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翎
关于同性恋，我有个故事要讲。
高中班上有个男生是同性恋，暂且叫他M吧。
起初我其实并不知道他的取向，因为我后转到那个班级，平时也基本不和人接触，对别人的八卦，往往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只是时间久了，也慢慢知道M的性格比较外向，对人也很热心，但脾气比较暴躁，经常和人吵架什么的。
渐渐地我发现和他吵嘴的人总是那么几个，而且争吵的内容很有针对性。
我知道那是因为M平时表现出来的状态有点娘（无意冒犯，只是我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词来代替），所以他们故意调侃，但我同时也觉得那群人太多事了。
不过以我的性格也不会去阻拦，只是心里多少有点同情他。
我那时很单纯，只当是班上的人无聊，根本没往别处想。
后来也许是机缘巧合，高三时M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的情感困惑，刚好那时我们前后桌，于是就追问起我的感情史来，同时提供了他自己的感情史作为参考。
我们在课堂上传小纸条，他说了一句“我也是十七岁时喜欢上他。”
我很疑惑，问他，你是不是写错字了？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她”？
M悄无声息地转移了话题，没有再提这件事。我也就没多想。
后来我们两个渐渐熟了，也会一起八卦班级里讨厌的人和事什么的。一次课间他说某个男生性格太差，看到他就烦。
我单纯只是想要附和他，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刚好看到那个男生和另外一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了出去。
于是我随口说了句“是啊，是很烦，你瞧他们两个走出去那个样子，跟同性恋一样。”
当时我对“同性恋”这个词并不十分了解，只隐约知道那好像带有某种负面调侃的意味。
M没有搭话，而我根本没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
大概是看那个男生实在不顺眼吧，后来M也曾多次向我抱怨，有时是口头上，有时是在传来的纸条上。
其实我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来安慰他，于是后来我又在纸条上写，是啊，他是很烦，你看他和xxx勾肩搭背的真像同性恋。
我本意是希望他看到这种调侃开心一些，没想到他传回来的字条上，把同性恋三个字画了横线，下面写道：
你很歧视这个？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但还是如实回答：我只是拿来调侃，谈不上歧视，而且我都不知道同性恋是什么……
M回复了一句我至今记得的话：那是天生情感，无罪！
我就有点懵了，心想，哦，原来同性恋是天生情感，是无罪的。
可是我也没说它有罪啊，这人这么激动干嘛。
我们在纸条上又闲扯了几句有的没的，他突然间说了句：其实我觉得像F那种人也挺不容易的。
F是我们班上一个女生，性格特别好，很爱笑的那种。
我问他F怎么了？
M说，她那种人，得不到理解，很孤独！
孤独？我说，我看她平时很开心的啊。
M说，那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开心。不过她还算幸运的，因为这个圈子的人能得到真爱的太少了！
圈子？我懵懂地问，什么圈子？
M回复过来两个单词，Gay、Lesbian，还在下面注释上了“男性同性恋”，“女性同性恋”，并向我简单科普了它们背后的一些含义。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两个词的写法，也是第一次了解到原来这就是“同性恋”。
M很激动地写了很多，写下了这个群体受到的不理解和歧视，写下了这个群体因为种种原因难以得到真爱……
我承认我受到了冲击，但我还是读完了，然后缓了一口气问道：你的意思是……F她是这个圈子的人？之前总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女生……是她的……女朋友？！
M说是啊， 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因为全班都知道啊。
我的确常常看见F和她的女友在一起，但那时我对同性恋丝毫没有具体的概念，我一直以为她们是朋友而已。
回想起来，她们两个的关系是真的很要好。记得有天早晨我走到楼梯口，那个女生还在班级门口急匆匆叫住我，说她必须马上赶回教室，要我帮忙把早饭带给F，因为F早上没吃饭。
我是想说，回想起来，她们虽然和我们不同，可那种相处模式又好像和我们寻常的异性恋人没什么区别。
我花了一点时间来消化F是同性恋这件事，缓过神的时候意识到我可能要再接受一波大的冲击。
我在字条上直截了当地问M，你刚刚突然跟我讲了那么多，不会是想说你也是这个圈子的人吧？
M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难道我绕了一大圈你没明白我要说什么吗？
我恍然大悟，想起他刚刚说的那句“全班都知道”，我好像明白那些人为什么总是恶意调侃他了。
后来他说，因为和我是朋友所以不想瞒我，但又怕直接说出来我不能接受。
但最终，M还是跟我出柜了。
我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先前对同性恋的了解并不多，几乎是一张白纸的状态，所以对于他的描述，我虽然震撼却能很快接受。
还因为在M向我坦白之前，我就见识过F日常的表现。
虽然对同性恋这个词没什么好印象，但我回想往事，并没有察觉到她们之间丝毫“恶心”或是“不正常”的东西，只觉得她们特别熟悉，特别友好。前面说了，如果不是M告诉我，我一直以为她们只是特别好的朋友。
这足以说明F和她的女友平时是互相尊重的、彼此有独立空间的相处模式，和许多感情稳定的异性情侣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性别都是女生之外，她们甚至比一些异性情侣还要温馨和美好。
我想到班上一些异性恋尚且还会在公众场合做出一些非常不雅的举动，而F她们并没有。
她们只是经常并肩而行，不避讳彼此间的熟悉，也不会让周围的人侧目。现在想来，她们并没有刻意隐藏些什么，却也并没有让人感到丝毫的不适。那种相处的方式，让人觉得非常舒服。
所以当时我认定“同性恋”并非恶心和不正常。
一点也不。
因而我在震撼过后以积极的方式接受了M说的一切，那之后我们的友谊也没有受任何影响。
那时我也正经历一场痛苦的暗恋，或许是因为经历的相似让我和M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近。
M开始给我讲一些他喜欢的人的故事，而我在这样的故事中确定了一点——他们的情感，在本质上和我们的没有任何不同。
M在那场暗恋里是敏感而自卑的，就像那时的我一模一样。
所以我很能理解他。
M喜欢的那个人后来转了学，理由是他想找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但同学间开始有些调侃的话语传出，说那个人是为了躲避M才不得不逃离。
班级里的同学对M的事多少都知道一点，我无法评价这样的话语是善意还是恶意。
但我知道绝不都是善意。
M也为这件事很是伤神，他重复地对我讲，他很孤独。
他还说了一句很心酸的话：我倒希望他是为我走的，（这说明他还在乎我）可惜这件事真跟我没关系。
我开始意识到，无论你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爱而不得，那种心痛的感觉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M后来告诉我：那天他走出教室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心都要碎了。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毕竟我也知道，那个男生是直的，他们两个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后来我们上了大学。M本来就性格开朗，自然在大学里结识了不少有趣的人，生活过得还算开心，而我也交了新朋友。我们很少再提起年少时喜欢的人，偶尔提到，他会说他都忘记了。
我大学的时候有同学是腐女，后来混熟了，我无意间提到M的事，她们立刻表示很感兴趣。
我便和M开玩笑，说我这边有腐女对你很感兴趣呢，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
说真的，我是想腐女最起码是理解同性恋的，有个能理解同性恋的人陪他多聊天也是好的。
但M拒绝了，还说你以后不要和你的那些同学提起我。
其实我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但后来我也很少再提起他了。
因为我那两个腐女的同学，一直很好奇地问这问那。
她们问我，你那个同学是攻还是受啊？那语气十分好奇，好奇到我别扭。
又问我，他平时都干些什么啊？当我说M会做饭的时候她们惊叫，天哪好贤惠。
然后我就会被那种夸张的语气弄得浑身难受，几乎再也不想聊这个话题了。而且，我大概明白了M为什么一提到腐女就表示要敬而远之了。
那种“我yy了这么多年BL现在终于知道了一个活着的gay”的猎奇感，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或者还有一丝丝的不尊重。
我想她们所理解的同性恋者，跟我理解的大概完全不同。
我绝不是说腐女这个群体有什么问题，只是结合M的反应，类似这样的“伪腐女”，大概的确给现实生活中的同性恋带来过困扰吧。
所以那之后我也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同性恋的人不愿公开自己的取向，因为怕被歧视，而歧视的含义很广。
就类似奇葩说里姜思达说过的那样，有时歧视不光是对你说难听的话——像这样的看似理解实则并不能感同身受的，大概也是另一种歧视。
大二的时候M为了提早赚钱开始做兼职，他忙起来，我们的联系也渐渐少了。
很久以后M突然告诉我：我把他从列表里删除了。
我后来有问过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的人怎么狠得下心去删掉。
M说：他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我也不敢联系他，我怕打扰他的生活。而且我明知道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所以我每次翻列表看到他，我就会难过一次。非常非常难过。
删了反而干净，也就不会常常想起了。
我心想他终于要结束这段没结果的喜欢了，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他继续忙他的兼职，我也一直以为他开始了新生活。
直到一年多以后的某天早上，我突然接到了M的电话。
我很诧异，问他你怎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
M在电话里声音疲惫而失落：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他了。
于是我知道他之前对我撒了谎，其实他没有忘记那个人，一天都没有。
我握紧了手机，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上次我见到M的时候他已经工作了好几年，我发现他不再像高中时那样“娘”了。
看起来确实是不会再遭人议论了，或许其他人见到他也会觉得这个人“正常”了不少吧。
我记得我问过他，你的同事知道你的取向吗？
M说，没人知道，我也不会让他们知道。
但我却能感觉到他隐藏得并不容易。
出于种种原因，他也不能向家人出柜。
去年的一次联系中M告诉我，家里已经开始催婚了，而他不知道能拖多久。
我还是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现在我每次看到反对同性恋的消息，看到那些妄下断言的评论，我都会非常愤怒。
每次看到那些伪腐女、“萝莉粉”的一些不负责任的言论（如过于无理由无道理吹捧同性恋，贬低异性恋，从而让部分对同性恋持观望态度的人直接转黑），我也会觉得愤怒。
这些人，前者是与己无关所以肆无忌惮，后者是把猎奇当真理所以自以为是。
他们都全然不知这个群体在生活里的疲惫和在爱里所遭受的痛苦。
我想或许我没有资格评论任何人，但至少我比其他人更有资格讲出这个故事来。
这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比起那些刻意卖腐的段子或是无根据反对同性恋的言论，我的故事无疑更加真实。
我至今记得F的女友把早饭递给我时那自然而不矫揉造作的态度。
我也至今记得M在出柜前几次对我欲言又止，也记得他对那份恋情的所有甜蜜和心酸。
我更加记得一些表面上对他们友好的人，转身就大声和别人调侃。
他们在暗地里夸张地嘲笑M对那个男生是自作多情，他们还会偷偷说那个平时人缘特别好的F“很可怕很吓人”。
而当时的我除了默默鄙视外，也没什么勇气去反驳。
M现在换了工作，依然在为生活奔波，F姑娘与我并不相熟，不过前几年在群组里看到她的发言，倒还是那副乐天派的样子。
有时我会想到M当年和我说的那句F也很不容易的话，真不知道她当初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作为旁观者，我见识了他们的生活，也见到了他们遭受非议却依然积极应对生活的样子；
作为朋友，我更见证了M一路而来的敏感和挣扎，失落与痛苦，以及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得不做出的放弃、隐瞒与妥协。
我认为我有必要写出这个故事来让更多人看到。
故事写得不好，有点乱。为保护隐私，我也不能把M的感情经历描述得太过详细。
但这些全都是我曾经看到的，曾经听到的，是我对“同性恋”最真实和直观的印象。我着实希望看到这里的人能真的“看到”这个群体到底是什么样的。
就像蔡康永说的那句，“我们不是妖怪。”
希望有一天这个世界对同性恋更加包容，因为他们要承受的太多了。
这篇文章我早就想要写出来，犹犹豫豫到现在才落笔。
当我一路看着M这些年经历的许许多多的时候，当我看到网络上对同性恋的看法越来越有争议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迟早要站出来。
我知道我只是个小透明，但我还是想说点什么——
我胆小又懦弱，不能向手举彩虹旗的勇敢之士看齐，只敢用这篇文章来表达我对同性恋的支持。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性恋，十八岁以前完全不知道有同性恋这回事。
但我也是个坚定的同性恋支持者，从十八岁M向我出柜后我就一直没有改变过想法。
今后也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