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似乎,大伙中了魔咒,需要一座雪山来解脱。
在汽车火车飞机上辗转着,大伙聚到一起。那时应躺在村里客栈的床上,缓解可能产生的高山反应和旅途疲劳,但实在舍不得温暖的冬日阳光,总想抱一抱它,或者被它抱一抱,那种毛绒绒的感觉啊,于是在下午的长坪村转了转。
阳光里的影子恍惚得有如三世轮回,似乎,这个陌生的小村庄曾经来过,深深地呼吸着高原的空气,顷刻饱满于天地之间。
那条狗姿态亲昵,热烈欢迎着我们。那只鸡则很淡漠,高傲地立在大房子上,如同阳光里的金色凤凰。在这个海拔三千米的村子里,有了高度,动物们的喜怒哀乐更为强烈。
我们不是书店,所以只提供借阅,我们卖伙食,但不是火锅店,我们卖首饰,但不是饰品店,我们是雪山脚下你的家!客栈的墙上写道。有了高度,客栈的格调十足。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白色寺庙门前站着个喇嘛,他的笑容如同雪山反射着阳光,在我们的脚下一闪一闪。他祝福我们,有佛陀作向导,佛法铺成道路,僧众作为同伴,你们的旅途一定顺利!有了高度,喇嘛的话如同咒语一般不容易懂。
长坪沟是植物的天下。萧条的冬天难掩色彩流动,红色的酸柳枝条、黄色的沙棘果、绿色的苔藓,如同溪水里嬉戏着几尾金鱼。向导长鸣头上那顶动物毛皮帽子东张西望,时刻想溜进草丛,回到自己的前生。雪山修行多年,无论多么艰难的路,长鸣都走得优雅而从容。他指着远方的四姑娘山按顺序数着,大峰容易,二峰难,三峰更难,幺妹峰则需要专业水平。
长坪沟里到处都是冰挂冰溜,曾经欢呼雀跃的虫虫脚瀑布被冻成了一条白色大蚕,向导长鸣昨天在这里攀冰,他说,很冷,很冷。
雪山不时露出树丛,提醒着我们,它在远方等待。雪山是一个咒语,我们来了。
山的性格很男人,却被起名字为姑娘,还是四个爱打扮的姑娘,一百朵云彩飘来,它就有了一百条头巾,一万朵雪花盛开,都被串成了脖子上面晶莹的珍珠项链。远远看去,四个姑娘相依相偎。当你到达了一定的高度,会听到四个姑娘在那里唱歌。没人想到,那是塞壬的歌声。
在遥远的海面上有一片岛屿,半人半鸟的海妖塞壬三姐妹坐在花丛里,唱着盎惑人心的魔歌,过往船只被吸引,撞上礁石船毁人亡。神话与现实遥不可及,却有着神秘的对应和联系。四姑娘山也是这样吸引着驴子们,幺妹峰上白雪点点,据说目前没有几个人上去过。
冬天的树简单明了,它们比任何时候更清楚自己的想法,有了目标就骑上石头远行,累了就坐下来休息,还有两棵傲然挺立的战士和走红地毯的明星。
阿妈树是一棵被震倒在地的庞大树干,现如今,怀抱里长出了一窝小树,爱的力量让濒死的母亲重获新生。
枯树滩,我们今晚的营地。“海拔3470米,因雪水冲积枯死而自然形成”。没有文字介绍,我们会以为它们依然活着,依然期待着生命中的每一次春暖花开。死去多年,这些树竟然活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围着篝火,协作们时而忧郁时而欢快的歌声挑逗着四个姑娘,四姑娘山静静地俯视人间,心平气和。热乎乎的鸡汤和鸡肉炖菜让人忘记了这是个高原的夜晚,天空中撒满了星星,这些人间高贵的灵魂依然在天空闪耀,成为普通人遥不可及的坐标。
我烤得暖烘烘的钻进帐篷,脱去一层衣服,两层衣服,三层衣服,脱光了全部束缚,让雪融化了吧,顺着溪水自由流去,却被防潮垫下的寒气阻挡。我裹上一个睡袋,又裹上一个睡袋,穿上一层内衣,还贴了三个暖宝宝。
2
零下十五度的早晨被封存在梦幻之中,帐篷内外全是霜,不知那一夜呼吸出来多少白茫茫的心事。我递过去一瓶葡萄糖,红尘敲碎封口放到嘴边,液体已经变为了固体。
一对放牧的藏族夫妻路过这里,背着毛毡就像背着神圣的使命,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们衣着单薄,却说不冷,一天忙碌到晚,却说不累,因为他们是为佛祖放牧牛羊。
他们的形体看上去稍稍前倾,收缩和逃避,是一个人面对寒冷的本能。
你们是来朝圣的?
我们是来爬山的。
他们认为,爬山消耗了体能,朝圣需要灵魂的力量。
广阔草原和无数马牛羊,让他们的日子简单、快乐,无论爬得多高走得多远,塞壬也进不了他们头脑里歌唱。
这天的节奏仍然很慢,十点多早饭,十一点多出发。进入成都,我们的生活就开始慢慢悠悠,大把的时间放在手心里摩挲,放在嘴里咀嚼,串成念珠戴在胸前,时间就有了别样的味道。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我们走进了原始森林,如同走进了挪威的森林,那里的时间看上去静止不动,大树小树上都挂满了胡子。
有棵胡子很长的树横倒在地,微弱地呼吸着,每一口气都像是最后一口气。长鸣捋了一把,说,胡子可是洗碗的好东西。树曰:已死,请绕行。
高反就是一只狗熊,你以为它不在,它总是突如其来。长鸣建议我们走几步歇一歇,他指着几棵剥皮松树,说一只熊走了好多路,脚心发痒,就需要一棵树磨磨爪子。
红尘的手、脚在松树上蹭着,这个络腮胡子的大块头想知道森林里的狗熊想着什么。他摆出了先知的姿势说道,它想吃肉。
可爱的小伙子在红尘中修行,却修来无数羊腿。他一路走,一路奇怪问,你们为什么不饿呢?他个子大,消化快,一路上想得最多的就是羊腿。越爬越高,他的面前飞舞着无数只烤羊腿烧羊腿炖羊腿煮羊腿。他眼神空旷而茫然,很无辜的样子,我没有打扰谁,也不希望打扰谁,难道是树神的惩罚,难道是雪山的惩罚,为什么老是饿呢?我们大笑,你看你个熊样!
吃掉这座山,我就成了巨人,在牛棚里吃了点心,红尘恢复了精神,他嚷嚷着支起三角架,拿出摄影师的派头,你进来,他招呼一棵树。你,出去,他告诉一块石头。这个狗熊一般的摄影师有着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3
如风骑着白马追了上来。才到长坪村他就高反了,双手抱着头,生怕像西瓜一样炸了。第二天他躺在床上目送我们,表情悲壮,其实是想不开,别人花钱来爬山,我他妈的花钱来睡觉。在客栈休息一晚上,梦中塞壬的召唤有如神示,有向导,有道路,也有同行的伙伴,他以为满血复活就跟着北京上海的两位驴友过来了。
不断拔高,空气逐渐稀薄,远处看到的风景走近了全是苦难,马蹄下的马道歪歪扭扭的,早已不成模样。这位白马王子嘴唇发清,脸色灰暗。我拍了拍他的马屁股,我说,如风,加油!
其实,我自己却怎么也加不上油。我加快速度,走个十来步就气喘吁吁,放慢了脚步,如同电影中的慢动作,反而快了起来,一气能走一百步。这是道,禅,佛法吗?肉体的极端行走让人靠近了精神层面,靠近了天堂,眼前幻觉闪闪,我伸手一摸,到处是枯枝、泥土、萧条和无奈,还有混沌的高原上慢悠悠的时间、慢悠悠的生活。
七八十度的坡,如风下了马,双手合什,两只脚拖着两座大山,比匍匐前进的朝圣者还要虔诚。寒风一刀刀切割着他的肥肉,他就是我们供奉上天的一盘祭肉,承载着此行最深重的苦难。终于挪进了协作的大帐篷,他彻底解脱,身体不知冷热,人间已无苦难,双手朝热锅上一放,屁股底是块冰冷石头。
营地全是石头片,怎么都不平整,十来顶帐篷错落有致地扎起来,突然听到焦急的叫声,原来如风直挺挺躺在石头上睡着了。
长鸣脱掉他的大皮鞋,把人塞进睡袋,说:失温了,没事,热了再帮他脱衣服。
我的头灯照着长鸣和他手中的姜汤,却怎么也照不亮如风。没有了温度,人就是行尸走肉,我没来由的从头到脚开始发冷,身体里纷纷扬扬全是四姑娘山的冰雪。当时还不知道这是高反的前奏。
世间莫若修行好,天下无如吃饭难,格桑和北京驴友连吃几碗夹生米饭,啃着鸡骨头,雪山上的日子也热气腾腾的。此刻,能吃能喝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我的胃里翻腾着,吃几口白菜喝点菜汤就躺进了帐篷,所有的器官都对身体表示抗议:这个地方不适合我居住,但我故土难离,脑袋里小动物四处跳动,胸中堵塞了几百张人民币,恶心得如同怀孕的女人见谁都想吐一口,口渴难耐,呼吸不畅。
我被这个夜晚包围得紧紧的,想逃,却怎么也逃不掉。那一口进进出出的气息,随时都会停止的样子。
4
睡前,协作说看老天爷的脸色行事,下大雪就躺在帐篷里睡觉吧。两点多听到人世间的声音,协作叫道,能爬起来的去冲顶,不能爬起来的接着睡觉。帐篷外面一片洁白,小雪仍在飘着。我属于不能爬起来的,但是睡觉更难受。于是,我又变成了能爬起来的。
我用安全帽、头灯、冰爪武装起来,以为除了一步一个脚印,没有任何神奇的事情,哪承想,掩藏在雪地里的时间,被我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神话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坐在高处的塞壬,在我耳边浅吟低唱,那样撕心裂肺,那样诱惑人心,那样不知所云。那时,我仿佛看见佛祖修行时菩提树下飞来飞去的恶魔。就这样一路诱惑,一路解脱。以为在白茫茫中能走出来一条路,雪落下,又没有了路。世界静极了,白而不亮,我想我应该返回了。我知道只有两位希腊英雄安全经过了塞壬的领域,俄耳甫斯弹奏竖琴令塞壬为之倾倒;奥德修斯让手下的海员以白腊封住双耳,他为了聆听塞壬的歌声而将自己绑缚在桅杆上。
早上两点格桑起床问红尘,你不后悔?红尘说,拿生命开玩笑我才后悔呢。然后翻身接着大睡。格桑有张细腻白净孩童般的脸,他过来看看星星,不像我们,从小到大,一门心思攀登高峰。三年前我开始打坐修行,没想到佛法的道路这么难走,头脑中杂念纷纷,如塞壬的歌声一般充满了诱惑,每走一步都想回头,都想回去睡觉。
他们劝我天亮拍几张照片再回去。可我无论怎么走,天都不亮,时间凝固在高山的上面。
协作紧了紧我腰中的绳子,说,回家锻炼,下次再来!上海人犹豫着,也跟着我下撤了。他半夜哇哇吐了一阵,积攒的力量早化成了液体。
四姑娘山上供奉哪位神灵,保佑着你们上山下山?我有气无力地问。协作说,上山的是自己,下山的还是你自己,五千米的高度上,哪有什么神灵。
那天,几个人一桌吃饭,互相问:为什么来爬山?上海人说,就想看看雪山的模样。回来后他沮丧地说,除了雪,除了山,还有苦难。还以为能从平庸的日常突围而出,发生些激动人心的事情呢。
红尘来躲雾霾的,躲开那水泥汁一般的空气,躲开那慢性自杀的烟雾。这个摄影师捕捉着极致的风景,他看到撒在石头上的,不是雪,是纯洁。他兴致勃勃尝了一口,却生气地大叫,哪个王八蛋在这里撒尿。
格桑是来看星星的,却看到了被冰雪诅咒的四个姑娘,需要王子的唤醒。他轻轻地吻着,不见动静,那一刻,他深深地失望了,雪山映出他的影子只是一个癞蛤蟆,而不是多年来自以为是的王子。
北京的兄弟失败了一次,一年后卷土重来。成功登顶反而让他失去当初的激动,他感慨道,一个人或早或晚都会经过生命里那座雪山,翻过去并不是成功,中途而返,并不是失败,它只是个存在,只是个提醒。
一千米,两千米,三千米,我从从驴子的初级线路徽杭古道到中级太白山一步步走过来,信心满满到了高原,哪知平原上的杂念集中爆发,每个人不由自主开始歌唱,那是赛壬的歌声,它隐藏在内心最黑暗的地方。
雪山和想象中的不一样,故事和想象中的也不一样。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来爬雪山,我会说,因为一只狗熊脚心发痒。
5
六点我回到帐篷,一觉睡到八点。摄影师红尘指挥大伙走来走去,一匹马一块石头一顶帐篷,我们要带走冰天雪地里最温暖的风景。
身边是雪,头顶上是太阳,还有一帮子友善可爱的伙伴,这让我感觉幸福快乐。眼前的幻觉很像达利的名画《记忆的永恒》,坚硬的手表变软了,时间变软了,坚强的人也变软了。一切在太阳下面都变得软绵绵的。
一呼一吸间,还原了生命的本质和真相,我只是一张虚幻的纸片。
协作们慢腾腾收拾,安慰我们说,冬天穿得狗熊一样,消耗多,高反是正常的,不高反倒是奇怪了,夏天来,你们一定不会高反。他们说,我们不会去你们的平原,到了那地方,也是晕乎乎的,晕氧。
十二点下撤,我们有气无力地告别雪山,回到了海拔三千米的高度,没有蛊惑人心的歌声,高原反应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以为雪山就是雪下面有一座山,或者山上面有很多雪,回头一看,四姑娘山却是一座巨大的寺庙,闪烁着光芒,和喇嘛寺互相映衬,一大一小,中间的道路看不到人、神和魔,曲折而又漫长。
客栈里人来人往,准备明天冲顶的两个小伙子不住打听山上情况,听着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是失去了信心,还是增添了把握?
六点开饭,老板娘告诉我们先吃,说那个胖哥哥太重,不能骑马,协作扛不动,估计得两小时后回来。油汪汪的腊肉真好吃,我用力扒拉着米饭,吃饱喝足,晚上睡个香喷喷的好觉。
可怜的如风,如果没这爬不上去的山峰,你怎么知道你叫如风?在平原的日子里,我们以为他胖乎乎的一肚皮全是运气呢。
禅语不是爬上高山之巅的感悟,而是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于是,室壬的歌声变成了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清清朗朗地唱着。
努力吧,如风,佛法的道路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