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秋,松花江的寒气尚未凝成封冻的冰面,我爸那辆破旧翻斗车碾过满地金黄落叶,一路颠簸把我卸到了黑龙江双峰林场子弟小学的门前。
爸妈要去遥远的南方工厂打工,我便住进了林场边上那座带着松脂清香的托管所——松香小院。小院统共住着我们五个孩子:爱看《冒险王》漫画的小胖、爬树能手小黑、辫子细长的小麻花,还有总揣着哮喘喷雾的小丸子。
我们不同年级也不同班,但小院四堵墙围出的方寸天地,却成了我们共同的家园。
有天中午放学回来,饭菜的香气还未飘散,小胖就神秘兮兮凑近我们,压低声音:“喂,你们知道学校对面那栋‘老黑楼’吗?”我们几颗小脑袋立刻凑了过去。
小胖说,他听住那片的同学讲,那楼邪乎得很,整栋楼像被泼了浓墨,唯独二楼角落一扇小窗,每晚透出一点昏黄微弱的光。更怪的是,每到夜深,那楼里总传来锅碗瓢盆摔碎的刺耳声响,隐约还夹杂着呜咽般的哭声,听得人心里发毛。“那亮灯的屋子,”小胖咽了口唾沫,“门好像从来不关严实,总留条缝…”
新鲜又刺激的念头,像林间突然窜出的野兔,撞得我们心头砰砰直跳。小丸子捏紧了口袋里的喷雾,小脸有点发白:“真…真要去啊?”可终究抵不过我们几个七嘴八舌的撺掇和探险的诱惑。我们约好,等松香小院的张姨熟睡后,就从她那扇总忘了插销的后窗溜出去。
那个下午,老师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松涛。我满脑子都是老黑楼幽深的门洞和二楼那点昏黄的光。
放学时,忍不住跟几个要好的同学吹嘘:“等着瞧,晚上我要去个你们想都不敢想的地方!”他们追问,我却故作高深地闭紧了嘴巴。

夜幕沉沉罩住林场,松香小院彻底安静下来。黑暗中传来约定的三下轻叩——是小胖和小黑的信号。我们像几只机警的小兽,悄无声息翻出后窗,溜进了凉浸浸的秋夜里。
老黑楼静默地矗立在马路对面,像个巨大的、不祥的阴影。果然,整栋楼只有二楼那扇小窗,固执地透出一线微弱昏黄的光。
单元门洞张着黑黢黢的大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一楼的声控灯彻底坏了,我们拧亮小胖带来的旧手电,光圈在脚下晃动。
楼道里塞满废弃的破家具和杂物,几乎堵死了通往住户的门。
我们三个女孩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小胖和小黑打头阵,屏着呼吸踏上吱呀作响的木头楼梯。二楼到了,那扇虚掩的门就在眼前。门缝里漏出的光在地面投下狭长扭曲的影子。
更让我们头皮发麻的,是门内飘出的声音——一种单调、重复、毫无起伏的曲调,像是老式收音机卡了带,在寂静的深夜里游荡。
我们大气不敢出,踮着脚想快速通过。突然,“吱呀”一声,那扇门猛地被拉开了!
一个身影堵在门口。是个老头,头发花白杂乱,穿着洗得发灰的旧棉袄,脸上沟壑纵横。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沙哑地问:“干啥的?”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
小胖硬着头皮,声音有点发颤:“找…找同学玩儿!”老头布满褶皱的嘴角往下撇了撇,眼神在我们脸上刮过一遍,干涩地吐出一句:“赶紧走,这不是娃子该来的地儿!”说完,“砰”地一声,那扇门带着怒气重重关上了,只留下门缝里那点昏黄的光和诡异的曲调。
空气凝固了几秒。小丸子和小麻花的手心全是冷汗。
小胖看看我们,又抬头望望通往黑暗上层的楼梯,咬了咬牙:“都到这儿了!”我们几个互相看了看,那份不甘心和先前吹出去的牛皮占了上风。
于是,我们像一串受惊的鹌鹑,抖索着继续往三楼挪。
三楼倒是干净些,但那些同样色泽沉暗的入户门,紧紧关闭,透不出一丝活气。匆匆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楼梯尽头指向四楼,那里就是顶层了。就在踏上通往四楼的最后一段转角楼梯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钻进鼻子——陈旧、甜腻,带着点腐败的气息。
楼梯拐角处,一张破旧的小方桌突兀地立在那里。桌上摆着一个布满裂纹的粗瓷香炉,几支线香早已燃尽,只剩下短短一截灰白的香脚。
炉子旁边,放着几个干瘪发皱的苹果和橘子,果皮上已经现出点点黑斑。那时年纪太小,只觉得这布置古怪又压抑,不明白其中意味。
小胖和小黑已经率先踏上了四楼的水泥地,小丸子和小麻花紧跟着他们,我落在了最后。

就在我右脚刚踏上第一级通往四楼的台阶时,毫无征兆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贴上我的后颈!
那感觉清晰无比,像有人把一团刚从深雪里挖出的冰块,猝不及防地塞进了我的衣领深处!我“啊”地惊叫出声,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心脏,头晕目眩,脚下猛地一滑!慌乱中,我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支撑,手臂却狠狠扫中了那张小方桌的桌沿——
“哐当!哗啦——!”
粗瓷香炉应声摔落在地,四分五裂!炉里积存的灰白色香灰,如同坟头扬起的尘烟,猛地炸开,扑了我满头满脸,浓烈的陈旧气味呛得我剧烈咳嗽。那声音在死寂的楼道里如同惊雷炸响。
“怎么了?!”小胖和小黑的惊呼从上头传来,脚步声咚咚咚地往下冲。
小丸子和小麻花也尖叫着回头。他们冲下来时,只看到我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被香灰糊了半张脸,眼神涣散,浑身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快走!快走啊!”小胖的声音都变了调。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我架起来,几乎是拖拽着往下奔逃。
经过二楼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扇门又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昏黄的光线像一条冰冷的蛇,从门缝里探出来,那个模糊而苍老的身影,似乎就隐在那道光的后面,无声地注视着我们狼狈逃窜。
从松香小院那扇没插销的后窗翻回去时,我的骨头缝里都往外透着寒气。
伙伴们把我胡乱塞进被窝,我像掉进了冰窟窿,上下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很快就坠入一片光怪陆离、满是灰白色烟雾和冰冷凝视的昏沉里。
第二天早晨,张姨的惊呼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哎哟!这孩子烫得跟火炭似的!”她的手贴上我的额头,像烙铁一样滚烫。体温表的水银柱一路飙升,死死顶在了四十度的位置。
退烧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毫无作用。一天之内,药片吞了两次,体温却顽固地停在四十度,像焊在了那里。
张姨和闻讯赶来的班主任急得团团转,最终还是拨通了我爸妈工厂的电话。
当爸妈在深夜裹挟着寒气冲进医院病房时,我已经挂上了点滴。
可冰凉的药水流入血管,却压不住体内那股邪火,额头依然滚烫。张姨一脸后怕,把我们昨晚胆大包天的“探险”和盘托出,尤其提到我打翻的那只香炉和撒了一地的香灰。

我妈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一把攥紧我爸的手:“孩子爸,这怕不是…沾上什么‘老讲究’了?”爸爸脸色铁青,二话不说,用厚棉被把我裹成粽子,连夜抱出了医院。
车子在崎岖的林场公路上颠簸,最终停在姨姥家门前。
姨姥是林场的老户,听完爸妈语无伦次的讲述,眉头紧锁,立刻拨通了一个电话。天蒙蒙亮时,一个五十多岁、穿着干净利落蓝布褂子的女人进了门。
爸妈像见了救星,连声喊着“孙大娘”。
孙大娘走到我床边,摸了摸我滚烫的额头,又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手指在我后颈那块仿佛还残留着冰寒触感的地方轻轻按了按。她叹了口气,对我爸妈摆摆手:“你们先出去,把门带上。”
那扇木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和声音。门内静悄悄的,爸妈焦灼地守在外面,只隐约嗅到一丝淡淡的、奇异的草木燃烧气味从门缝里逸散出来。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孙大娘走出来,额角带着细汗,神色却轻松了些。“没啥大碍了,孩子小魂儿受了惊,又被那老地方的东西冲撞了一下。”她顿了顿,语气带着过来人的告诫,“那楼里的‘讲究’,多少年了?你们当是玩的?
孩子把人家的‘饭碗’都砸了,人家能没点‘脾气’?往后可看紧点,别由着孩子乱钻。”她接过姨姥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让她好好睡吧,醒了就没事了。”
说来也奇,孙大娘走后不久,我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燥热竟真的开始缓缓退潮。第二天清晨,我在满室温暖的阳光里睁开了眼睛,高烧彻底退了,只余下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恍惚。
病好后,爸妈自然少不了一顿严厉的教训。最让我心惊的是妈妈撩开我后颈的头发——那里,赫然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弯月牙形的印记,颜色很浅,像是被什么滚烫的灰烬轻轻烫过。
手指抚上去,似乎还能隐约感到一丝残留的、令人心悸的冰凉。
没多久,妈妈就辞了南方的工作,把我从松香小院接回了家,再没让我离开过她身边。
那个月牙形的印记,成了我身上一道隐秘的界碑。
很多年后,我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翻新过的林场,指着那栋早已被粉刷成明亮鹅黄色的旧楼告诉他:“这世上或许没有怪力乱神,但总有些角落,沉淀着时光的重量和无声的规则。”
总结好奇心是推开未知之门的钥匙,但敬畏心,才是行走世间的护身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