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冬日

那天,树林阴翳,云淡风轻。沿着华山的栈道,徐徐前行。悬崖峭壁,石路栈道之上,处处刻着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所留悟言。过往游人也是彳亍而行。

行至苍龙岭,上遍布摩崖石刻,其中一方刻着“愿为冬日”,下署“陕督军署副官合肥殷锡岩书”,时年壬戌。我来之时,正值盛夏,林涛翻滚,烈日炎炎。试想,百年之前,那个云海茫茫,积雪皑皑,寒气透骨的隆冬,副官沿着苍龙岭拾阶而上,当初升的暖阳的一瞬间普照崖岭,顿生一种无以名之的感触。

乱世之中,这位名叫殷锡岩的副官心里涌动的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悲悯,是“只恨苍天昏瞶瞶,欲凭赤手拯元元”的雄心,还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隐思,我无从考证。但于尘世之中,冬日给我的映像,未必耀人,却一定温暖,全无灼烈,只透着丝丝淡然。这种心境一直延续到我回来以后,仍然是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华山之行的印象大致也只停留于此。如若站在那片风景的角度,倒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只是世人常常赋予自己的心境,触景生情,那么在这片壮阔的山中,可以是仙风道骨,可以是世路坎坷,也可以是清静无为,但我更喜欢那愿为冬日的心境,透着一点淡然,一点豪情,一点孤独。

转到你我的生活,面对人群,冬日里的情怀,也是如此。

前几日,突然许久未曾联系的旧友打来电话,给我讲述他去往另一座城市复读的日子。我们一句一顿地说着,惺惺相惜,生怕把话题都聊完,又重复着相同的话题。终于默了,我们简单道别。挂了电话,我突然恼恨,刚刚为何不再加几句鼓励的热情话语。可静静想来,能在各自的时空里记得彼此,可以一接起电话,开门见山,开诚布公,带着淡淡的叹息,一头轻轻诉说,一头默默倾听,这已是最大的庆幸,不必什么繁文缛节,和激烈的言语,像冬日暖阳,恰到好处。

后来,我已懂得有节制的倾注,懂得必须克制的爱,和关怀。

加缪说:“年轻时,我会向众生索要他们能力范围之外的:友谊长存,热情不灭。如今,我明白只能要去对方能力范围之内的:作伴就好,不用说话。而他们的感情、友谊和操守,在我眼中仍完全是一种奇迹,是恩惠的完全表现。”不会灼烈,我只在淡淡倾注里看着你,透着些许悲喜。减少言语的交织,维持着一种看不见的联系,不温不火,甚至表面上毫无波澜,但我不会告诉你,冷冷的我,对你有着淡淡的牵挂。

我们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或夸张,或腼腆,或稳重,或偏激。在精致入微的世界面前,我们永远粗枝大叶。于是我们开始顾忌,殚精竭虑。个体差异让我们对彼此的思想心存偏见,会对别人的考虑不周而不满,会为一次安排失恰闷闷不乐。甚至要求别人照自己的意愿去行动,且认为那是自己对他们的正确建议与准确关怀。多年以后,会发现是我们的多疑与多情。而今我也不再细致入微问清朋友走过的每一条街,不再过多争论彼此对于经历的见解,早午晚都安的时代早已飞逝,父母也开始收敛了对我面面俱到的关怀。作伴就好,不用说话。好比冬日,你只能将淡淡热量洒向世界,表达自己的美好期许,构造自己的精神世界,却不可用力过猛,期待过满。

同样,面对时光,你也得如此。然而不同于人群中那种后天形成的淡然,时光之前,你的淡然常常是与生俱来,你只能如此。

秋意渐浓,我站在故乡那座修葺一新的老桥上,看着脚下滔滔流水,想起它曾经倾颓的模样,还有过去的时光。不远处,青草碎石的废弃码头上,坐着一个苍老的背影,抽着一支烟,烟雾袅袅,又很快被风吹散,我望着那烟雾,思绪纷飞。背影,是我的外公。在孩提时,我也曾随着他的脚步奔跑于此,记忆里的他一直那样苍老,老得仿佛一生下来就是我的外公。可此刻我再凝视他那佝偻的背,满头银丝,无法直言直语诉说那一刻我的心情。有落寞,又像是心爱的花瓶被打碎,无可奈何的心疼。但除了文字,现实中的我只有默立无言,简单陪伴。

那天回到阔别的小学校园,便直奔曾经的教室,寻找自己的座椅,看见窗口探出的脑袋就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坐上那张椅子就仿佛坐回对逝去时光的满足。你或许还会去看看传达室的保安,保安换了人你会略有失落。可这些,在别人看来,你只是面无表情地走了一圈校园,若有所思。

我已经逐渐习惯了相处的平淡,甚至是索然无味;习惯了一些变迁,也预知未来有更大更多的物是人非。也许这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可你知道吗,给别人一段距离,给自己一份释然,面无表情的我,愿为冬日一般,对一切有着淡淡的感应与牵挂。

因为,我已懂得有节制的倾注,懂得必须克制的爱,和关怀。

文/芦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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