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每天夸妈妈，甚至可能一天夸三次，那种一本正经发自肺腑的夸赞，常常让我感动又不知所措。他累计用在妈妈身上的词汇有：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美丽贤惠、清新脱俗、聪明智慧，等等。从他的言谈里，我深切地理解了“暖流”这个词的含义，那是温润熨帖的小溪流在心间脉脉回旋往复，舒服而愉悦。有时候，我又觉得那份暖是春日或秋日的午后阳光沐浴周身，让我晕乎乎暖洋洋的，惬意极了，幸福极了。

      春末或秋初时节，外面阳光甚好，学校隔壁小区一楼的出租屋里却冷如冰窖，我套上棉服，但还是感冒了。儿子半真半假地说，妈妈看上去很累很不舒服，因为他被三轮车撞伤了腿，为方便他上学，而让妈妈搬离自己又大又暖的家，住在这个破旧小区的简陋房子里，他觉得很抱歉，他一定要好好努力，将来让妈妈住温暖的阳光房。

       有一天晚上，手机放在厨房充电，闹钟响时，吃过助眠药的我没有听见，直睡到自然醒，发现已经来不及做早饭了。他迅速爬起来匆匆忙忙收拾了书包出门，我一再叮嘱他到校门口买早点吃，别饿着肚子上课。他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那些同学平常大都不吃早饭，不过我会在校门口买个鸡蛋饼的，你别操心了。临出门，他回头问我，那妈妈早饭怎么吃啊？

       时常，他会在餐桌上问，我要上大学去了，你会不会想我？你不要整天想我。我说，等你去上大学，我有诸多事情要做。他起身，说那我就放心地写作业去了。我出差几天回来，他会问我有没有想他，得到肯定回答继续问，一天能想几次……

        近年来，我努力要求自己，学着给自己“断奶”，学着适应孩子离我越来越远的生活，好像我真的适应得不错，一日不在跟前就牵肠挂肚的那种不安，已经淡了许多。我无法回答他一天想了几次的问话，就反问他，我不在家你有没有想我？他边扒拉着米饭边坏笑着说，我可没有妈妈那么矫情。

       我稍微在厨房费点心，他会说，妈妈辛苦了，太用心了，不要那么费心。有一次，我做的糖醋里脊并不满意，有点沮丧，他马上安慰我说，挺好吃的挺好吃的，妈妈做什么我都爱吃。他甚至夸我说，妈妈刚洗完头吧，今天这个发型看起来很美，清新脱俗。

      和同学交往多了，聊得多了，他发现，原来不是每个家庭都和我们一样的。有时候他会考我，如果自己做了什么事或者犯了什么错，我会怎么对待他。我虽然很喜欢和他聊天，但又心疼他与我闲谈花费的时间，都是淡淡地三言两语应付了事。有几次，他感慨地说，我才知道我有多幸福，你们对我太好太包容了。

        一个周日的晚上，他和同学小刘出去玩，跟我说吃完晚饭回来，我告诉他不能超过九点。九点的时候，他发短信给我，说，马上到家。二十分钟后，还没有回来，我不禁着急起来，但还是告诉自己要耐心等待，不要光火。很快，他的电话来了，他有些急切地说，妈妈，小刘不小心把一个姐姐的眼镜打碎了，那个姐姐满脸是血，小刘不敢给他爸爸妈妈打电话，一直在哭…… 

       我听得出他在极力冷静。我问他那个姐姐的眼睛有没有受伤，他说看上去没有。我努力平静地说，你们不要慌，不要着急，告诉那个姐姐，稍等一下，爸爸马上过去，带她上医院。还有，一定要继续给小刘的爸爸妈妈打电话，叫他们去医院。

       先生开车赶到离租居的小区不远的出事地点，带他们去了医院。二三十分钟后，先生打来电话叫我不要担心，所幸女孩没有伤到眼睛，所幸女孩是跟她母亲一起的，所幸她们母女通情达理，明白小刘只是在路边摊上试玩那只棒球棒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身后站着那个戴眼镜的姑娘……

       晚上快十二点，姑娘手术结束，先生和儿子才回到了我们租住的房子。我心里怀着怨气——如果儿子不出去玩，就不会有这个意外，如果他按照我的要求九点前到家，也就不会有这个意外。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他不但闯祸，还浪费了大量的本应该用于学习的时间！发生了这些事，今天晚上我们大家的睡眠，都好不了了，明天学习和工作的劲头也会大受影响……

       我歪在床头拿着本书假装读，他们进门我也没有吭声——就像我没有和先生一起去处理事故，是因为我心里对儿子不满，有点看他怎么办的意思。我以为儿子会灰溜溜地回到他的卧室，没想到，他走进我们的卧室，先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弯下腰，深深地鞠躬，足有一分钟，才起身。然后，他伸出双臂，拥抱了我——他排斥父母的亲密接触已经有几年了，我们很久没有拥抱过了，如果我提出和他抱一下，他一定会笑话我矫情，然后拒绝。这还没有完，他放开我后，眼泛泪光，语无伦次地向我描述了事故的过程，特别是小刘的害怕、恐慌，和他父母先后来到医院时对他的冷漠神色及严厉呵斥。儿子激动地说，小刘的爸爸妈妈就等小刘上大学后办理离婚手续了，小刘平常很少见到父母，今晚我才知道，出了事他完全不敢找他父母，叫他给父母打电话，他手抖得都没法按键。儿子又说，我觉得小刘很可怜，那个姐姐被眼镜片划破了脸，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清理和缝合伤口的手术，也很可怜……

       他说，对不起，让妈妈担心了。

       这个夜晚，他一瞬间长大了许多。这个夜晚，在他成长道路上的意义，甚至超过了他出车祸后的第一个夜晚、他手术后的第一个夜晚。这一夜，我也辗转反侧，思虑万千。第二天，小刘妈妈打电话来致谢，说小刘告诉父母，我儿子在关键时刻一直陪在他身边，是可以做一辈子朋友的人。我心情复杂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小刘妈妈，只好说，希望孩子们一切都好。

       母亲来银川住了一段时间，发现了她外孙的很多优点，而那些正是我司空见惯不以为然的。母亲疑惑，这孩子放学就回家，多好啊，要是他放学不回家到处去瞎逛，你说多愁人；这孩子一进他房间就坐在桌前写作业，多辛苦啊！而我总觉得，他一个人安静地待在房间，很可能是在偷玩手机看漫画胡思乱想。每天三顿饭时，祖孙三代在极有限的时间里聊几句。母亲过后会絮叨，这孩子又善良又忠厚，一点坏心眼歪心思都没有，这么好的孩子即使学习不出色，做人的大方向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你不要给他那么大的压力，也不要自己瞎担心。母亲还说，不要把任何事情的后果想得太严重，自己难为自己，有些烦恼完全是由多余的担心造成的。

       难道我真是被我自己的想象力和联想力吓倒了吗？被母亲天天开导，我的精神还真是放松了很多，慢慢说服自己，安心享受儿子在跟前厮守的亲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