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在故土:人口普查发现的慰安妇

日占时期,乡里有很多被日军玷污过的女人,她们历尽艰难活了下来。在经历了侵略者的凌辱后,同胞们又给她们补了一刀。

二十二

阿开婆婆死了,以前总是拎着篮子在校门口卖零食的老婆婆,消失了,像一道水蒸气,没留下一点痕迹。她是一个时代的尾音,终于消失在空荡荡的礼堂。

阿开婆婆没有家人和孩子,即便有,村民们也联系不到。于是在她入土这天,村里每家都派出一名代表,给她送葬。

法师给她超度,木匠临时打了一口薄棺,一切程序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村民们把她葬在莹茂岭——专门接收孤魂野鬼的地方。

这在村民们看来已是仁慈,因为她并不属于这个小村庄。

可我们这代人对她,是那么熟悉。从我上幼儿园开始,阿开婆婆就坐在学校门口卖零食和小玩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就像门上的把手,不起眼,但不可或缺。

在我记忆中,她的脸满是皱纹,眼窝深陷,眉毛和睫毛都已掉光。大家不知道她的名字,见她走路时慢吞吞地撇着一双小脚,便都叫她“阿开婆婆”。

阿开婆婆是上世纪90年代来到村里的,当时她在桥边搭起了一个窝棚。她像蚂蚁筑巢一样,用捡来的东西一点点丰富着她的“家”。村里随处可见的纸盒子、小树枝、塑料薄膜,都会被她整理好带回窝棚。
桥边的地是公家的,大家看见有人占了,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她一个外来人,怎么不打招呼,也没有任何表示,就在这边安了家呢?
村委会派代表过去跟她交涉。她从窝棚里慢慢地钻出来,眯着眼睛,问:“么子事哦?”

代表们大吃一惊,从不张口说话的阿开婆婆,竟然操着一口地道的土话。

领头的人结结巴巴地表明来意,另外的人低头往窝棚里探了几眼。而阿开婆婆只是佝偻着背站在门口听着、看着,略带歉意地笑笑,默不作声。

代表们面面相觑,打消了把阿开婆婆赶走的念头,和她扯了几句闲话,便转身走了。

阿开婆婆名正言顺地在桥边安了家。

当我们一帮小孩子注意到阿开婆婆时,她已经提着一个小篮子在校门口蹲了很多天。确切地说,我们是注意到了篮子里的零食。

校长老婆在学校里开了间小卖部,阿开婆婆这是在挑战权威。有一回,学校保安把小篮子掀翻,挥手赶她走,不让她靠近校门卖东西。
阿开婆婆没有恼怒,慢慢捡回掉在地上的东西,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往距离校门稍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保安大叔也不是坏人,既然阿开婆婆已经走远,他没有理由再过去打翻她的东西。

阿开婆婆没有死心,她用了一年时间,不动声色一点一点把小摊子挪向校门。当她又靠在门口卖东西时,大家心里已经默默接受了她的存在。有时候保安会和阿开婆婆闲聊几句,还吃了她很多槟榔。

于是,总喜欢穿着灰色或者藏蓝色布衣褂子的阿开婆婆,日复一日蹲坐在校门,和她的篮子一起讨生活。

对小孩子来说,那个篮子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里头装着辣条、梅子心的棒棒糖、各种酸酸甜甜的果脯,还有各色笔记本、米老鼠卷笔刀、刚上市的雅典娜圣斗士、射程两米多的小水枪。

这些零嘴、玩具在小卖部也可以买到,但是阿开婆婆卖得便宜些,有时候还会额外赠送一些小东西:买一包酸梅粉,会送一个塑料小勺子。勺子顶端印制的蝴蝶或者其他小昆虫虽然粗糙,但是孩子们都觉得很稀奇,以自己拥有的造型多为荣。

冬天的时候,阿开婆婆在围裙底下放个火钵子,孩子们喜欢挤过去,暖和暖和冻得通红的小手。有时调皮的孩子会捏几个雪球偷偷扔进钵子,阿开婆婆只是默不作声把雪球挑出去。

有一次我踩进水坑,鞋袜都湿透了,只好光着脚蹦着进学校。阿开婆婆见了便招我过去,她把我的鞋袜留下,烘干后给我送到了教室。这种暖心的情景经常出现,很多孩子受过她的照顾。

孩子们上课的时候,闲下来的她拿着勾衣针,织出各种花样:带花朵式样的收纳袋,顶端挂着毛毛球的手套、帽子等。

就算碎布头鞋垫,她做的也跟别人不一样,她会镶上其他颜色的边。
阿开婆婆针线活也巧,村里的女人时常端来针线盘,跟她一起做针线活。

慢慢地,大家和阿开婆婆熟络起来。

有一段时间,阿开婆婆酿了各种泡菜,那香味隔着老远都能惹得人满嘴涎水。泡菜味道很好,大家都喜欢吃。

保安经常一边吃爽口的酸辣萝卜,一边吼着挤过来的孩子:“小兔崽子们!都排好队!”

我每次都会捂着鼻子从人群中飞快而过,因为我没钱去买。但其实,我最想要的不是那些零嘴,而是一个天蓝色外壳笔记本,封皮上压着竹叶的纹理,小巧而精致。

有一次放学,孩子们拿着钱向阿开婆婆的摊子挤去。小篮子倾斜,天蓝色笔记本掉了出来,没人注意到。

人群外的我对着那个笔记本两眼放光,动了坏心思。我悄无声息地摸过去,将它捡起来塞在衣服里,飞快地往家跑。到家我才意识到,自己偷了东西。

阿开婆婆知道我偷了她的东西吗?我想她可能知道,只是不想揭穿我。不过我又想,她个头那么矮小,眼睛总是看着地面和付钱的一双双小手,也许她并没注意到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阿开婆婆从来不直视别人的眼睛,说话总把声音压得很低。还习惯性地缩着身子,生怕占多了空间。

像是在保护自己。

就像任何一个小学门口都能见到的老人家一样,阿开婆婆靠着微薄的收入,维持着自己平静如水的生活。

家长站在校门口等孩子放学的时候,会跟她扯两句家常话,学习一下做泡菜的技法。

要是天冷或者下雨,阿开婆婆还会腾点地方,让家长挤在她边上烤火、躲雨。没人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劲,好像她生来就住在这村子。

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村民们的家庭情况都被登记在册,只有阿开婆婆是一片空白。阿开婆婆的来历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人们忽然想起,阿开婆婆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去和家人。

大家开始议论:她从哪里来?她有没有嫁人?遇到过什么事?为什么那么大年纪还过着漂泊的生活?

没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不久,村里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

有人说,阿开婆婆的丈夫当年死在了侵华日军刀下。她以前是慰安妇,陪日本人睡过觉。孩子们都嫌丢人,不肯认她,于是她隐姓埋名四处流浪,不再提自己的过往。

阿开婆婆不做回应,传言越来越离谱:“她撇着一双小脚走路的姿势好奇怪,是被鬼子睡坏了噢!”

村里的一些女人,经常在阿开婆婆不远处窃窃私语。

“阿开婆婆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皮肤又白又净,一双小脚在那个年代也是出了名的。”

“看她现在这把年纪了,梳头还用蓖麻油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当年怕是自己骚气惹的祸。”

“就是,人家被羞辱了哪还有脸活着,她倒是活得好好的。”

“哎,听说鬼子那货特别大,说不定她爽着呢……”

女人们说着,笑出了声。大家看阿开婆婆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阿开婆婆像什么也没听见,仍不动声色地蹲坐在校门口。

阿开婆婆和她的篮子,平时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现在却变得突兀起来。人们再一次意识到,村里多了一个外人。

村委会还是把她当作慰问对象送米送油,村民们依然偶尔给她送瓜果蔬菜,孩子们还亲热地叫着“阿开婆婆”。可关于她的谣言,让那亲近和善意变得有些尴尬。

尽管有些女人依旧跟阿开婆婆搭伴做针线活,但她们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微妙,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些话题。后来,她们怕自己招上风言风语,渐渐也不再接近阿开婆婆。

孩子们不懂事,跟着以讹传讹。

“阿开婆婆身子底下被捅出了个洞,每天晚上都血流不止。”

“她那小屋子黑漆漆地,从来都没打开过,里面都是血腥味呢!”

“妈妈说她的东西脏,不能吃!”

这些谣言在孩子中间传来传去,阿开婆婆的小篮子渐渐成了孩子们避之唯恐不及的“脏物”。放学时,孩子们不再围在她身边。

有次我看见一个孩子望着阿开婆婆的小摊子,向来不爱说话的阿开婆婆小声地招呼:“快看看有新出款的圣斗士哦!”

不等孩子靠近,他的妈妈便急匆匆扯着他走了,边走边教训他:“以后不许在这里买东西,听到没?”

阿开婆婆很难堪。她转过头来看到了我,手在口袋里摸了摸,向我伸过来。我很吃惊,脑子里回想起偷她笔记本的事,喉咙发紧。

“新鲜的葡萄呢,我自己种的,第一批。”阿开婆婆满脸讨好和期待地看着我。

她抖抖手掌再次向我展示,晶莹的绿葡萄在她布满皱纹的手心里躺着。

我迟疑地走过去接了下来,她眉开眼笑地掏一些给我同学。

同学一脸嫌弃地拍开她的手,说:“我才不要呢,脏死了!”

同学转过来对我说:“你不是要吃这些葡萄吧?会得病的!”

我羞得满脸通红,那几颗葡萄躺在我手心,很烫手似的。我看了一眼阿开婆婆,又看了一眼同学,而后艰难地翻过手掌,葡萄都落到了地上。

同学冲阿开婆婆扮了个鬼脸,拉着我跑了。

走到半路,我内心很愧疚,和同学分了道,鬼使神差地回到校门口。
阿开婆婆已经离开。那些葡萄被人踩烂,陷到了泥巴里。

那次之后,我再也没勇气从阿开婆婆面前经过,只是偶尔远远地望着她。

身边没有小孩簇拥,阿开婆婆更显瘦小。她长时间盯着地面,即使风把头发吹乱,她也不做整理。

有一天,一个出了名的无赖老头靠近她,笑嘻嘻地问:“哎,跟鬼子做有啥不一样?”

路过的女人听到,臊得脸红,打断他:“讲么子混账话呢?小孩子都听到了!”

老头眉头一皱,咳嗽几声,把一口浓痰吐到阿开婆婆脚边,口里嚷嚷:“我说么子啦?做了还不让说啊?”

阿开婆婆快速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她的脸红得厉害,两片嘴唇颤抖着张开,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后来小摊子没人光顾,她就消失了。大家以为,她只是窝在家里躲避众人的议论。

一开始还有人问保安:“哎,今天阿开婆婆怎么没来呢?”保安只是摇头表示不知。时间一长,没人再问起。

大家渐渐忘记,曾经有个卖零食、玩具的老婆婆存在过。孩子们也忘了,那个篮子曾经给他们带来很多快乐。

再听到关于阿开婆婆的消息时,她已经去世。

捡破烂的人,瞄上了阿开婆婆窝棚上的一块油布,谁知一扯开便看见阿开婆婆腐烂的遗体。

阿开婆婆应该是得了重病,可没人陪她最后一程,她一个人凄凉地走了。

起先,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处理阿开婆婆的遗体。后来,村里的木匠发了善心,将几块薄木板拼成棺材用来安葬她。

那个简陋的窝棚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人们就将其连同阿开婆婆的遗物一起烧掉了。关于阿开婆婆的一切,都化成了灰烬。

按照习俗,下葬的时候每个人都往她坟堆上添了一把土。

阿开婆婆这一走,憎恶她、怜悯她、有愧于她的人,都松了口气,从此不必再考虑用什么态度去对待她……

长大后我了解到,在日占时期,我们乡里有很多被日本人玷污过的女人。

阿开婆婆是其中最长寿的一个。

作者欧阳十三,现为健身教练

「我们是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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