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天,风很大,柳絮漫天飞舞,天空总有阴霾笼罩,渲染出生命悲凉的底色。
南边的刘老爷子过世了,老人家几十年前从山东逃荒来到东北这边,早些年间,父亲和老爷子一起去山上打过野鸡,听闻老爷子在深山里还见过豺狼。老爷子是在回山东探亲的返程火车上离开的,他一个人回到故乡看望了那里的故人,再返回东北的火车上,在座位上突然倒下了,车上工作人员马上在最近的车站停车送他去医院,但是,他还是停止了心跳,有的人说是心梗,有的人说是脑梗。老爷子的一生都在迁徙,从关里到关外,从关外回关里,最终在入关的城市离去。老爷子在此火化了,他的儿子将骨灰带回到东北的家。
刘老爷子走后的几年,他老伴的精神大不如从前。听村里人说,秋收的某一天,老奶奶去山上捡蘑菇,晚上九点还没回来,这可把家人急坏了,大半个村的村民一起去山上寻她,凌晨两点,在一片树林里发现了她,只穿着一只鞋,老奶奶口中还念叨着丢了一只鞋。有的人说,老奶奶找鞋迷路了,有的人说老奶奶生病了,还有的人说老奶奶魔怔了,是个疯子。
这之后的日子,老奶奶开始神志不清,有时大晚上穿戴整齐出门溜达,有时天不亮就在路口徘徊,有时,上了车还没到站就嚷着下车。家里人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说是遗传的小脑萎缩,无法根治,家里人也没有办法,不能把她锁在家里,担心老奶奶想不开,索性也就放任了,老奶奶最远也不出镇,况且身子骨还硬朗。
老奶奶还是笑盈盈的,梳着荷叶头,佝偻着背,走起路来还挺利索,手里经常提着一个布包。大年初六时,老奶奶还在路上和我聊天,她操着山东口音问我;“干啥去?”我说要去找朋友玩。老奶奶说话的时候很正常,我丝毫没感觉她病了。
这让我想起十多年前,我和妈妈去她家里买鸡蛋,老奶奶家以前养了好多母鸡,许多人专门去她家买笨鸡蛋,她家还有各种各样的筐,有用稻草编的,有用柳条编的,还有用扑克牌折的。那时的老奶奶腰背笔直,头脑灵光,数鸡蛋时说着:“一对、两对、三对······”说话嘎巴溜丢脆,买卖鸡蛋的钱从来用不着计算器。她家的菜园子里有许多蔬菜,院子里打扫得也很干净,春种的时候,刘老爷子赶着牛车,老奶奶坐在牛车上,我听见“嘎吱嘎吱”的牛车声,还有一路上老两口聊着今年化肥和种子的声音,秋收的时候,牛车放上了收好的庄稼,一捆一捆,老奶奶就坐在上面,高高的豆子垛,秋风一吹,都是丰收的喜悦。早些年,姥姥和老奶奶每逢周末会一起去基督教堂做礼拜,而现在老奶奶甚至记不清每天的日期,教堂的人说,有一天晚上教堂大门锁了,老奶奶爬进教堂的大门,后来他们把门打开,联系了老奶奶的儿子,把她接回了家。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奶奶是她过世的前一天。那天下午,我从家坐客车出发去火车站,老奶奶是在半路上的车,车还没到站,她便下车了,司机师傅告诉她还没有到站,她执意下车,还是一口山东口音说着去买把刀,她笑盈盈的,背弯的更厉害了。隔着车窗,我回头看了她好几眼,夕阳的光辉下,我有一种此生与老奶奶不复相见的预感。
那是四月一号,愚人节。听家里人说,老奶奶走了。早上五点左右在火车道附近被过路人发现的,老奶奶受伤了,胳膊上缺了一块肉,送到医院时,她吐了大口鲜血,她走了,有点不体面,有点孤独。
村里人说看见老奶奶头一天傍晚回家了,过了一会儿,发现她又从家出来往镇上方向走了,还换了身衣服。没有人知道老奶奶离世的真正原因,有的人说是因为摔倒,有的人说是被车撞了,还有的人说兴许是冻死的,亦或者这些原因都有,工作人员调取了部分监控,老奶奶在半夜走出了镇,一直往家的反方向那边走,走在了铁轨上,火车经过这里时,还停车了,后来老奶奶就在铁轨附近徘徊,最后倒在了那里。
这个春天和以往的春天一样,村民要为春耕做准备,春风一吹,有绿色钻出土壤,远山黛绿,近水明净,大地开始复苏,长眠的人永远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