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姐的公寓很大,很亮敞,也,很简洁。
和她的人一样,是洁白的。
白色的家具,白色的窗帘,白色方桌上白色的瓶花。
晓盈讶异于满世界满眼的白,她说:“老师,您很喜欢白色?”
大学姐点点头,然后淡淡补充到:“还有紫色,黑色,蓝色……”
她说蓝色时,眼睛是看向晓盈身上的蓝色褶皱连衣裙的。
晓盈说:“巧了,我也喜欢这四种颜色,很喜欢很喜欢,对蓝色是单纯地喜欢,对白,紫,黑是眷恋的感觉。”
说这话时,晓盈脸上挂起了幸福、依恋的笑容,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大学姐拿出一套茶具,泡起了茶。
晓盈发现一片复古的纯净白色的茶杯中,有三只异类:湖蓝,玄黑与烟紫。
大学姐将茶倒进湖蓝的瓷杯中递给了晓盈,自己则在一堆白色杯子中随意拈出一只,给自己倒了茶,淡淡开口:
“25年前的冬天,那时我刚出生不久,便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那时大雪纷飞,世界是一片冰冷的白。”
叙述这些话时,大学姐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不再温是和的,而是冷冷的,淡淡的。
晓盈知道,那叫做麻木,因为她也经历过的,只是没想到大学姐这样优秀的人也曾经被抛弃过。
大学姐说:“因为我身上裹着名贵的白狐皮袄子,尽管大学纷飞,我一点儿也没有被冻着。所以众人猜测我是个被无奈之下遗弃的富家小姐,我比别的小孩子稍微过得好一点。可是,我却不会说话,一直到四岁,我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晓盈惊讶地张大嘴巴,有点不可置信。
大学姐不在意,继续说:“我被认定为先天性哑巴,所以福利院的人也不再认为会有人再来认领我。我便不再被优待。”
晓盈紧张地看着大学姐,眼里写着:“后来呢?”
“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的小孩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院里人手不够了,照顾不来这些孩子,所以大一点的孩子就要照顾小一点的孩子。我前后一共照顾过三个婴儿。
福利院里小孩子太多了,有的有名字,有的没有名字。
通常,没有名字的孩子,福利院会让他们自己选择自己的名字,方法是:
刚进来的小孩只要很活泼了,便会把他们放进一个小球室里面。球室里面有大约两千个写着不同汉字的乒乓球,工作人员会引导孩子去抓球,抓两次,两次的文字合起来就是孩子的名字,没有姓。
我照顾的三个孩子比较特殊,她们的名字几乎都是我给的。”
晓盈好奇地瞪大眼睛。
“第一个婴儿同我一样,出生不久便被抛弃了。那时候是夏天的黄昏,满天都笼罩在一片紫色霞光中。她不是披着祥瑞的紫气来到这世界的王者,她是被遗弃在一片祥瑞之气中的弱者,多么讽刺。那时我,眼看着她被人从一辆被霞光染紫的白色面包车上放下,然后再目送那车风驰电掣般地离去,她就那样被包裹在一片紫色的尘灰中。
我抱起她时,她嘴里含着一截口红,满嘴都是嫣红,我把口红从她嘴里扣出,她对着我吐了一口红沫,还咯咯笑个不停。
选名字时,她死死拽着我的袖子不放。工作人员开玩笑说,让我给起个名字。我拿了笔,在纸上写,紫尘。
工作人员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叹了好久的气。
她们觉得我起的名字很有文化,但我却不会说话。
第二个婴儿被抛弃时已经有半岁了。她是晚上被人放在一个大黑箱子里扔掉的。她没有哭,而是不停在箱子里面吚吚哑哑说个不停。
她选名字时,一点儿也不老实,她在里面不停地把乒乓球拨过来拨过去,有时候蹦几下,踏坏了好几个球,就是不肯把球抓在手里面。
后来有一个黑色的球滚到了我的脚底下,我捡了起来,拿在手里预备扔过去,那孩子却急吼吼地爬了过来,盯着我手里的球,抓着我的裤脚就要网上爬。
我弯下腰把球递给她,她便拽着那球使劲摩擦,球上本来就模糊的字现在被她给抹干净了。于是,工作人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黑球。
小黑球抓着我的裤脚咿咿呀呀地笑,在一边玩木棍蛇的紫尘屁颠儿跑了过来,甩了木棍蛇就来掰小黑球的手,小黑球对着她笑,然后小黑球就被紫尘打了,两个人一直打架,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第三个孩子,也是一个婴儿。那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婴儿。你把她放在哪儿,她绝对不哭不闹也不动。选名字时,工作人员把她放进球室里,指着球堆的位置,耐心引导,但,她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盯着我手里的蓝色鸢尾花,怎么也不肯移开眼。那朵花是我在福利院门口的花坛里面采的。
大家明白了,这孩子已经把蓝色鸢尾花印在脑海里了。
她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出现在福利院门前的鸢尾花丛中的,那时候,她并没有哭闹,一点声息也没有,若不是几个贪玩的孩子跑进了花丛里玩耍,根本没人会发现她。
工作人员给她取了个名字:”
大学姐说到这里时,停了下来,看向晓盈,眼中泪光闪闪。
她说:“蓝。。。鸢。。。”
轰!
晓盈脑袋里面的某根弦彻底崩塌,她看着大学姐,眼里几乎快溢出泪水来。
大学姐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我想,我们生命的颜色都定格在我们被抛弃的那一刻。,因为我们生命力里都被烙印了那样的颜色。”
晓盈望着大学姐失落的面容,似懂非懂。
“蓝鸢到来时,我已经将近五岁,我成了她们最依赖的大姐姐,无论到哪儿我们都在一起。我总是搂着蓝鸢,带着黑球和紫尘在院里的花坛边上晒太阳。
常常我抱着蓝鸢坐着,黑球和紫尘在一边玩耍,常常她们两个玩着玩着就能打起来。有时是因为黑球没完没了的为什么,有时是因为一个玩具,有时是因为黑球拿了紫尘的零食,有时仅仅是因为紫尘手痒痒了。
每当这个时候,蓝鸢就在一旁“叽叽,叽叽”地叫,她只会叫,叽叽。
黑球和紫尘有时候会来逗蓝鸢,黑球喜欢抱着蓝鸢咿咿呀呀个不停,而紫尘喜欢捏蓝鸢的小脸,有时候紧紧是因为蓝鸢,她们也可以打起来。
蓝鸢一岁那年的一天,我照例抱着她坐在花坛上晒太阳,而黑球和紫尘在一边玩,这一次两人玩激烈了,总是笑嘻嘻的黑球被紫尘整得哇哇大哭,因为这时候天空又变成了紫色的,紫尘每每在这种时候就异常狂躁。
我见势不对,就把蓝鸢放在花坛上,我知道她一定不会乱动的。
黑球的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是紫尘狂躁不已,我费了好大劲才安抚了她。
一转身,吓得我几乎要魂飞魄散,
一条绿油油的蛇正慢慢嗞着蛇信向蓝鸢爬过去。眼看蛇就要爬到蓝鸢身上了,我一急,大叫一声:“不要!”
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想,我终于能够说话了这件事情,紧紧盯着那条蛇。
我的叫声把黑球和紫尘吓了一跳,她们一齐看向我,然后开心地拍手:“大姐说话了!大姐说话了!”那个一点危险感也没有的蓝鸢,竟然开心地“叽叽,叽叽”。
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因为那条绿蛇已经爬到蓝鸢的腿上了。
我慢慢朝她走过去,轻声说:“小鸢乖,千万别动哦!”
她果然没有动,依然开心地“叽叽,叽叽。”
我的全部精神都放在那条蛇上,我担心一个不小心,它就会咬蓝鸢一口。可是我没有注意到另外两个妹妹,她们一看到蛇便兴奋不已,黑球几乎是风一般地冲向蓝鸢扯着蛇的尾巴一把拽了出来。
我差点儿晕死过去,蓝鸢的危险是解了,可是黑球她拿到了蛇不仅不甩掉,还对着它咿咿呀呀说个不停。那蛇不停地吐着蛇信子,我使劲儿喊:“黑球,扔掉蛇!扔掉蛇!”
可是,丝毫不管用。那蛇已经弓起了身子准备对她发动攻击了,她却跟那条蛇大眼瞪小眼。眼看着那条蛇就要朝黑球的脸冲过去了。紫尘却瞬间把那蛇头捏住,从黑球手里拽脱,猛地往地上一甩,然后用穿着凉鞋的脚使劲踩蛇的脑袋一块,硬生生把蛇给踩死了。
”
晓盈听得整个心七上八下的,这时候终于放下心来。
“这一切,正好被来养老院领养孩子的一个叔叔看到,她们看中了黑球和紫尘。
黑球和紫尘走的时候还以为她们只是出去玩耍,她们还回头对我说:“姐姐,等我回来哦!我给小妹带糖吃。”
我抱着蓝鸢使劲点头,蓝鸢嘴里不停“叽叽,叽叽。。。”我一转身,流下了泪水。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我知道她们再也不会回来这里。
而我,也没有留在那里等她们。因为没过几天,来接我的人也到了。是抛弃了我的家人,他们果然是有钱人。
我求他们带走蓝鸢,求了四年,最后蓝鸢被人领养了。我们都被改了名字,我再也找不到她们。”
大学姐说到这里,人已经有点儿哽咽。
晓盈到这时才终于颤巍巍地问:“那个福利院是不是叫可乐儿童福利院?”
大学姐轻点了头。
晓盈的泪水在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她说:“我就是那个蓝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