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租屋里一团糟,柜子,抽屉都被打开,衣物四散在各个角落。我把行李箱摊开,该准备的物件放进去又收拾出来。带锁笔记本压在箱底,我愣了一会儿,把它拿到手上,从高中起我就有写日记的习惯,这本笔记本陪了我七年。
一封发黄的信从本子里漏下来。圆圆润润的笔锋,有涂改液的印记,还笨拙地引用了席慕蓉的诗句,它安静地躺在夹缝里,纸张脆弱得好像一揉就能变成碎片。
我把它捧在手里,忍不住出神。
克莱尔的来电突然响起,打断我的思路。
“亲爱的,收拾好了吗?需要我过来帮忙吗?”
“差不多啦,明天上午机场等我。”
我站起身,又说:“我的签证在你包里,你记得保管好。”
“妥妥的。”
克莱尔用别扭的普通话回答我,我握着电话,嘴角挂笑。
我摇摇头,把日记本丢进垃圾桶,转身从抽屉里翻出一支打火机,把情书点燃。
升起的青烟很快把这张薄纸吞没,连着信末尾那个人名,烧得丁点不剩。
听说张旸去海南谈合同了,近两个月都不会回来。我打过电话给他,告诉他我要走这件事情。可惜,电话没打通。
我发了一条信息给他,如果他还没看见,那就这样吧。
2
张旸是我这些年唯一的朋友。
可我讨厌张旸,从第一眼看见他就对他没好感。
那个时候,我在县二中读高一。
我兢兢业业念书,从村里考到县上最好的中学,为了祝贺我升学,家里摆了一桌酒菜,请亲戚朋友赴宴。我对学习一向很看重,好不容易考到一个好环境,愈发努力学习。
而张旸不一样,他在班上像只猴子,上蹿下跳,一上课就睡觉,下课搂着一帮混混朋友招摇过市。他是买进高中的,他爸和校长吃过饭,班主任最多说他几句,对他束手无策。
我对张旸很不屑,认为他是粥里的老鼠屎。虽然我从来没和他有过正面接触。
高中的教育跟初中不一样,我的学习方法使不上劲。上了高中之后,我的成绩始终挂在班里中下游,家里打电话来问我成绩,我结结巴巴不敢答话,只能更拼命学习。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我躲在厕所里,忍不住掉眼泪。
明明就很努力背单词,记公式了啊,压线的成绩让我倍感难堪。我想不通,上课铃响起,我抹抹袖子,推厕所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第二遍铃声已经响了,我拍门,外面没有一点回应。我只好等着下节课下课,祈祷有人来厕所帮我开一下门。这一等就是一整个下午,下课铃响了一遍又一遍,我拍得手发麻,厕所里没进来一个人。
眼看着厕所里的光暗下来,我感到无比恐慌,忍着手掌红肿,边拍门边喊。
保洁大妈推开门的时候,我的嗓子哑到喊不出声。眼泪干涸在脸上,大妈吓了一跳,忙扶我出来。她看到停工的牌子,以为厕所在维修。
门口停着的牌子看痕迹已经放了很久。
我沉着脚步走到宿舍,听室友在讨论我,脚步自然而然停住。
“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周珍珍,那两件衣服来回穿,我怀疑她没洗过就套身上了。”
“每次走过她身边,感觉总有股怪味。”
“农村人都这样嘛,没办法。”
说话的声音很熟悉,在我耳边放大无数倍。我不做声往回走了很远,过了十多分钟才进宿舍。
我拿学校来的是表姐们的衣服,那几套运动服,穿在我身上,裤腿长一截,颜色奇怪,可是跟我自己的衣服比,已经是很好的布料了。
我慢慢发现一件事情,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吃饭的时候,我一个人拿着饭盒去食堂,班上的同学大多回家吃饭。课间女生挽着手去厕所,我总是一个人。同桌的那个女生很少跟我说话,我问她话也是不爱搭理的态度。
意识到这件事之后,格格不入的窒息感包围着我。没有人理解我,有时候看着黑板,一出神就下课了。
班主任问我昨天下午为什么翘课,我咬嘴唇,谎称肚子痛去校医室拿药。他稍微说了两句就走了,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我知道跟他说了毫无意义。
我越来越不合群,张旸却越来越闹腾,高三的问题学生们一到下课,就堵在我们教室门口,叫他一起去上网。
班主任为了抑制这股风气,想了个办法。他按成绩安排座位,成绩好的跟成绩好的坐一起,成绩差的跟同类成绩做同桌。
而我,换座位之后,旁边那个女生的位置变成了张旸的位置。
3
“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班上第四名的成绩考进来的吧。”
这是张旸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扭过头没理他,低头记笔记。就算做了同桌,我也没打算和张旸做朋友,他在班上劣迹斑斑,作风极差。张旸对我的态度却格外熟络,他是个自来熟,和谁都能称兄道弟。
我把作业在交给组长的时候,他伸手拿过去,“给我抄抄呗,再怎么样比我好点。”
我刚开始是不愿意的,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只道:“随便你。”
第一次让我深刻意识到他是我同桌,是因为早晨的英语单词默写。
英语老师在黑板上写中文释义,我们在座位上默写单词。英语是我的弱项,我写了前面四五个单词,后面的死活写不出来。他打了个哈欠,从讲桌里拿出英语课本,拐我的手臂,把单词页摊开递到我腿上。我瞪他,示意他收回去。他无所谓的皱眉,抬头看黑板上的释义,用手指着单词找给我看。
“你干什么呀,我不抄。”我小声地说道。
“不就摆在这吗?不抄白不抄。”
早自习向来安静,英语老师放下粉笔,回头看向我俩的位置。张旸低头趴桌子上,装没事人。老师刚准备回头,我腿上的英语课本啪嗒一声巨响,摔在地上,搅破湖面。安静的教室里,同学中了魔咒一般齐刷刷看向我。
我和张旸被罚每个单词抄一百遍,当时黑板上有一百来个单词。我晚上缩在被窝里,熬夜抄到半夜两点。第二天我手臂酸痛,顶着黑眼圈去教室,发现张旸的罚抄本上一个字没动。
“干嘛那么听他的话,说让你抄就抄。”张旸翻着我抄满的本子,说:“真傻。”
“你家有钱,随便你天不怕地不怕,我惹不起我不得老实点啊。”我差点说出口,深呼一口气,我把这句话硬憋回去。
风扇在我头顶上刺啦刺啦转,我一个劲想象风扇砸下来,把张旸的锅盖头削平。
4
自从和张旸做同桌之后,班上的女生对我态度转变很多,她们有的时候会喊我一起去吃饭,有其他班的女生在路上遇到我,笑着跟我打招呼,其中不乏长得漂亮的女生。
我明明从来不认识她们,但是这让我很受用。我总算觉得自己不是一团不被人在意的空气,尽管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张旸。
她们向我打探,张旸有没有女朋友,拜托我把情书塞到张旸桌子里。
中学时期,对一个人表达喜欢,递情书就像是必经流程。
我实在不明白,张旸不学无术,没有一点上进心,有什么好值得喜欢。我推辞不了这些请求,只管塞进张旸桌子里。张旸来了,我就拍拍他的座位,告诉他桌子里有信件。
他对我笑笑,看都没看,转身把信传给旁边的朋友,一帮男生闹事似的围做一圈,在班上昭然把信的内容做怪腔念出来。
我眉头皱在一块,没有过去阻止。张旸的女朋友换了一票又一票,成天骑单车载着女生在学校晃荡。他最爱骑单车经过隔壁班,差不多那个班上的长相中上的女生都做过他女朋友。我在心里骂他很多回,觉得他不负责任,把感情当过家家。
后来我才知道,张旸做浪荡子样,只是为了引起隔壁班蒋小娇的注意。
可惜蒋小娇跟他完全不是一路人,长得漂亮不说,成绩又好。新学期表彰大会上,年级前十里总有她的名次。在荷尔蒙肆意涌动的青春期,蒋小娇是无数男生心中的清流。
张旸对其他女生都抱着随便的态度,路上见了蒋小娇,跟个小姑娘一样娇羞。
他甚至从来没有和蒋小娇说过一句话,等人走远了,他才敢回头看一眼背影。
5
这个状况一直维持到高二,张旸听前女友说,蒋小娇不读国内的大学,等高考完就出国。
整个下午,他恹恹地趴在桌子上,窗户外面阴沉沉的,雨要下不下。张旸的心情跟天气一样,他突然转头对我说:“周珍珍,你帮我递封信给蒋小娇成吗?”
我在记单词,不想理他间歇性地抽风。他喜欢蒋小娇这件事情,前后座都知道,午睡的时候,他好几次流着口水,嘴里神神叨叨地念蒋小娇名字。
“你帮我这次,咱们就是最好的兄弟。”张旸眼神诚挚地看着我。
我不瞥他,说:“谁想做你的好兄弟啊,我没兴趣。”
“你不是有经验吗?帮那么多女生塞信放我桌里。”
他说话声音从不节制,像打雷,我忙打住他说话。这么丢人的事,我早发誓再也不会干了。
张旸两手合十,放低声音,“拜托了,我可是第一次求人,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他软磨硬泡了两天,我可能是抽风,脑子一热居然答应了。
那封情书我也看过,张旸要我帮他审阅一遍,字里行间都透露着细腻的心思。我说他,外表看着这么狂放,没想到还有颗小女生的心啊。
他揉了揉头发说,那是他拼了一晚上才凑好的。
以前那些女生给他的情书,他都没有丢,放在家里抽屉锁着。写信的时候,看到哪句话写得好,他就摘一句拼上去。
张旸说,这可是集百家智慧,必定马到成功。
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居然把以前那些情书都好好保存着。
事情在第二天出现转机,传闻中不食烟火的蒋小娇居然回信了,她托同桌给张旸回复,约中午一起吃饭。信从外面窗户递进来的时候,张旸在睡觉,我把他摇醒。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信上内容后,兴奋得恨不得原地来场芭蕾。
我全然没想过他们会在一起,张旸和蒋小娇的组合就像火星撞地球,你能想象裴子瑜和阿金在一起吗?张旸学习极差,四肢发达,顶多算是有钱版的阿金。
张旸对我感恩戴德,说了一大通好话。我拨开他,阻隔他打鸡血似的热情。
没过几天,张旸的单车后座就载上蒋小娇。蒋小娇铃铛般的笑声在课间穿梭,她的一对酒窝成了我窗户边的常客。蒋小娇班主任第一时间跳出来,试图阻止这对“新人”的恋情。她被请到办公室喝了一下午茶,出来之后风平浪静。
原来仙女的骨子里也是有叛逆基因的,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班主任居然没有多阻碍他们的恋情。
张旸和蒋小娇在一起之后,我成了明晃晃的电灯泡。张旸果然兑现承诺,把我当最好的兄弟,我怎么奋力推脱也没用。他带蒋小娇去校门口喝奶茶,总顺手给我捎一份。买给蒋小娇的礼物,看到顺眼的也给我买一件。星期六约爬山,死乞白赖把我拖过去。我家离学校很远,我都是一个月回一次家,周末通常在宿舍呆着。
他们两个走在路上,回头率颇高,乍一看我像个跟班,尽管东西都是在张旸手里提着。张旸把蒋小娇捧在手心里当公主,无不温柔体贴。闹矛盾的时候,只要蒋小娇对他一撒娇,他就缴械投降,无条件服从。
看得出来,张旸很喜欢蒋小娇。
6
张旸在我眼前晃了晃电影票,收回兜里。
“阿珍,今天晚上一起看电影,怎么样?”
我问:“怎么只有两张电影票?”
张旸讪笑,蒋小娇临时有课外补习班,放了他鸽子。他想着买都买了,丢掉太浪费。
县里只有一家电影院,位于中心新开发的商区。票价很贵,我听过,从没去过。据说跟村里的露天影院完全不一样,坐的是软椅,荧幕很宽很大。
“如果我不陪你去,你会把票丢了吗?”
“可能吧,如果你不看的话,我就随便送给其他人。”
万恶的资本主义啊,我狠狠瞪他一眼,“我去!”
进场之后,张旸把票递给检票员,我瞄了一眼,他推着我往前走。这是我第一次看电影,觉得很新颖,连地上乱丢的爆米花桶都看着高级。张旸出去了一会,转手捧了超大桶爆米花进来。
“谢谢。”
我喜上眉梢,抓过一把。他直接把一桶全交到我手上。我小心翼翼地放在嘴里,很甜。
很快我就甜不出来了,大荧幕里响起诡异的音乐,一张巨大的没有瞳孔的脸猛地来回播放,片头一开始就是爬楼梯咯吱咯吱的恐怖声音。
我掐张旸的胳膊说:“你不是说文艺片吗?怎么是鬼片。”
他面不改色,“明明很文艺啊,我期待很久了,你再看看。”
我可算明白为什么他的票送不出去了,我眯着眼睛在电影院坐了一个半小时,电影院上女鬼一尖叫,他在我旁边笑得像个二愣子。
这件事直接导致我以后的人生,一经过电影院门口就想起张旸的傻脸。
回去的路上,我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张旸跟我说话我也不想理他。他说,蒋小娇不喜欢看恐怖片,他找不到人陪,只好来劳烦我了。
和蒋小娇在一起之后,张旸改了很多恶习,不和以前的混混朋友乱窜了,跟前女友们也断得干净,英语课上还会老老实实听课,完全一副洗心革面的样子。我发现,其实他脑子不笨,就是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张旸家跟学校是反方向,电影散场后,他把我送到宿舍门口。走远的背影,步履轻快得像个小孩。
7
第二天上课,我看着他愣神。
我终于开口问他:“张旸,蒋小娇成绩那么好,你有什么打算吗?”
他捧着笔记本抄单词,说:“你没看见我正在努力跟进吗?我早就决定好了,跟小娇一起出国。”
我一脸不敢置信,说:“你的成绩,出国能行吗?”
“我将来是要跟小娇结婚的。我跟爸妈说好,和小娇念同一所学校,我爸都准备好我俩的学费了。”
这几年县中心楼宇高筑,其中有一半的房地产,都在张旸爸爸名下。我只知道他家有钱,没想到他父母思想这么开放。张旸请了家教,英语成绩突飞猛进,为了出国,他忙着考托福。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努力的一面。
然而高三新学期初,张旸就缺课了一个月。
我向他的朋友打探他的消失无果,再见到他,他头发散乱得遮住眼睛,下巴长出胡渣。
我是在班主任办公室看到他的,新学期我当上学习委员,捧着一沓作业本送到老师办公室。他佝着背,在写退学手续。
张旸颓靡得不像样,T恤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我交了作业之后,在办公室拐角等他。他比我高一个头,拖沓着脚走开,嘴角勉强扯笑,“别问我,不想说话。”
蒋小娇跟他分手了,在暑假过一半的时候。
市里换领导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张旸爸爸被人写了检举信,领导立马派人下来查处,他爸合作的公司顺势倒打一耙,张旸爸爸被判入狱。
他家在上个月破产,政府收缴住所,冻结财产。张旸和他妈妈住在姨妈家里,面临数额庞大的律师费。
这件事在县里传开,还登上报纸。班主任要我清理张旸座位里的东西,他不会再来了。张旸的桌子里很干净,上个学期的书整整齐齐摆好,还有好几本翻皱的英语笔记本,他是真的规划过未来。
几个月前他反省自己,理了个利落的寸头,我当时还笑他像颗卤蛋。
班主任拿垃圾桶过来,我把桌子里的书一本本丢进垃圾桶。本子里露出一封信,掉在地上。我俯身捡起,放进我的课桌里。
整个高三,我再没见过张旸。
8
蒋小娇考上南京一所大学,开学季前她和朋友去了香港旅行。我的成绩在高三那一年水涨船高,高考成绩出来,我被北京A大录取。村里摆了五六桌,连摆两天。
我背起行囊,穿过半个中国去首都上学。
生活平静如水地淌过。
大二上学期,我晚辅修下课,兜里的电话突然作响,是串陌生号码。
“喂,是阿珍吗?”
我手一抖,电话那头声音熟悉又陌生,夹杂着汽车鸣笛的动静。
张旸说,他到北京谈业务,地方不熟,知道我在这,请我出来吃顿饭。我神使鬼差地答应了。高中时代我人缘淡漠,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事实上,我很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他比我想象中好多了,长高了一点,头发用啫喱定型,西装笔挺的站在路边。
北京的夏天,太阳刺眼,他在校门口等我,额头起了一层薄汗。
“我带你去吃饭。”
张旸拍路边停靠的一辆红色福特。
我笑着坐进去,他防止我撞头,绅士地用手挡车檐。
“你瘦了很多嘛,刚才差点没认出来。”他用前视镜看我一眼,道:“北京有什么好地方?我昨天刚到,不了解情况。”
张旸的语气和高中一样嘴皮,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聊,想跟他说蒋小娇没有出国,想问他家里现在好吗。
他熟稔地开着车,我吸气,问了别的话,“准备在北京玩多久啊?”
路面堵车的空档,张旸点了一根烟。他告诉我,他准备开一家物流公司。已经筹到了第一笔启动资金,现在在联系合作伙伴。
“在北京开公司?”
“嗯,我托人在海淀区租了工作室。”
张旸的脑子不笨,但他家出事后,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他的近况。他请我去国贸附近的西餐厅吃饭,单子上的价格让我咋舌。我抬头看他,他神色不变。
就算过了几年,他看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我依旧是个柴火妞。
在那之后,张旸陆陆续续约我几次吃饭,刚开始还只是我们两个人。后来他认识生意上的朋友,饭局上一天天人多起来。
他基本上每天都有饭局,到了饭点,开车经过我学校,美言其曰替我省餐费。到了周末,拖着我去商场置办衣服。
“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你跟我客气,我可就伤心了。”
其实我想说,我衣服够换就行了,买那么多套放衣柜里浪费。但是想到他请我去吃饭的地方挺高档,穿着衬衫去不适合。我渐渐变成张旸的固定女伴,他每次有应酬,都载我一起去。
9
我是那个时候认识克莱尔的。
克莱尔比我大一年级,是隔壁大学的英国留学生,他学的是金融专业,在国贸大厦里的一家跨国公司实习。那天他陪朋友一起去KTV应酬,我穿件藤黄色旗袍在沙发上唱歌,吃饭全程他的话不多,走的时候,问我要了联系方式。
他是个很好的人。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但言语间有超乎年龄的稳重。克莱尔问我的课表,在我上公共课的时间,来我教室蹭课。
舍友打趣我说,交了白人男朋友,前段时间的福特小哥不要啦。我解释他们两个只是朋友。
张旸的公司进了轨道,开始有不错的收入,但总体算下来还是没有盈亏的状态。他每个月都要到外地出差,饭局越来越多,有时候喝酒喝到半夜。好在我暑假拿了驾照,能开车送他回去。我已经大三了,职业规划到了差不多该找实习的时间段。可张旸缺一个助手,我一边充当HR帮他物色人,一边四处投简历。
等他找到助手,我就找一个专业对口的实习工作,我是这么做的打算。
对杯的人一拨去一拨来,夜夜喝酒喝到天将亮,在包厢里躺到第二天。
然而那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酒店里阳光刺眼的照进来,我旁边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落荒而逃。
我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喊出来,快速穿好衣服,离开酒店。
接下来几天,我窝在房间里魂不守舍。
克莱尔打了好几通电话给我,我没接。张旸打电话给我室友,我事先跟她们打好招呼,对外一律说我在补论文。
我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说服自己什么事都没发生。
一个礼拜瘦了五斤,我如坠梦魇。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面对张旸,他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朋友。想到这份感情变质,我的心脏像被剜走一块。
犹豫一夜,我打车去了张旸家。
每周天他都在家休息,他租的房子在四惠区的私宅,打车需要半个小时。门锁的六个数字密码,每按下一个,我心里更空一层。
“张旸...你在吗?”
我声音沙哑地喊出声,扶手处挂着一条女人戴的丝巾。
卧室门半掩,床上两具身体纠缠在一起。张旸抬头,眼神错愕的看着我。他怀里搂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我对视上他们的眼睛,神经来不及反应,腿疯了似的往回跑。
10
再看到张旸,他在校门口等我,倚着车身抽烟。
他眼神颓靡,让我把高三时他退学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上车吧。”他说。
我坐在副驾,他一根接一根抽烟。
车内安静地寒冷,他忽然说了一句:“蒋小娇是个骗子。”
说完没头没脑冷笑起来。
高三那年,父亲入狱,家里背上一大笔债务,母亲急病住院,那段时间是张旸最无助的回忆。他去找蒋小娇,可她闭门不见,蒋妈妈用难听的话骂他,拿扫帚把他赶了出去。张旸甚至想过自杀,他根本还不起那笔钱。
然后,命中注定一般,刘姐出现了。
刘姐是张旸父亲的朋友,在北京倒弄房产很多年。她出面替张旸家还了债,帮张旸妈妈付清医药费,支持张旸来北京创业。
张旸这几年,一直跟着她。
“蒋小娇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她只是图我家的钱,她家里根本供不起她出国。彻头彻尾的骗子。”张旸吞云吐雾,“我一定要让她后悔,等我有钱了我要她低三下四来求我。你没想过吧,我去南京找过她,她跟个没事人一样,走在路上居然装不认识我。”
我把他手上的烟抽走,丢出窗外。
张旸愣了愣,靠在座椅上,头扭向窗外,不再看我。
天上飘下雨丝,他撑伞送我到宿舍楼下。
那天之后,我和张旸失去联系。
11
克莱尔追了我一年,在我常呆的图书馆楼下等我。
圣诞节那天,空中飘雪,我踩着厚实的雪地靴。一走出图书馆门,室友们跳出来,围着我转圈起哄。克莱尔在雪堆里摆了九十九个苹果,我不知道他的脑袋瓜是怎么想的。他朝我走过来,把脖颈上的围巾取下来,给我戴上。
苹果最后被围过来的同学哄抢一光,我牵住克莱尔的手。
找工作的时候,克莱尔帮我联系上伦敦的公司。他毕业之后,留北京等了我一年,克莱尔用半吊子的中文说,他要带小媳妇回家见婆婆。
收拾两天的行李,其实我根本没有那么多东西要带。但是,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东西遗漏在哪。为此,我把出租房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乱糟糟的屋子还是留给克莱尔收拾。
我冲过去抱住他,狠狠地奖励他一顿,在他脸上亲满口红印。
“你烧了什么?纸篓都黑了。”
“就...放很久的杂物。”
我笑着又亲他一口。
克莱尔去楼下丢垃圾,我倒在床上放空。
地板上残留的黑褐色纸灰碎渣,像在宣告我短暂青春的落幕。
每个人的年少青葱都有一个人的身影。不得不承认,我狼狈的青春里,张旸是救我出壁垒的少年。在我记忆里,他永远骑着单车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像俯身冲进海洋的海鸟,无畏又炽烈。
而现在,我只盼他能过得好,只盼以后再不遇见。
机翼轰鸣声响,我倚在克莱尔肩膀小憩,等待十个小时后飞机落地,舱内广播提醒关闭数码产品。我侧身从包里拿出手机,屏幕闪过一条信息。
身边人睡得很熟,我眼波微动,按下关机键。
机舱外一片黯淡,再过三四个小时,天将迎来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