
默默算了一下没还的债，明梓安慰自己甭烦了，总归是比前两年少了不是，日子也算是有了盼头。
李培培叹了口气：“那你先治治去吧。”
“摸过了，没伤到骨头，就是软组织挫伤了。”
就算是内部人给帮忙看看，打针消炎的钱也得心疼死她，明梓笑着摆手道：“我先去搞个冰袋敷敷脚，要不明天就不好动弹了。”
李培培让她坐着别动：“你这脚就别折腾了，我去拿吧。”
明梓忙道了谢，开始伸手去理病历。昨天晚上大概是墙面渗水，结果渗进了叫号器的显示屏，今天只好人工排病历，她随手翻了翻，没想到，一个名字跳进了明梓眼睛里——唐九云。
唐九云？是那个唐九云吗？也许就是同名同姓罢了。
明梓的心都漏跳了几拍，可她仍旧下意识抬起头，在一排一排喧嚣吵闹的座椅里面找着那个人。她想告诉自己，是自己太敏感了，看到名字反应过度，但在那个人的身影撞进她视线里的时候，她才知道，她最不想见着的人还是出现了。
明梓知道唐九云从小长得就好，眉如春山眼似秋水，就跟个小姑娘似的，但是她从来没想过，长大后的唐九云虽仍旧是那副模样，却平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冷硬与从容，外科大厅里面这么吵，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书，丝毫不为外界所动，一套简单但精工细作的外套，倒显得他更加卓尔不凡鹤立鸡群。
十年了啊，时光荏苒，他却已然长大到如此出色。
时间最是神奇，不过轻描淡写，却能在她与他之间画出深涧。
明梓不由苦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去找李培培，她如今已经深深地知道了，唐九云这个人，从原来开始，就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夏明梓！”却不料她父亲——夏正华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明梓下意识扫了眼唐九云那儿，不大想让他注意这儿，可不等她说什么，夏正华已然开始责备她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早就约好了昨天一起吃饭的吗？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不来了，你知道我们等了你多长时间？”
夏正华年纪也不小了，两鬓都有些花白，仍旧背脊挺直，身材瘦削高挑，没有半点中年男人发福的痕迹，甚至可以说，更具有成熟男人的魅力。许是原来当过兵的关系，他说话向来铿锵有力，仿佛落地上就能砸出个洞来一般。
看着夏正华对自己的不满，明梓的眸色也冰了下来：“是约好了，可是您老人家约我的时候，明明说的是咱父女俩坐坐的，怎么我到了门口一看，多出来了一个？”
夏正华眉头一皱，喝道：“怎么说话的！她是你冯姨！”
明梓针锋相对道：“那可真不好意思，我妈临死了也没多出来一个姐妹过！”
“你……！”被女儿这么顶撞，夏正华怒极，可在怒气背后，夏正华仍旧存着对明梓的那份愧疚，那份愧疚让他对于自己的女儿束手无策，“明梓，你妈都走了那么久了，你怎么还放不下？明梓，我们到底是一家人，你何必这么斗气？看看你现在过的日子，和原来有多大差别？”
“我和你是父女，但永远也不可能和冯玉兰是一家人。”明梓一字一顿地说道。
两人在众目睽睽下对峙着，明梓一步也没有退让，过了几分钟，夏正华终于泄了气，神情透露出衰老的疲惫，他仿佛自暴自弃了一般：“行了行了，我今天来也不是和你吵架的，本来这件事情昨天我想好好告诉你，但既然……我现在就直接说吧，下个月15号中午，我和你冯姨的婚宴会在凯宾酒店举行，我欠她这个名分太长时间了，我必须得要补偿她。”
他说完便走，留下明梓愣在当场，脑子都发懵，胸口仿佛有一股气生生地堵在那儿，憋得她几乎快要爆开。
他竟然还觉得亏欠了冯玉兰？他怎么没有想想，他对他自己的结发妻子，她的妈妈亏欠又有多少？！他怎么不想想，要怎么去补偿她的妈妈呢？当初妈妈走的时候，孤零零的一个人，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难道她就活该如此，活该被第三者搅得家破人亡？！
自从冯玉兰上位，明梓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她撑着桌子的手都在发抖。明梓本想告诉自己，别再为这些事情生气，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可她刚想挪一挪步子，眼睛却是一花，候医台上放着的病历悉数蹭到地上，洋洋洒洒，犹如天女散花一般。
明梓顾不得被撞的腰，忙半跪到地上去捡，下一秒，有个人的步子停在她面前，然后蹲下来，帮她将病历一份一份地全都捡了起来。
她欲向好心人道谢，可是唇间的“谢谢”两个字骤然破碎，如同没有融化的冰块，尖锐且冰凉地划伤了她的喉咙，让她言语不能。
在医院里冰凉的白光下，唐九云的发色仿佛是被墨点出来一般，浓黑到发亮，扫在额角，与他眼角那片细碎的阴影微微接触着，随着他的动作，一离一散，就像慢动作般，烙印在明梓的心上，熨烫出伤痕。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他这么接近过了。
明梓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人，灵魂都在这一瞬间被吸走，只余了一个空壳在这儿，木然地看着这儿的一切。
直至看到递至眼前的病历，明梓才幡然惊醒，那场争执，想必已经被唐九云悉数看到。她的狼狈、她的难堪，她的窘迫尽入唐九云之眼。
将病历重新放回到台子上，明梓不等唐九云有任何反应，转身离开。
没错，她是落荒而逃，可她忍不住，仿佛这样便能将唐九云抛诸脑后。
直至跑进休息室，明梓才发现脚疼得厉害，一抽一抽的，就像那儿有另一个跳动的心脏，痛且僵硬，她靠在墙上，将头仰起来，全身都在发冷。
休息室墙面挂着一面镜子，镜子中的夏明梓，格外陌生。
夏正华教训得真对，她已经和当年太不一样了，不再衣食无忧满腹傲气，也无涉世未深的懵懂微笑，一身地摊货，裤子上甚至有来不及搓下去的泥点。
现如今的夏明梓，曾经圆润的脸庞已不复存在，瘦到像只小狐狸，脸色也不够红润，倒是眼睛还是和原来一样，很双的眼皮，又大，像一捧龙眼核，又亮又温润。
曾经见到她的人都会说，明梓啊，你知不知道，你生得最好的就是这双眼睛。
说这话的人，十有八九是没见着过唐九云。
要说眼睛漂亮，谁能比得上唐九云？那才是一双黑到发亮、如同曜石一般的眼眸，流转着光华，但是仔细再看，眼底却是如火焰般灼灼地燃着光芒，仿佛能烧尽所有一般。
她当初那么一走，对于唐九云是何样的打击，她不是不知道。
可是她仍旧那么无耻地走了，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安地逃离了。
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可是分手，却只需要一个人说了算，她抢先做到了唐九云无法做到的事情。
现在，他们的过去早就已经过去，她也不必一个人在这儿反应过度。
明梓闭闭眼睛，深吸了口气，重复地告诉自己一次：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休息室又不能躲一辈子，也许出了门，他也早就走了。明梓深吸了口气，拉开门，就在这个时候，站在不远处的人回过头，墨玉般的眼睛在她脸上划过去，像刀，又像冰一样，冷硬冷硬的。
他还在……
明梓怔怔地看着唐九云向她走进来，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近，那种独属于他的气势压迫着她的心脏。
他在她面前立定，静静地瞄着她，明梓下意识笑笑：“刚刚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唐九云仍旧沉默着，表情看不出来有丝毫改变。
明梓也没指望他会回应，勉强弯弯嘴角，正准备走的时候，她的手却被突然拉住：“你变了很多。”唐九云略微沙哑，却清晰地说道，像电流打到她心脏上一样。
明梓不敢置信，不由惊喜道：“你……你会说话了？！”
唐九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表情也仍旧没有丝毫改变，冷漠得让明梓讪然。
“你的手机掉了。”
唐九云将一直攥着的左手摊开在明梓面前，终于弯弯嘴角：“没想到，你现在用的是这种。”
不过几百块，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的破手机，连漆都掉了，如今搁在唐九云完美无瑕的手里，连明梓都觉得真心碍眼，她连忙从他手里夺了回来，还是小声道：“谢谢。”
原来他只是为了还她手机而来，她又自作多情了。
气氛冷到不行，明梓勉强笑笑，垂头与他擦肩而过：“那……我回去上班了，以后再聊。”她心里默默念着，还是以后别见了……兴许是因为脚伤，明梓觉得自己每个动作都举步维艰，背上都生痛生痛的，仿佛那像刀子似的眼神就在她背后刮着，每一眼都能让她血肉模糊。
快走到走廊的拐弯，明梓实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可是唐九云留给她的，只有一个背影。明梓的心往下落了落，终于抿紧唇，垂首离开。
她没发现唐九云将挂断的手机塞回到口袋后回过头来的一眼。
唐九云望着她消失的位置，心里弥漫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夏明梓，果然一如既往地狠心，连回头看看也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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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夏明梓和唐九云的第一次见面，还是夏爸爸调去当警备班班长的那一年。
那时候，夏家因为她爸的工作调动，需要举家搬迁到B市，明梓是哭着闹着撒泼打滚的不干，可惜最后被她爸武力镇压了，拎进了大院。明梓她妈在家收拾屋子，她爸去报到，就留下明梓一个待在家门前，小丫头看着陌生的环境，悲从中来，她隔壁家的小刚还欠着她五毛钱的拉丝糖没还呢。
明梓是个闲不住的个性，趁着明梓她妈没在意就溜达出去玩了，军区大院里其实环境好，舒服又怡人，但是对于孩子来说，可就太单调乏味了，明梓连招猫惹狗的机会也没有。
她转了一圈下来，总算是发现了个小秋千，这才有了点兴趣，等她乐滋滋地跑过去一看，已经有人给占了，还是个小姑娘。虽然她穿着一点都不可爱的裤子，也没挂着毛茸茸的小鸭子毛巾，连头发都削得短短的，但是不妨碍明梓对于她产生亲近感。
这是她两小时里面发现唯一一个和她年纪相近的！
尤其是这小姑娘长得真漂亮，明梓当时年纪小，还没有那么多形容词，但是她知道一点，她是她见过长得最漂亮的，连小刚家隔壁的隔壁的校花也比不上的小姑娘。
看着跟瓷娃娃似的小姑娘，明梓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叫夏明梓，你叫什么啊？”
小姑娘被她这么骤然一问给吓了一跳，皱紧眉头，不大想搭理她，但她夏明梓是谁啊，孩子王里她是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当下发挥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像小鼻涕虫一样黏在小姑娘后面，不停地问：“告诉我呗，你叫啥啊？我是刚从G市过来的，还不认识其他人呢，你是我见着的第一个。唉，你说我这人生地不熟的，连个认识的都没有，多可怜啊，你别不搭理我啊，咱俩交个朋友好吗？”
估计从来没有人这么疲劳轰炸过小姑娘，她被明梓都说愣了，眨巴两下羽扇式的睫毛，然后不耐烦地在地上写道：唐九云。
“唐九云？”
明梓还是认识挺多字的，又默念了一遍，然后哈哈乐道：“哎，你爸是不是叫唐三彩啊。”
没想到这话像踩中唐九云尾巴一样，小小的脸上顿时怒意弥漫，“噌”地一下站起来，把明梓给顶了个跟头，明梓这下不乐意了：“怎么了，不就是个玩笑吗，你至于嘛你。”
唐九云白了她一眼，摆出一副你这个小土鳖的表情。
明梓可从来没被这么赤裸裸地鄙视过，心里特别不服气：“喂，你把人撞了就走啊，你家大人没教过你懂知识有礼貌吗？你把我撞了不说对不起吗？”唐九云压根儿儿不理她，抬脚就从她身上跨了过去，明梓火大了，拉着她的脚就让她摔了一跟头，“快说对不起！”
唐九云脸色黑彻底了，当下就是一脚，这一下还得了，可踹着夏明梓这个马蜂窝，还管你是不是长得漂亮，上前就开掐。等大人闻声跑出来时，明梓和唐九云都挂了彩，还互相掐着不松手呢。
明梓看着大人们都来了，有些悻悻的，可唐九云不怕，仍旧用你活该的眼神瞪着明梓，小小年纪，就能把人冻掉一层冰碴，还特别欠抽。
但是明梓不敢真打，看她爸的脸色，夏明梓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大院里面的隐形规矩其实特别多，孩子们之间都有小团体，首长家的孩子从来不跟警务员家的玩，没承想，夏明梓来的第一天，就把她爸顶头上司——唐念家的小孩给揍了。夏正华一脚就给踹到明梓的屁股上了。
这一脚不重，是做样子。这是她爷俩约好的暗号，得给大人留点面子不是。
明梓在这边揉着屁股，夏老爹这头就急忙给首长道歉，不过幸好唐念很大度，一笑，说小孩子家家哪有不打架的，老夏你甭放在心上，然后就直接拎着唐九云回屋了，边走边骂，说你也真够出息的，是个男人吗，都跟女孩子干上架了啊。
明梓大吃一惊，难怪唐九云这小浑蛋下手狠啊，原来是个男的，她竟然看走眼了！个大尾巴狼！再然后，明梓才从其他玩伴那儿知道，她压根儿儿就不用慌，所有孩子都知道，揍唐九云，那是揍了也就揍了。究其原因，一来唐九云虽然是首长家的孩子，可向来不拉帮结派，独得像匹狼似的，二来，就是唐九云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他爸一般情况下也不护着他。
据说唐九云一开始是会说话的，而且特别聪明伶俐，那逻辑思维连一般大人都跟不上，但是自从他妈死了之后，他就一声都不吭了。
明梓不禁有些惆怅，但又转瞬一想，要是世界上都跟唐九云那样，又聪明，长得又好，家世还显赫，那给不给她这样的平凡人一条活路了？可见上帝真公平，明梓摸着伤口，又有些幸灾乐祸。
再说了，唐九云那家伙还欠着自己声“对不起”呢，明梓心里发誓，决不能那么简单就放过他。
要换如今的夏明梓，一准会说，孽缘啊，真是孽缘。
她就应该离唐九云远远的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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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梓长舒了口气，揉了揉胀疼的太阳穴，从床上爬起来。昨天她脚太疼，就没倒三趟车回家去，直接在休息室躺下来了，反正昨天值班的是她师兄许吾，也没计较她的鹊占鸠巢。
叫号显示屏晚上终于修好了，今天用不着人继续候着，夏明梓就一拐一拐地去护士站，遇上李培培时，夏明梓想起来一件事：“培培，你见着我手机上的那手机链了吗？”
李培培正在收拾，随口答道：“没啊，怎么了？”
“没什么。”夏明梓摇摇头，终于放弃了。
她昨天到下午才发现手机链不见了，四周找了一圈，连休息室的桌子下面都摸过了，还是没找着那条手机链，那小东西陪了她这么多年，够仁义了，比某些人陪她的时间还久。夏明梓长吁了口气，聚散都是缘，半点不由人啊，她到底把它给丢了。
明梓去了输液室，最近正赶着变天，好多人中招感冒，输液室里人头攒动，比菜市场差不了多少，人人面有菜色，一水的青菜茄子西红柿。明梓推着医疗车，顺着号给病人打吊针，看着下一个是唐九云的时候，她有半晌没能动弹。
不至于吧，一天见一次？明梓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但是接下来就是唐九云的输液了，明梓只好硬着头皮挪到唐九云面前。
他看起来有些发烧，脸色微红，于是少了几分他们初见时的冷硬。
“把袖子再往上撸撸。”见他把右手伸了过来，明梓手里拿着皮筋指挥着，可他慢吞吞的，老半天袖子都卷不到位置，明梓直接把他胳膊拽过来，使劲儿一抻，再把皮筋给绑了上去。
唐九云生得白，皮肤也细腻，所以血管十分不明显，明梓攥着他胳膊拍了好一会儿，才找着条静脉，正准备一针扎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冷冷地开口道：“你最近还好吗？”
这一针当即就给滑进肌肉里面了，唐九云疼得微微皱起眉，明梓忙给拔了出来，心里像有只小鼓一样敲着，东一下西一下，敲得她心烦意乱。她没理唐九云，稳稳心神，又给扎下去一针，结果这一针还是歪了，想从肌肉里重新扎进血管也没成。眼见着唐九云的手背就跟馒头似的肿了起来，明梓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可唐九云没生气，也没恼火，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手背，又瞄着明梓，即无辜又可怜。
明梓自个儿先受不了了，把针给放到一旁，再扎下去，他的手得成筛子：“你等一下，我找人过来帮你打。”
“不用了。”
唐九云垂下眼眸，将左手伸了过来：“你继续打吧。”
明梓咬着下唇犹豫一下，稳下心神，终于把针给顺利地扎了唐九云的左手。她默默地将他的手放回到扶手上，轻声道了句：“谢谢。”
输液室事多又忙，要是去找老护士来帮忙打，一定会被数落一顿，明梓推着车走了，可手心里仿佛还残落着唐九云的体温，能将她给灼伤了一样。
这么段时间没见，唐九云的脾气还真是好了很多，要是搁原来，他能用眼神咻咻地杀了她。
要是他们认识的时候唐九云甭那么倔，那该有多好，也不至于两个人一开始会搞得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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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场干仗后，明梓心里就惦记上唐九云的那声“道歉”。
这真不能怪她，她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唐九云挨了揍还高傲的模样，于是更加由衷地想抽他。她认真地盘算了一番，如果唐九云不利索道歉，她就约他出来，朝他身上扔毛毛虫，或者去把他作业本偷出来给丢了，再不然就去砸了别人家玻璃窗给赖唐九云身上，这不正好还在暑假的尾巴上么，她有大把的时间来找唐九云麻烦。
一想到唐九云被扒下不可一世的皮，换上倒霉难堪的小模样，明梓就别提多开心了，用她妈的话来说，那就是人都魔怔了，饭吃着吃着都能嘿嘿地笑出来。
幸好明梓她妈不知道她准备干吗，要不一准抽死她。
明梓也没傻到四处宣传她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就是一有时间便在唐家不远处盘旋，可是她高亢的坏水酝酿了好一阵子，愣是没找着机会——唐九云竟然成了名娇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下子颇出明梓的意料，若唐九云总不出现，她岂非夙愿难达？
终于她忍不住了，眼睛一转，沿着踩好的点，动作利索地爬上唐家的窗户。
唐家是一幢二层小楼，书房是在一楼，唐九云像小大人一样，正襟危坐地在他家大书桌前面，手里拿着毛笔，认认真真地描红。
夏日燥热的空气顷刻之间无影无踪，房间里仿佛有种脉脉流转的墨香。
唐九云的面前一排笔架笔洗，背后满墙多宝格的架子，如同精美的电视剧中一般，摆放着满是历史气息的古董和书籍。夏明梓当时年纪小，也不大知道温润如玉这个词，但唐九云发现她时，望过来的那一抹淡然目光，黑白分明的眼睛仿若清泉，涌动着别样的明丽。
明梓被镇住了，她老夏家三代贫农，最有出息的就是她爸。夏正华其实很厉害，在那个年代已经读完了大学，可即便如此，与唐家这样书香世家还是有天壤之别的。明梓突然之间，产生了一丝怯懦与自卑。
她与他之间，连空气都感觉错隔着时空与距离。
待唐九云看明白来者何人，眉毛瞬间皱起，特别嫌弃地在用眼神问：你来干吗？
明梓还有些昏头昏脑，咬着下唇没吱声，唐九云就搁下毛笔，缓缓地走了过来。
眼见着他越来越近，明梓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那些一二三四五的计划，被她丢到了爪哇国外，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唐九云走到她面前，已经显露出少年挺拔姿态的男孩，如同一株枝叶青青的柳树儿，背脊挺直，姿态优美。
唐九云伸手，关窗，最后扭头就走。
我勒个去！夏明梓脑子整个清醒了，气得想捶玻璃：“唐九云！你太过分了！”可手一松开，她整个人直接掉下窗台，摔了个屁墩儿。
明梓这下子摔得太寸了，正好坐在尾椎骨上，疼得她当即眼泪便冒了出来。她本不想哭，可是实在是太疼了，背上全是冷汗，眼泪根本就不听使唤，哗哗地流了一脸。
从泪眼蒙眬中，她看到唐九云靠了过来，愈发是觉得失了面子，气急地吼道：“你滚远点，别看我。”
唐九云这个人，好似天生就没有什么表情一般，不见喜怒，也谈不上什么关心的模样，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径直走到夏明梓面前，递过来一块手帕。
明梓一巴掌推开唐九云的好意：“我用不着你可怜，这次是我栽了……”她抽抽鼻子，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乱七八糟地说道，“你说你是男的么，平时不出来野也就算了，怎么还能随身带着手帕？这么精细，难怪心眼儿会小，真是吃口樱桃肉塞了嗓子眼儿。”
唐九云没听懂那歇后语，不过也知道不是好词，他原本想转身就走，但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回身蹲下来，在明梓眼前把一直扣着的长袖给解开，径直往上一撸。
好几道纵横交错的青紫伤痕骤然露了出来。
因为时间的关系，青紫伤痕的边缘已经泛着淡淡的黄色，加上唐九云白得像豆腐一样，愈加显得狰狞异常。而这一切，不过是他身上的冰山一角，伤口是蔓延向上的态势，可见还有不少伤在他身上。
明梓完全被这些可怖的伤痕惊呆了，连眼泪都含进了眼眶里。虽然她又倔又皮，可夏正华和她妈都把她当掌上明珠一样，当真没被这么教训过。
明梓下意识咽了口口水：“这是你爸打的？”
唐九云没吱声，只是眼神略微挪了挪，默认了。
明梓顿时就火了：“这是你亲爹吗？这是在抓敌特吧！你说你一比小姑娘还小姑娘的家伙，犯了什么事，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能这么逮着就往死里打吗？”说到一半，明梓哽住了，她想起来了，这罪魁祸首八成就是她呢。
“你爸也是，嘴里说的没多大的事，回头就下狠手，这不是大忽悠么。”明梓没什么底气地嘀咕道。
唐九云脸色又一沉，翻脸就要走人，明梓有种好心成了驴肝肺的忧郁：“唉，别走啊，再怎么吵也不能这么走人啊。”
她下意识伸手拽了下唐九云，牵扯到了他的伤口，唐九云疼得脸色都变了，夏明梓心里莫名软了一下，别别扭扭地道歉道：“行行行，唐大爷，我错了行吧，你亲爹不忽悠，只有亲爹才下得了那手，行了吧。”要不是她，唐九云也不会这么惨。
明梓算是看出来了，唐九云这个小炸毛货，脾气本来就差，再加上有一股子护短劲儿，哪怕是被他爸揍得再惨，也不许别人多说一句唐念不好的地方。
唐九云抿抿嘴，明显仍旧不大满意，但是他决意不再同这野丫头一般见识了。他慢慢抽回手，瞥了夏明梓一眼。
“你是说我们两清了？”明梓挑挑眉。
虽然他不能说话，明梓却发现自己能明白唐九云的意思。
她仿佛能看懂，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所表露出来的意思。
唐九云不置可否地点头。
明梓笑笑，止住唐九云仿佛降尊纡贵要扶她的举动，自己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倒不是其他，小炸毛一看就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她是怕他下手没个轻重，她可经不住那二次重创。
“我告诉你吧，这事没完。”明梓笑颜如花。
这一码归一码好么，他爸揍他，那是他唐家的家务事，揍得再狠也不是她指使的，她的根本目的就是要小炸毛意识到错误，以后别那么跟火药桶似的，一碰就爆。不是她说，小炸毛那战斗力她都看不上眼，再这么副脾气，总有一天会吃亏死。
可惜小炸毛不领好意，黑溜溜的眼珠朝她咻咻地丢小匕首，好在夏明梓皮厚肉糙，坦然受了，唐九云没办法，一边幼稚地怒视她，一边扭头走了，气极了夏明梓给脸不要脸。
夏明梓反倒笑了，小炸毛还挺有趣的，一逗就翻脸。
现在看起来唐九云是不敢再和她动手了。哼哼，那可就安全多了。夏明梓揉着小屁股，哼哼唧唧地挪回去，心里得意地想道：她要是有生之年不让唐九云认错，她就跟着唐九云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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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等夏明梓想到辙儿，一个悲催的消息就搁她面前了，那就是：开学了！
夏明梓在原来的学校就已经上到了五年级，现在开始读六年级了，正好是关键的一年。她进校考超常发挥，正好擦到了分数线，一脚滑进了重点班。
兴许是老师知道她也是大院的孩子，所以故意把她给安排到唐九云的旁边。
这可正中了夏明梓下怀，她嘴角当即抹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没落下唐九云那冷漠表情下的郁闷。
夏明梓笑眯眯地坐到他旁边，唐九云却连个头也不抬一下，仿佛打定主意不理明梓，哪怕是对她的点头示意，他都一副不动如山的表情。
这天还热着，大伙都统一穿着短袖的校服，自然掩不住唐九云胳膊上一道一道的瘀伤，可见唐念对他真舍得下手，都这么久了，伤痕还是退不散。
但这件事情，对于其他的学生来说，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般，没有人去问唐九云，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对于班上其他同学来说，唐九云这个人，他们也当他不存在一般。
对于普通人来说，残障人士其实是特别有存在感的，只要身边有个，谁都会无意识地多注意两眼。打个比方来说吧，就像一堆圆石子里面突然出现了个三角儿一样，哪怕人家三角儿不动，或多或少地也膈应着其他的圆石子，提醒着圆石子，三角形是有多么不同。
但这种情况，却也能引起两种不同态度：要么所有的圆石子都分外关注三角，要么就是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个“三角”的存在。
唐九云无疑就是后一种情况。
上课的时候，他就坐着听，老师们基本不点他，而下课的时候，也没有人同他打招呼，叫他一起玩。唐九云身上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静，他在同年人中是那么格格不入，仿佛是头独来独往的小狼，天性之中，他就不需要其他人。
大多数时间，唐九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风景。
只有在那个时候，唐九云身上才没有满身的暴躁与戾气，竟有几分少年初初长成的温柔弧线，映着蓝天白云，轻风抚面，连睫毛每次微小的抖动，都仿若是蝴蝶在扇动翅膀。
明梓哪怕是在十分久远之后，偶尔回忆起，也觉得那场面美得像是一幅画。
自此，明梓开始同唐九云打起八年抗战，什么今天找他问个数学题啊，明天请教个英语啊，后天告诉他谁又闯祸了，诸如此类。唐九云从来都不会搭腔，哪怕这一边明梓扯得天花乱坠，那一边，他还垂头干自己的事情，完全保持着无视的状态。
但明梓并不以为意，她就是个小话痨，他不理，她也能说得开心。说得渴了，明梓就去学校小超市去买可乐，还给他带一瓶回来，唐九云从来都没有搭理过她，她也不气，等到那瓶可乐快放到没气，她就特别淡定地拿过来自己喝了，过不久，再周而复始一轮。
什么饮料点心都是小意思，有明梓的就必定会有唐九云的，再往后，就连班上同学轮着看的漫画小说，明梓也都记得给唐九云留一份。
旁人看着都觉得有些诡异，可是又莫名地觉得特别和谐。
似乎夏明梓身上就有那么一种气场，不管什么事，在她身上都不叫事儿，整个人总是暖暖的，散发着阳光一般的味道。
可只有唐九云不喜欢，一般他都不怎么搭理明梓，完全保持着无视的态度。
明梓倒是不大在乎，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地继续。
等到小升初完了分班结束，她和唐九云还是一个班，一张桌子。
明梓嘿嘿一乐，也说不明白她当初知道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好像就是习惯了左手旁有他存在一样，哪怕唐九云仍旧一副不喜欢理她的表情。
“你干吗还对他那么好啊，要说是心血来潮，你也够持久了吧。”明梓另一手边的“邻居”萧晓有次问道。
他是为数不多一起升上来的同学，无形之间关系就近了许多。
两人正好坐在教室窗户下面吃冰激凌呢，明梓咬了一口和路雪，瞪回去：“什么心血来潮，胡扯，我就是……”就是什么其实明梓也说不明白，支吾了一会儿才道，“就是觉得应该的。”
萧晓哼哼了两声，鄙视道：“屁，少来吧，你这人就是被激发好奇心好胜心好强心了吧。”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明梓，“你小时候在家里肯定喜欢招猫惹狗。”
还真被猜中了……
萧晓露出一副“果然吧”的表情，听外边有人喊，抱着足球就跑出去，临末了丢了句：“你还是收敛一下你的好奇心，再怎么有兴致，也有过的一天，要到那时候，唐九云怎么办，他又不真的是你在路旁遇上摸一把就能跑的猫猫狗狗。”
明梓看着萧晓的背影有些发怔，要说萧晓的话，似乎也挺有道理的，可是明梓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唐九云唐小爷什么样的人物，除了不能说话，硬件软件设施拿出来都是杠杠的，要打比喻，那也是娇生惯养的纯种猫，多的是人惦记着，哪有“他怎么办”的那一天呢。
明梓神情复杂地坐回到唐九云身旁，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明梓条件反射性地笑了笑，他便又一脸漠然地垂回头，从书包里掏出笔来。比起原来他根本连看都不看她，这也算是有了划时代的进步了吧？
至少他开始在意她了。
明梓瞬间就把萧晓的那些话丢到脑后，特别开心。
就跟刚刚把游戏打下来一局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