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言情】多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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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光线从树叶缝隙间洒落下来,视线从上面晃过的时候稍有一些轻微的刺痛感,睁不开眼睛。阳光一块一块地洒落在身上,让皮肤表面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茂盛香樟更像是巨大的绿色波浪朝着望不见尽头的方向滚滚而去,树荫密密麻麻的把我们包围,山坡被照得发亮。

    镇子里学校的铃声和蝉鸣是同一个音调,每一次响动都深深刺击耳膜。太阳快要摆上正空,树荫也变得越来越小。学生们挤出教室,穿过光秃的红土操场,朝着学校大门飞奔过去,兴高采烈神采飞扬。我所在的四年三班教室里,同学们也开始纷纷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和几个男同学得留下来做这学期最后一次清洁。司翊慢条斯理地从隔壁的班级走过来,然后四肢散开地躺坐在教室风扇下面,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差不多等班上的同学走完,我拿起扫把开始从讲台上面往回扫,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晃一晃舒服地躺在风扇下边的司翊。我说,都中午了,你还不回去?司翊睁开半只眼睛,偷瞄我。我想再坐会儿,顺便等等你。那你不帮我一起扫。司翊继续悠闲的姿势,装作没听见。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念到。岩峰,放暑假了噢,又要比平时更累了,说完做了个遗憾的表情。我也装作没有听见,直到已经扫到了教室的最后边,才突然间停下来望了望他。正午静好的时光,室外强烈的紫光和室内的暗淡形成巨大反差,我看见的那是一张稚嫩得不带任何表情的脸,温柔的模样和像蓝天白云一样干净的眼睛。我心里其实知道,司翊不喜欢罗慧琳强迫式的教育方法,他妈妈让他每一天都要会花上大量时间用于练字学习和画画。和我们大多数孩子的童年不一样,司翊的妈妈从小就对他极其的严格。

    操场上蝉鸣聒噪。是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的夏天。

    镇上大多数的房子都是青瓦房,连成一片,每家每户都还会有自己的一个小小花园。从小镇背后的山坡上一眼望尽,气势恢宏。

    中午的太阳毒得让人受不了,从学校门口的那片香樟林出来就再没有遮阴的地方。我和司翊把书包顶在头上遮挡住太阳往家里赶,汗水已经浸湿后背,透过白色体恤衫。除了蝉鸣,中午的时候小镇都格外安静。路过人家门口偶尔看见别人正在吃着午饭,于是肚子便会一阵嗷叫。从学校到家里要走大概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远,但日复一日,久而久之便发现原本也不是那么远,尤其在路上和同学一起游戏打闹也成为了每日必需完成的消遣。汗水不断地从头顶上顺着脸颊朝下流,司翊用手去擦拭,留下一道明显的黑印,花了稚嫩的脸颊,我顶着书包不停地笑。

    路过司翊家门口,门虚掩着没有完全关闭。司翊站在门口准备推门时,突然转过身叫住我。愣了一会儿说,岩峰,去玩的时候你要记得来叫我。我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午餐配置,标准的三菜一汤,罗慧琳叫司翊先去把脸擦干净,然后把饭菜拿到餐桌上等他。回来的时候司博文指了指沙发边上放着的用塑料薄膜包裹起来的东西,司翊顺着手指望过去,激动得尖叫起来。是自行车,这太棒了,司翊高兴得要蹦起来。我要赶快吃完饭然后去告诉岩峰,我有自行车了。司博文看着儿子兴奋的样子自己也高兴得合不拢嘴。罗慧琳倒是很严肃的一边盛饭一边说。现在是该吃饭,而且你还没告诉我们你这次期末成绩考了多少,我们也还没准许你玩。司翊看了看司博文,司博文做了个委屈的表情,司翊也跟着撇了撇嘴然后把菜夹进碗里。

    午饭过后,罗慧琳叫司翊回房间睡午觉,司翊回到卧室趴在写字台上,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心里暗自计划着要去哪里骑车,要搭许岩峰去想去的地方。脸颊离桌面越来越近,手中的铅笔在本子上胡乱勾画,房间正中央顶上的吊扇转得嗡嗡做响,困意四起,眼皮开始打架。蝉鸣带着节奏,更加肆无忌惮。    吃完午饭后,我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脑袋后面安静地望着天花板,屋顶吊扇一昏一暗的节奏催得我快要入眠。客厅电视里传来新闻主播浑厚的男声,外婆坐在沙发上打盹,厨房里水滴落进水缸里声音清脆。我从小就跟外婆一起在镇上生活,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然后各自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自读书以来成绩就一直很优秀,因为每当我问起外婆关于父母的事情的时候,外婆总是会告诉我要是不好好读书的话爸爸妈妈就会不高兴,也就不会回来看我了。就是这样一段带着安慰性和鞭策性的谎言伴着我一岁又一岁地成长,直到后来我再也不会在外婆的面前问及父母的事情。

    下午五六点过后,太阳慢慢下降着自己的高度,阳光变得柔弱起来,落在山脊,落进树林,落进纵横交错的巷子,落在青瓦的屋顶上,落在荷塘里倒影重叠。夏日季节的小镇总会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开始热闹起来。那些吆喝生意的小贩推着自制的车,蒸笼里热气腾腾的鲜肉包子吸引着来往的人排队等候购买,买菜的大爷和卖菜的婆婶儿砍价砍得天花乱坠,成群结队地骑着自行车穿梭在纵横交错的宽窄巷子里的下班人群,挨家挨户厨房灶头的袅袅炊烟,荷塘边上用木棒打洗衣服的大婶,以及光着脚在石板路上乱跑的小孩儿。

    吃过晚饭,我陪着外婆外出散步,地上浮躁出闷热潮湿的气味,湿绵绵的还有些刺鼻,相比于焦躁烦闷的午后却要清爽了很多。外婆拉着我的手,我们俩走得很缓慢,一路也没有太多的话语交流。倒是行往的路人常与外婆打招呼,还夸我有好听话成绩又好最近又长高了之类的话。外婆会笑着礼貌地回应别人,有时候还会指着陌生的人让我叫叔叔阿姨公公婆婆。在潜意识里,我早已经习惯这种无关痛痒的嘘寒问暖。

往回走的过程中,外婆突然问起我。

峰儿,想不想去大城市里生活,那里有很多峰儿没有见过的高楼大厦,有好玩的好吃的什么都有。我一时之间没有太明白外婆的意思,嚷着反问起外婆,外婆喜欢大城市吗。外婆没有回答我,只是冲我笑了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外婆又问,如果有一天我们搬去城市里生活峰儿愿不愿意呢。

   

    如果外婆喜欢的话我就陪外婆一起去,外婆去哪里,峰儿就去哪里。

    那峰儿会不会舍不得这里啊。

    我一边走一边用脚踹着地上的小石头,心里面不知道怎样回答外婆,仔细地想了想,也不太确定舍得与舍不得的东西在自己的心里是否真的存在。

许岩峰。

声音从背后传来,付阳气喘吁吁的跑到我面前,兴奋得要死的样子。付阳是我的同班同学,和我住得比较近,也算是邻居。岩峰,我跟你说,司翊的爸爸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在球场那边,曾川和雷雨彤他们都过去了,喊我来叫你一起过去,快点走。

    我看了眼外婆,外婆神态安详。和付阳一起去玩吧,记得早点回家。外婆说。

    小镇上唯一的一块空地广场,一头一尾有两个已经锈迹斑斑的白色球门,地面上被铺满细碎的白沙和石子,上面总是留着浅浅的车辙和脚印。司翊和他的自行车已经被镇上的小孩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司翊穿身纯白色的体恤和蓝得像天空一样的休闲短裤,短发在斜阳的照射下变成黑褐色,一双眼睛清澈得泛着光。他双手扶着自行车的把手,被大家围在中间,像是明星,耀眼至极,孩子们纷纷投出羡慕的目光,争先恐后地拥挤围观。

   

    司翊、司翊,我用最新版的水浒传英雄卡和你交换,你让我骑五分钟好吗?

    司翊呀,我们俩个关系这么好,你也让我骑一会儿吧。

    司翊司翊,我买了最新的漫画,我要给你看。

    司翊,让我也骑一下,让我也骑一下。

    ……

    我和付阳使了半天劲才从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好不容易挤到司翊的面前,付阳张着大嘴仔细地打量着车子,接连发出惊喜的感叹。威风呀司翊,这自行车太棒了。我回去也要叫我爸给我买一辆。我望向司翊,我和他彼此有着默契般的相对而笑。曾川从旁边挤了出来。你又吹牛,上次雨彤过生的时候她爸爸送给她一套漫画人物的玩具模型,你不也是说有什么了不起,回去叫你爸给你买一套,结果呢。旁边的小孩们也跟着起哄,弄得付阳感觉有些尴尬。回了曾川一句,关你什么事,你有吗,你也没有。

    司翊说,岩峰,我刚去你家里找你了,但你不在。

    我回答,恩,刚陪外婆出去散步去了。

    他说,上车吧。

   

    我有些诧异,还有些不好意思。司翊和往常一样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开心的笑,我知道他只有在真心开心的时候才会露出那样的笑脸。我从人群中绕了过去坐在后面的副座位上,司翊用力往前一蹬,自行车向前慢慢行驶,越来越快。孩子们跟在后面,欢呼雀跃地奔跑。

    夕阳渐渐沉落,微风轻轻滑动树叶,两张稚嫩却清澈无比的脸庞泛起温暖色的光,空气似乎被调定到了刚好合适的温度,远方巨幅的山脊线影在余晖下绵延不断叠峦千帐。

    翩翩少年。

    付阳攥了攥拳头,咬牙切齿,不就是辆自行车么。

    梅雨季节的天气,连续下了两夜的暴雨,整座小镇被雨水彻底清洗了一遍,屋顶瓦片变得镫亮,囤积在屋顶上的雨水沿着屋檐流淌,地面坑洼的积水坑倒映着无数个太阳。

    礼拜六,司翊的父母邀请我和外婆到他们家里做客,做了各种我和司翊爱吃的菜,还有新鲜好看的水果。坐在餐桌前,我感觉有些拘谨,一直没敢讲话。我从小都不太喜欢去别人家里做客,我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头一天晚上临睡前外婆告诉我讲,司翊的父母以前是我妈妈最好的同学,后来还一起上过班,也当过教师,每年过春节的时候都会买些礼品来看我们,小时候对我也很好,不过我肯定没什么印象了。听过这些话后我才勉强答应了外婆。

    吃饭的过程中,我始终沉默不语,甚至很少把头抬起来,筷子总是在面前摆放的几个菜里夹来夹去。司翊的父母和外婆一边吃菜一边闲聊,聊起他们以前小时候的故事时,外婆听得一会儿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会儿又一副遗憾的表情。

在谈及到关于我父母事情的时候,外婆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眼睛周边有些红润。感叹说世事变化太大了,有些事情避免不了,人各有命啊。

司翊的父母心里明白也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有些往事怕就怕一时不经意的点破便会引发情绪的波涛汹涌。司翊的爸爸把话题移开,缓解尴尬的气氛,然后往我的碗里夹菜,肉和蔬菜都一样夹了一些。他扶了扶眼镜望着我说,岩峰,多吃一点。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午饭过后,罗慧琳去厨房里沏了壶茶,然后和外婆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接着聊天。司翊和我拿着洗好的水果到他卧室里吃。客厅里外婆夸司翊的父母教育得好,夸司翊从小就斯文又听父母的话成绩又好,就像小时候的司博文一个样。司翊的母亲对着司博文笑,当初就是冲他的这份傻劲才嫁给他的。我们夫妻俩嘛没别的奢望,就盼望孩子有出息,在家庭管教方面希望孩子教养好、品性好、成绩好,所以一直对他都比其他父母对自己的孩子要严格得多。

卧室里,司翊在书柜里翻来翻去的折腾了好一会儿,然后拿出来一个盒子让我看。里面都是当下最流行的游戏牌卡、水浒传武将卡以及各种五颜六色的玻璃弹珠。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司翊私底下收藏了这么多的好东西。司翊看见我惊讶又羡慕的表情时自己也乐得倒在地上狂笑,两排洁白的牙齿闪着白色的光。司翊告诉我,这是他悄悄的背着父母收集的,不敢让父母知道,父母一直都不让他玩这些东西,说不希望他将来玩物丧志。我完全没能明白什么叫玩物丧志,只知道的是司翊的父母对他一直很严厉,不让他玩这些。不过看见司翊这样欣喜的表情,我自己也感觉很舒服。在我心里,一直觉得司翊太过寂寞了,也太过优秀了。

风扇昼夜不停歇地转动,闷热的空气还是整天浮动在我们的周围,几场暴雨洗不尽夏日的狂躁,夏蝉鸣叫,也不愿停休。进入三伏天,便更是不想动弹,时间像是故意放缓了行走的脚步,让日子过得清晰可见。然后大部分白天时间都被作业、西游记、白蛇传、动画片等项目所占据。在下午晚些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会和付阳、曾川以及镇上的其他孩子一起玩游戏捉迷藏打弹珠滚铁环和赌游戏卡牌,弄得汗流浃背,弄得一身脏,却乐此不疲,不亦乐乎。

漫长的暑假,很多时候我也会在睡过午觉后去司翊家找他。司翊写作业,我就坐在一边翻弄司翊的爸爸跟他买的书,翻看他用墨水颜料画的那些看不太懂的国画,有时候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写字做作业和画画。只有极少的时候司翊借口出去画风景的理由和我一起去小镇后边的山坡上吹风,去学校外边的香樟林里睡觉,一直待到晚饭前。而每次若是叫他出去玩,都会被司翊的妈妈拒绝掉。后来我也就不怎么白天去找他了。吃过晚饭,司翊会骑着自行车来找我。有时候也会碰见付阳和曾川他们。后来付阳和曾川都不太喜欢司翊,认为司翊有点傲气,和大家也合不来。尽管不开心,但司翊从来都不去计较这些,司翊说只要有我就够了。于是我经常都会在夜里想,司翊他会不会永远就这么寂寞的活着。

八月份,雨水又倾盆了整个小镇,天气总算变得凉爽起来。挂历上显示的号数离学校报名的日子越来越近。孩子们紧绷起神经,打起精神。一部分抓紧时间疯狂的赶抄作业,一部分则抓紧时间日不停歇的玩。

晚饭过后,夕阳余晖穿透球场,地面被照成浅浅的波浪,沙子变得柔软。付阳和曾川召集了镇上的部分孩子在球场打弹珠和玩游戏卡牌等。分成帮玩不同的游戏,我和付阳他们一起,差不多赢完了其他孩子手中所有的卡牌。手肘和膝盖全都粘满沙子,脸上汗水混着泥土,流成黑色的线条。

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司翊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一起的还有他的自行车。司翊嬉笑地望着面前花了脸的我们。然后望着我说,我刚去你家找你,你外婆说你在这里,走去骑车吧。还没等到我说话回答,付阳一下子从我后面冒了出来用胳膊肘挡住我的身体。你自己去骑你的自行车,岩峰要和我们一起玩。司翊没有张理付阳,眼睛一直看着我,脸上还是干净的微笑。我挪动了下身体,却被曾川一把给拉住,许岩峰,你要是走了我们大家以后都不会和你玩了。面对曾川态度强烈的语气,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让自己做出选择,身体僵硬住不听使唤。一时间球场也变得沉默不语,沙子在地面上安静地滚动,夕阳躲在云彩后面,渐渐下沉。

你自己去骑吧,我今天不想骑。我低着头躲避司翊的视线,不敢抬眼看他,也不想让司翊看到我沮丧的样子。而同时我也躲过了司翊那张干净的脸庞直转而变的巨大失望的表情。

晚上耍完后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一直都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脑袋里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决定,把司翊一个人尴尬的留在那里,司翊当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现在会不会责怪自己,从此以后司翊会不会不再张理自己了。我想着这些心里就越发的闷。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晚饭过后我都会去司翊家找他,司翊要么是不在出去了要么是在写作业和画画,反正总是见不着面。我想司翊他肯定是在赌气,不过我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多了,是司翊他太小气了。

离开学的时间越来越近,天气温度也连续下降了好几度。疲乏和焦躁的情绪终于换成了平静和清爽。电视里播放的西游记等连续剧逐渐进入尾声阶段,高潮迭起,话题不断。球场总是孩子们最多的地方,球场边上有三块用水泥板子搭建成的乒乓球台,台面高度刚好达到孩子们的胸口处。每天吃过晚饭,我、付阳以及其他大部分孩子们都会准时的出现在这里。因为最近和司翊有些矛盾的缘故,已经很多天没见过他了。心里面有些不好的情绪,同那些欢快的气氛撞成一片浑浊的云海。

乒乓球在空中来回飞行几个回合,然后高速撞上球台中间用石砖砌成的网,反弹出去后飞了好远,落地后一直沿着坑洼的沙地上滚了十来米,球刚好停在司翊面前。我转身抬头便看见司翊他只身矗立的身影,旁边依旧是那辆白色的自行车。我走过去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把乒乓球捡回手里。司翊面无表情,眼睛里散发着微弱的光。我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又朝球台跑回去。付阳和曾川劝说我,对,就是不要张理他。

或许是夏天的缘故,夕阳迟迟不肯下沉,时间便默契般的放缓行走的脚步。我还是会不时地偷望下司翊他,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背后是夕阳的余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看起来让人特别舒服和温柔。我心里突然萌生出了内疚和难过的感觉,打球也开始心不在焉,反应变得迟缓。

砰的一声,现场气氛瞬间凝结成冰。我重重地倒在地上,感觉那一时半会儿是完全失去了知觉一样,眼前一片黑暗,心脏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越来越大,我感到有些害怕,一些湿漉漉的液体顺着脸颊的伏线向下滑落。周遭鸦雀无声,然后孩子们开始惊慌失措。

遭了糟了。

啊,快去找他外婆。

眼睛遭了,好多血好多血。

先让他躺着不要动他。

我为了接打过来的球,身体冲出去的时候失去了平衡,整个人都往球台台角的方向飞了过去,左眼角正好撞在球台的尖角上,鲜血瞬间喷涌出来。

等我稍微感到脸庞有些温度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单车后面死死抓着司翊的衣角。右手手指的骨节因为过于用力已经变得有些发白,左手拿着纸巾摁住伤口流血的地方,颤抖不已。一路的颠簸,伤口有种被拉扯的疼痛感。而在逐渐恢复意识后一直都萦绕在我脑海里的是司翊从地上搀扶我起来时在耳畔轻声说过的那句话。

简单,平静却又无比深刻,带着轻微啜泣般的颤抖声音。“有我在,所以我不会让你有事。”我知道的,尽管坐在后面看不到司翊的脸,但他一定哭过了,发生这种事情当时他一定比我自己更着急,一定比我自己更难过。

夏天的风里,夹带着泥土、苔藓、芦苇的闷热味道和那些从纯白色的体恤上散发出来的青草香气,还有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我躺在手术室床上,麻药起的作用已经让我沉沉酣睡,医生清理好伤口,准备穿针引线。

睡梦中,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面是一片辽阔无际的湖水,四周无比安静,偶尔飞来鸟鸣声,却不见其身影,遥远望去,湖水的中央有一间屋子,被水雾笼罩似有似无若隐若现。我站在岸边,湖水荡起浪花拍打在脚上。天色已渐暗,应该是有些深沉。我感觉自己曾经来到过这个地方,但又实在想不起自己是怎样来过。起风了,弱小的身躯泛起一点凉意。我感觉很平静,一动不动地望着湖水中央的屋子,眼神无比温柔。时间没有朝前行走,春夏秋冬也不曾更替交换,四季如常。我安详地闭上双眼,温柔的风拂过耳旁,一切静好。

司翊也做了个梦,铅灰色的天空一直飘着绵绵不断的雨,他一路奔跑在被他自己踩过而溅起来的浪花中,他趟过了很多的人影,途中已不记得自己已经摔倒过了几回,只是每次摔倒后又再爬起来,他一直不断地奔跑。后面有个黑影一直在追着他,司翊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司翊很慌张,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突然前面出现了光亮,司翊抬起头看见了自己的父母和许岩峰,他们站在前面冲他微笑,仿佛在迎接他。司翊很高兴,拼尽全力冲向他们,刚要触摸到他们的时候,却扑了个空,整个人从他们的身体当中穿了出去,一切又恢复黑暗,司翊惊恐的回头望去,天色昏暗,那个黑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夜已深,房间里台灯的暖色灯光温柔地打满整个房间,窗外密密麻麻分布的星星让夜空发出蓝色的光。司翊在病房里醒过来,满头都是汗。他往上蹭了蹭,然后稍微试着挪动自己受伤的左腿,有些沉重,发现整只小腿部分已经被打上了石膏,感觉还是有些轻微的刺痛感。罗慧琳坐在一边安静的看着他,眼神无力,装满的是心疼。罗慧琳看见司翊睡醒后帮他挪了挪身子,然后把手放在他的脸庞上,帮他擦了擦汗,冲着他微笑问道。还疼吗?这次幸好只是骨折,要是断了你看怎么办,你才要后悔哦。

司翊沉静地看着母亲。许岩峰怎么样了,他眼睛没事吧。罗慧琳向他撇了撇嘴角有些弧度轻微上扬。司博文从外边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分成两半去核的苹果,一个递给罗慧琳,一个递给他。然后抻了抻床单,坐到上面说。他眼睛没什么事,眼角处缝了八针,和你一样,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各种虫鸣声集合成令人心烦的曲子。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想起睡觉前外婆说起司翊的事情。司翊他在送我去医院后,想急忙赶回来告诉外婆和他父母。那个时候天色昏暗,视线都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司翊却一直没有减慢车子的速度,在一个急转弯的路口,自己连同自行车一起翻倒在了石坎下。后来有熟人看见了就告诉了他父母,然后托人开车送他去了城里的医院,怕是镇上的医院没办法医治,估计是骨折了,最坏的话。外婆讲到这里就没继续讲下去。我想到这里又往回翻了个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刺痛。

突然房间门传来声响,我回过头去看,是外婆。外婆轻声地走到我的床边坐下,神态安详。我将身子翻过来对着外婆,外婆用手温柔地抚摸我的头,抚摸我眼角绷好的纱布,温柔地问我伤口还痛吗?我摇了摇头对着外婆讲。外婆,我想着司翊我睡不着。话音还未落完,我感觉身体开始抽搐起来,眼泪控制不住,从眼眶里翻涌出来顺着侧脸滚落。泪水的温度几乎快要将肌肤烫伤,我无比难过。外婆望着我,眉头合拢,心也跟着绞着疼。一边擦干我脸庞的泪水,一边安慰我。不要太担心,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医院看他。

气温有些下降,天空飘着绵绵细雨,像丝绸一样在空中泛着银光,那些从山里面吹来的风,急忙地想要把夏天赶走。雨水清洗山峰和树林的沉闷焦灼,然后变得明亮清澈。我坐在汽车上,神情恍惚。这是我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车,中途迷迷糊糊的躺在外婆的怀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到医院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地面温度差不多已经将积水烤干。城里的医院很大,费了半天劲到了住院部楼下,正好碰见了他们。看见司翊试着用拐杖自己走路,罗慧琳小心翼翼的站在他旁边保护他。司博文看见我们冲我们走过来跟外婆打了招呼然后带我们过去司翊那边。几步路的距离却走得我心里万分忐忑,远远望去司翊扶着拐杖的样子,我心里甚感不安。和司翊四目相对的时候,有种想要逃避的感觉。司翊的爸爸提议回病房里去坐,司翊却嚷着说还想在外边再多待一会儿。罗慧琳做了个不放心的表情,司翊显得有些着急。你们不用担心了,我自己走没问题。外婆推了推我肩膀说。让岩峰陪着他吧。

司翊叫我陪他去住院楼后边的花园里逛,他走得很慢,我也只能配合他的速度,他还不能完全适应用拐杖走路,表情有些辛苦。一路上我也没敢问他的关于脚的情况,就尽量没有说话。我陪他走了一会儿,他说累了。然后我们找了个路边的长椅坐下。

灰色的云朵被夏末的风吹动,往南方飞走,眨一下眼,云朵就变换一种形状。云彩背后,天空隐隐约约透射出不太强烈的太阳光线,地面一阵光亮一阵阴沉。

你脚还疼吗?

不疼了,就是没什么感觉。他又露出那天真无邪般的笑脸。

反而我显得有些尴尬。

他又说,不过听医生讲,我这个样子还要坚持一段时间。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他受伤的腿。

那你不是要在这里待很久,还有几天就要开始读书了。

恩,所以要有段时间见不着面了。

司翊说话的样子很平静,和夏末季节的温度一样让人舒服。

我把眼睛从他身上撇开,太阳光又冒了出来,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了句,对不起,还有……谢谢。但我不确定他听见没有,转而他指着我左眼角的纱布笑得仰天捧腹,他说,你现在是个瞎子了,哈哈。

送他回病房的时候,司翊问我。岩峰,长大后你想做什么啊?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在我意识里面,长大这种事都是好久远好久远以后的事情,未来是什么形状我从来都没去想象过。但司翊说他长大后要去很多很多的地方,要去世界各地流浪。我那个时候记得很清楚,他的眼睛里发着光。

司翊年龄比我更小,但在我心里面,我一直都觉得他比自己更懂事,性格上更为沉着和冷静,也更为积极乐观。所以我相信,无论他以后想要做什么,他都一定会做得到。

开学了,学校孩子们又热闹得炸成一团。墙壁上的挂历又翻开了新的一页,九月开始,天气温度就有些变得凉爽起来,凉席和风扇终于在漫长的三个多月的日日夜夜的作用中暂时的休停下来。

我还是如往常一样,每天早上七点钟被外婆从床上叫醒,穿衣洗漱,然后和外婆一起吃早饭,准时七点半出门。付阳还是会每天早上拿上一袋自己从来不喝的牛奶,作为曾川的唯一牛奶供应商,曾川每天的任务就是只需要负责帮他喝掉。在学校,付阳和曾川依旧是老师点名批评的重点对象,雷雨彤依旧一副被欺负后不管谁有理都会先跑去办公室找班主任的所谓恶人先告状的样子。司翊还未出院,每天就只能待在病房里画画和看书,偶尔出去散散步。司翊没来上课的这段时间里,我也习惯性的会在每天放学后去走廊处望一望。

时间悄无声息的朝前行走,气温渐渐转凉,夏天的烦闷终于消磨殆尽。早上出门的时候外婆会叮嘱我多带上一件薄点的长袖衬衣。路上偶尔抬头望望天空,时常有鸟群在天空盘旋,最后栖落在树枝桠上,抖落几片树叶。已经快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看到司翊了,在放学的路上,在无聊的周末,在夜晚安静的时候,就会发呆,会去想司翊现在在做什么,腿伤好了没有,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礼拜六的晚上,我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外婆和下午从城里过来探望的亲戚坐在门口聊天。突然巷子口杂货店的老板跑过来说有我的电话,说是司翊从医院打来的。我兴奋得来不及穿上鞋袜就跑了出去。司翊在电话里讲,他的腿伤已经好了并且明天就会出院回来。我和司翊通完话跑回去告诉外婆这个好消息,外婆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和我一样高兴。

岩峰,再等段时间我来接你和外婆一起去城里生活好不好?说话的是下午从城里来的那个亲戚,他笑着问我。外婆说,岩峰,这是你的舅舅。为什么要去城里生活?我望着面前这个褐色皮肤的男人问。他说,外婆年龄越来越大了,需要有人照顾,而且城里的生活更方便也更舒服。我回头望了望外婆,我说反正外婆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初秋的月亮还有些残缺,却也特别的明亮,把整座小镇氤氲成为一座深蓝色的城堡,城堡里面住着神秘的老人,藏着深埋许久的传说,以及经常被孩子传颂的英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渔家灯火炊烟袅袅。

而深秋季节的风把白色的天空吹挂得有些低矮,站在高一点的地方,似乎就能触手可及。像是一片混浊的山湖,触碰过后荡开一圈黏稠的泥浆。天空开始下起细雨,啪哒啪哒落在山坡上,亮成一片微弱的光。

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伴随着简单平淡的日子无忧无虑地向着天空拔节,我以为司翊他会永远身披单纯、斯文、干净的这些代名词生活一辈子,我以为我们的未来遥远得没有形状。可上帝的剧本总会让我们清醒地意识到我们是多么弱小的一类群体。

失去、离别、误解和告别。接踵而至。

司博文因公殉职那天。司翊的母亲在下午第一堂课的中途就让班主任接他出去。由于我们班第一堂是体育课,我站在队列里看见司翊提着书包和他的班主任朝校门口走去,脚步有些急促。罗慧琳站在校门口等他,老师和罗慧琳简单地聊了几句,然后看着老师用手轻轻地抚摸他,而罗慧琳表情显得有些悲伤。后来剩余的两堂课,我一直都在胡思乱想,直到下午放学回家我才知道事情远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

我的少年,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来面对你,在面对如同修罗一般的磨难面前,你究竟能够承受多少。那些金黄的麦穗,青涩的芦苇,挺拔的山脊,都和我一样沉默不已。

司博文去世,罗慧琳去镇上请来了专门做葬礼的人,灵堂搭建在屋门口的空地上,葬礼持续了三天。从城里过来了很多司翊从来没有见过也根本叫不出名字的亲戚朋友,镇上司博文之前上过班的厂里和现在的单位里也有许多的同事前来悼念。

我见到司翊的第一天晚上,司翊他控制不住自己悲伤的情绪跪在香烛台旁边的家属答谢区哭得泣不成声,眼睛经过长时间的哭泣已经开始臃肿了起来,弱小的身躯失去了平时里的干净清澈而蜕变得更加苍白无力。一件棕色的毛衣让他看起来更加脆弱。而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将要被那脆弱却庞大的情绪震得粉碎,闷在胸口的气体就快要漫过胸腔集体喷发而出。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在陪同外婆一起前去烧香祭拜,然后和司翊的妈妈打了招呼后,走到司翊的旁边陪他一起跪着,地上有些冰凉,我感受得到司翊的全身在颤抖。我用力地攥住他的手,什么话都没讲。空气里漂浮着纸钱烧焦的气味。周围飘散着细碎的让人揪心的声音,以及同情的不安的和不屑的眼神。

你看哦,那娃娃才可怜。唉,可惜哟,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唉,现在娃娃造孽了,孤儿寡母的。就是啊,那么乖的娃娃,以后咋办哦。声音很细碎,却不断地不断地趟进耳膜,震耳欲聋。

等我从众多杂乱的口舌里缓过神来,司翊他已经停止了啜泣,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我感觉到司翊的手心里渐渐有了温度。眼神无力却装满了委屈。

第二天晚上我再看到司翊的时候,相比前一晚他已经平静了许多。外婆讲,当一个人的悲伤突破了自己的极限以后也就不会再悲伤了。陪同司翊吃过一些清淡的食物,然后紧握着他的手一起等待葬礼的仪式开始。我不时地看一看他,他总是一副温柔的却又面无表情的脸。我很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想陪他一起承受这些难过,想告诉他曾经他也那样对我讲过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但我心里面默默地想,我只要这样安静地陪着他就好。

第三天早上出殡,恰逢礼拜六,天未放亮,空气里透过一丝寒意,气氛安静得如同刚入眠的夜晚一样。司翊的姨婆告诉他,爸爸要走了,今早要去送他最后一程。尽管都已经尽力的平静好自己的情绪,但司翊他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所有的不舍和无奈都集中起来转变成眼泪稀里哗啦地蹦出来,声音划破清晨。我胸腔跟着他的声线一起轰鸣着,我松开外婆的手朝司翊走过去,用尽所有力气一把将他拉到面前牢牢的将他抱住。眼泪沁湿衣襟,贴近胸膛。那一刻我发觉世界是如此微小,只有颤抖的胸腔和震耳的心跳。

树叶完全脱离开树枝,初冬浓密。芦苇漫过山脚爬上山坡,枯枝肆无忌惮地向大地倾倒。迭峦千帐的山脊线终而失去往日挺拔的轮骨。微风轻吹湖面荡起千帆,时间须庾淡而无味。

那之后,一切放佛都不曾变过。

每天放学我和司翊还是会在我俩各自教室相交接的地方靠在护栏上等彼此,还是会在回家的路上和付阳他们一起嬉闹猜拳来惩罚背书包,他还是会在吃过晚饭后去我家找我然后一起骑车出去兜风,还是会在学校的每次考试过后跑来和我比成绩,还是会在放假的日子一起去小镇后边的山坡上睡觉看书画画晒太阳,还有很多很多。

可我清楚,一种细微的变化正在透过我们的毛孔一点一点的朝外生长着。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司翊他那拔云见日般的笑脸了;他再也没有因为考了比我好的成绩而欢呼雀跃过了;他也再不会吵闹着主动要求我去哪里的时候一定叫上他了。这些都在我的眼里慢慢地发生着改变,它所衍生出的疼痛像是被一把利器有着节奏般地插进我的胸膛。

生活在用疼痛教会我们如何成长

少年你是否仍然青涩如初    在我已经很斑驳的时候    少年你是否依旧纯然不动    在我漂泊了很久之后    少年你还相信美好吗    当我游走在这世道的窄口    少年你不能老去    你要坚强地留在岁月的岸上    那些沉重的、流离的和虚妄的    都让我一个人去经历吧    而你    只需要穿着你的一身白衣    让阳光照进你

时间孤独的向前行走,我们孤独的成长着。寒风迳烈。进入十二月,又下过了几周连绵不断的阴雨,延续了深秋季节时的那种缠绵,灰茫茫的像雾像雨又像风。当冬天彻底的来临,我们会发现灰色的云朵每天都毫无层次的挂在天空中一动不动。

晚饭的时候,外婆表情很严肃,像是心里放着事的样子。外婆往我的碗里夹了块肉,一边说。峰儿,这个礼拜六舅舅就会开车来接我们去城里了。

那我们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吗?我问外婆。

是的,峰儿一定会喜欢上城市里的生活,那里有很多峰儿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在那里峰儿会交到更多的朋友,他们都很友好,并且善良。

那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司翊了吗。

以后放长假的时候你可以邀请他来城里玩的。

吃过晚饭,我帮外婆收拾好后就跑出去找司翊。跑去告诉他我和外婆要搬去城里生活的事情,告诉他我们会很久很久都不能见面了。到司翊家的时候他并不在,后来我跑去球场找到他时,他正和四个高年级的男生发生争执,那几个男生想要抢他的自行车来骑,司翊不愿意。我赶忙冲过去拦在中间,帮司翊一起护住自行车,然后挡在他的面前。我朝他们喊到,你们想要干嘛,这是人家的车,凭什么要拿给你们骑。其中一个男生有些不耐烦,走过来一把扯起我的衣服,然后把我推倒在地上,说了一句,要你多管闲事小鬼。我不服气立马从地上站起来朝他挥着拳头过去。然后和他扭打在一起,其余三个男生也跟着一齐朝我按过来。我又被按在地上。

司翊用力把他们从我身上拉开。你们不要打了,自行车给你们骑就是,你们拿去骑,不要打了。

他们松开了手,我从地上爬起来,身上和脸上全是泥土。我又跑过去把自行车给拦住,我朝司翊吼道,不能拿给他们,这是你爸爸给你买的。那四个高年级男生又朝我走过来,司翊将我拖开。然后我俩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司翊的自行车骑走,他们欢呼高兴,像一群嗜血的掠夺者。我已经筋疲力竭,司翊沉默不语。我从司翊的手里挣脱开,脸上装满了愤怒,更多的是难受。我说,干嘛要害怕他们啊,那是你爸爸给你买的啊,怎么能那么随便就拿去给别他们骑了。我降低了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液体在眼睛里翻滚。

我只是……司翊想要说些什么,但被我激动的情绪给压制回去了。他蹲下去坐在地上。我深吸了口气,我骂司翊是个胆小鬼,然后转身离去,剩下他一个人。风在耳边窃窃私语,沙子贴近地面朝一方滚动,寒冷的影子形影单只,沉默像是在土里扎了根。

空气里漂浮着那些未能讲完的话。我只是不想看见你被欺负。

冬天的夜晚,月光微凉。晚饭过后,那些抱着茶盅三五成群围着看下象棋的大叔们,巷子口拿着盖碗翘着腿听收音机的老大爷,围成一团一边织毛线一边呵着白气闲聊的大婶,还有嬉笑打闹乱跑的小孩儿们纷纷到位,整个小镇和谐生辉。八点钟过后街上的人就开始逐渐变得稀少,挨家挨户都选择关上门沏壶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透过玻璃窗,暖色的灯光亮成一片,看起来格外温暖。

我仍旧在气愤中,回到家后这种情绪都一直在心里萦绕。嘴里还在不停念叨,司翊他就是一个胆小鬼。可又想,把司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安不安全,那四个高个子又跑回去欺负他怎么办,会不会不还他自行车了。然后我又极力压抑自己的这种想法,劝导自己说就算发生了也只怪他自己,他自己害怕,胆小懦弱。我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然后心里就越难受,发出的声响都带着哭腔。

夜彻底安静了,月亮变得朦胧,亮成一团。罗慧琳认识了一个陌生的男子,最近一个月里来过家里几回,司翊碰见都称呼叔叔。晚上回家的时候正好碰见那个男子把母亲抱在怀里很开心的样子。罗慧琳听见门声,连忙把男子推开,表情有些惊慌失措。司翊去洗完澡回到卧室把门关上,月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到屋子里面,荒凉沉重。

失去对于我们来讲仅仅只是一个瞬间事件的发生,而悲伤的是去习惯再也回不去的这个过程。我们都还不能够深刻的去阐述清楚失去对于我们的意义,或者说在庞大的生命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在这样一个连月光都表达得极其深重的夜晚,司翊跪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家人的照片,对着面前摔坏的自行车哭了整整一夜。

夜里我又做了个梦。司翊仍旧寂寞的活着。我眼角泪痕清晰,枕头冰凉。

接下来三天时间,我都没有去找过司翊,司翊也没来找过我。礼拜五的晚上,付阳和曾川他们跑来我家里,曾川带来一窝仙人掌,叶子很大,刺很软。付阳送给我一套他收集的水浒传的武将卡,放在专门的收藏册里。雷雨彤送我一个小猪存钱罐,她说这个小猪存钱罐是她过生的时候她爸爸送给她的,叮嘱我要好好保管。我笑着说以后我只要看见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的样子来。他们说,以后要回来找我们耍啊,城里面有什么好玩的要跟我们讲知道不。我拿着他们送的礼物使劲点头。

寒冬的清晨还没能从夜晚里完全苏醒过来,所有生命物种都延长了各自的生物钟,有着同样默契般的在这个季节里集体冬眠,树上枝桠娇嫩得像是一碰就碎。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外婆叫醒,车子已经停在门口了,舅舅和外婆往上面搬要带走的东西。临走前,我还是决定要去和司翊告个别,可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回应,而他的那辆自行车像废铁一样被扔在门口的花台边上,车身已破烂不堪。我头脑里出现了那天傍晚的画面,我眼神微弱,心感觉被麻绳绞着疼。大冷天的早上又逢周末,街上的人并不多,我一边跑一边到处望,我跑去了球场,学校和小镇后边的山坡,去了平时我和司翊常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汗水浸湿了我穿在最里面的体恤衫,和皮肤粘合在一起,我弯下腰双手拄着膝盖,气喘吁吁。

汽车开始启动,车轮像时间的轴一样,开始滚动就再也停不下来。我跪在后排座位上,透过模糊的后视窗看着外边熟悉的一切。街道、杂货店、巷子口、青瓦房顶、还有球场。车速不断加快,快得我已经来不及一一作别。

小镇最北边的一栋青灰色楼道里,司翊蹲在护栏前望着远方穿镇而过的河流,两只眼睛眨着微红的光。屋子里,那个男人正在贴心的安慰罗慧琳说,没事,慢慢来就好,孩子太小了,可能一时间还接受不了我这个新爸爸。

汽车沿着河道开了一段路,离出小镇就不远了。再见了,司翊,我的第一个朋友。再见了,这些年陪伴着我最深刻的东西。假期里永远播放不完的电视剧;从来没有收集齐过的水浒传武将卡;为了降低成本画面模糊纸张粗糙的漫画游戏牌;滚动起来与凹凸不平的地面碰撞出清脆声响的自制铁环;还有很多很多。这些都名正言顺的成为了我们生活在这个庞大的童年时代的历史符号,在我们未来冗长的人生生涯里面终究会浓缩成为一段微小而又深远的记忆,然后随着时光的洪流慢慢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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