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一那年,我起义胜利。
导火索是买衣服。那年正流行条纹,Zara橱窗里一件条纹小西服迷住了我,执意要买。老妈无法理解:20岁的女娃都打扮得青春洋溢,谁会穿这老气的西服外套?我固执己见,绝不妥协。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达成协议——生活费定额,再不干涉钱怎么花。
起义胜利,我获得了支配自己的自由。
自由是甘美的。在每月1800元的范围内,我得以探索自己所有的可能。我攒钱报创业课程,试过穷游旅行,购买喜欢的化妆品,买下想看的书,尝试不同的发型和衣着风格。
当然,我买下了那件Zara条纹小西服。条纹的流行元素、干练的肩线、复古的双排扣,无疑让我联想到白领精英的气息,幻想到明亮的写字楼,憧憬起精彩的职场生活。那时的我,刚从西部小城考进北京,一脸稚气,背着运动书包,脖子上挂着校园卡,以为凭借一件衣服、一种发型、一双靴子和一支口红就能彻底改头换面了。
现在想来,这衣服、靴子、口红承载了小姑娘太精致的幻想。我很快了解了何为美好,却不知是何为可能,何为适合,何为现实。
果不其然。大学毕业时,这些衣服、靴子、口红几乎是全新的。而那件过于成熟的Zara条纹西服,完好地包在当年的袋子里,一次都未穿过。我曾安慰自己,工作后就派上用场了。但我考研成功,继续求学,这小西服不得不重压箱底。高跟鞋、连衣裙、眼影粉、口红都是相同的命运。
2
跳蚤市场,是一种特殊的毕业仪式。
滚蛋之际,我才看清:在这偌大的北京城,一个女孩再多的欲望和梦想,不过寄居于宿舍弹丸之地。而且,这五六平米的空间,只是借住,不属于你。
细数大学四年,学了知识,长了本事,也堆积了物品。四年过去,每一件物品——书、衣服、化妆品——都寄托我的念想和野心,不少仍崭新如初。
打开橱柜、翻开纸箱、拖出行李,我甚至能听到当年碎碎念:“我该懂点法语!” “存在主义哲学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个男生好像不错的样子。” “不如试着创作剧本!” “嘻嘻,我走甜美风如何呢?” “哼,毕业就工作有什么不可!”
无数野心和憧憬的崭新剩遗物,一一摊在眼前,是贬值的人民币,也是四年的光阴,带不走也留不下。我的家太远,运费老高。家里的房子不大,寄回家也没地儿搁。买东西时一时冲动,派不上用场。我的翅膀太小,若背负如此,必定飞不高,走不远。
跳蚤市场是一场仪式。在这里,我舍弃不可能的、放手不合适的、摆脱不现实的。在这里,我必须忍痛割爱,及时止损。断舍离,然后轻装上阵。
3
“书,只有被翻阅后,才真正属于你。” 其他物品亦然。
崭新的物品让人兴奋,用旧了的东西才让人感到幸福。它沾上了我的气息,镌刻了一段经历和回忆。我有一件心爱的驼色大衣,穿了四年。穿着这件大衣,我遇到了现在的未婚夫,两人漫步在深秋的地坛,第一次牵了手;一本红宝书,反复背了数遍,被翻皱的书页记录下我努力向上的岁月。一双运动鞋,多少次走过湖畔的光影,终于磨薄了鞋底。考研时一大堆用毕的资料,各种颜色的水笔,标记了一场胜利的战役。
当然,这些东西若是旧得不能用了,我也会扔进垃圾桶。但这是一场心存慰藉的告别,这些投入气力和光阴的物品,共同塑造了今天的我,看清自己的出处,就清晰了未来的路。告别旧物有不舍,但脚下只会愈发坚定。
相反, 穿越岁月仍崭新如故的物品最令人遗憾。一次错误的尝试、一场无果的幻想、一个没有付出的计划……都会留下一个个崭新的剩遗物,就像我那箱底的Zara小西服、从未翻开的法语书、从未穿过的高跟鞋、一个没有走到最后的恋人和他的礼物……
这些物品承载这美好的愿景,但对于今天的我,已是不可能、不适合和不现实。
就说这件小西服。考研是分水岭,关于office lady的想象自此掐灭,成为不可能。我郑重地选择了学术道路。这意味着,再过20年,我也许仍会是双肩包、T-恤衫、牛仔裤的学生模样,干练的小西服大概是永远告别了。若硬要物尽其用,秋风起时,我也能用这小西服配上牛仔裤、双肩包。这虽是个办法,但总是别别扭扭。别扭,说明不适合了。强忍着别扭,吞下每个错误决定的苦果,便是不现实。这些苦果若背负得太多,我们会被拴在原地,哪里也去不了。
这些苦涩的物品,不如卖掉,不如送出,我们要及时止损。否则,每瞧一眼,就是一份遗憾。每存一年,都是一次挣扎。
有时候,我们心疼的是钱。有时候,我们遗憾的是那些再也不会实现的愿景,那曾经的可能性。
4
无限的可能性,这正是青春的妙处所在。年少人的一无所有正是他无穷的资本。
但是谁能永葆青春?身体中的无限可能的干细胞终将分化,无法逆转。成长,就是每天放弃一种可能,一步步迈向唯一的命运。
正如弗罗斯特的诗《林中路》,我将它精简如下:
林中路有两条,
可惜不能同时涉足。
我踏上人少的路,
将另一条留给下次。
可惜没有下次,
小径绵延不绝,恐难将返。
时光荏苒,回顾过往,只余叹息。
多年前林中路有两条,
我选择人少的那条,
从此决定了一生。
有女孩跟我说:“30岁我就自杀。” 我笑了。
16岁,我也说过这样的话。但人的想法会变。豆蔻年华,我不能想象成年,怕失却简单和纯真。花季年岁,我恐惧30岁,排斥衰老和市侩。
愈是简单的东西,愈具有无限的可能。现在想来,青春少年好比纯色颜料,纯净简单,潜力无限。一旦你我举起人生的画笔,纯洁和可能就开始失却了。我们要调色、混合、搅拌,然后一笔一笔杂错在画布。开始不会画,很慌张。但画着画着,便有了数,知道自己想画成什么样,能画成什么样。最终,每个人都是一幅画,纵然有美有丑。
路选了,我们前行。商人必要的狡黠、学者必要的固执、家长必要的专断,人以群分,上下有别,都成为你的一部分。
简单纯洁的少年恐惧起来:“这是衰老、复杂和市侩!” 但走在路上的人说:“这是我的天命,这是独一无二的画。”
可能性美好,皆为虚妄。寻找天命,选择一条路走到最后,才是人生。在我看来,放弃无限的可能性,慢慢看清自己的天命,一失一得,很公平。
今年,北京的秋格外绵长,硕士毕业,我决定读博士。
跳蚤市场前,我清理书架、衣橱和柜子,可要卖的东西寥寥无几。这三年,我所买皆是所需,所需都有所用。而用旧的东西令我坚定不移。
我猜,这是天命的味道,我选择了人少的那条路,告别了其他可能性。
当然会有遗憾,但我从未如此踏实而坚定。
少年们别怕!30岁何必自杀,天命之路才刚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