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昱宁已经发表的小说,我几乎都读过,印象中她的小说几乎都取材于当下生活,《手可摘星辰》也如是。
如果只关注小说的正在进行时,《手可摘星辰》时间跨度只有短短10来天,一次从上海出发的“‘冰雪奇缘’挪威半自助游”的行程。但是,优秀的作家可以通过小说中的人物让时间膨胀,而黄昱宁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的作家。
小说伊始,总共39人的“‘冰雪奇缘’挪威半自助游”大团刚刚抵达奥斯陆机场,游客之一、那个名叫李苏的女孩就觉得团友中有一位很像一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女人,但与之相识、相互较量、相互厌嫌的那一刻已经是10年前的往事了,直到整个旅行团在国立美术馆排着队跟蒙克的著名画作《尖叫》合影时,李苏才敢去与导游确认团里是不是有一位姓易的女医生。导游的职业要求决定了他只能对李苏的问题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可是,那个与《尖叫》合影的少年与众不同的姿态到底让“李苏的心跳漏了半拍”,她确定少年名叫马超,那么,团友中那位似曾相识的女性,就是马超的妈妈易江南易医生了?“她(李苏)下意识地收腹提气,仿佛这样就能接住往下一荡的心脏。”
一定是与易江南之间有过分量不轻的过节,坐实了那位女士就是易江南,那个站在《尖叫》面前“足足僵持了半分钟”就是不听从导游指挥的少年就是自己曾经的学生马超后,李苏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生理反应。而这,才是黄昱宁写作《手可摘星辰》的动因:被“冰雪奇缘”包裹得貌似甜蜜的李苏、易江南们的日常,其实也是一地鸡毛得叫人忍无可忍。
十年前,外科医生易江南和出版社副总编马清源的儿子马超,是月半湾实验小学三年级九班的学生。月半湾实验小学,是易江南从十多家小学里为儿子精挑细选出来的,为此,他们家不得不搬出一楼的老宅搬入易江南为方便儿子上学租下的与学校毗邻的月半湾十五号一二〇一室——这难道不是过去十年间被称作魔都的上海有学龄儿童、少年家庭的日常吗?都将笔端探入了千家万户最较劲的层面,怎么能说当代作家很少写当下呢?况且,黄昱宁还不满足于只敞开上海市民家庭生活的一个角落。贵为出版社副社长的马清源,早年也有过文学梦,当编辑的时候更是在《诗刊》、《美文》等知名文学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但到了马超在月半湾实验小说读三年级的时候,“马清源在出版社的工作根本就不是工作,而是一叠卡在门缝里被压扁的文学梦”,妻子易江南对马清源所从事的职业的一句话点评,折射的难道不是社会现状的另一个侧面吗?黄昱宁于小说的缝隙里像是随意勾画的这一笔,道出了过去十年里社会对文化产业的漠视,这难道不是当下生活的真实描摹?她还不肯把《手可摘星辰》时间跨度框死在十年里,“一个动不动需要值夜班的女人最坚强也最脆弱”,给易江南的这个标签,前半句指涉的是她作为医生的职业素养,后半句,则逗引着读者跟随作家解码易江南的性格逻辑:生不逢时,母亲中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西双版纳插队落户。自认为被生活欺负惨了的易江南的妈妈,在易江南的记忆中怨天尤人成了她生活主题,无疑这对易江南的性格养成产生了很大影响。为替自以为是失败者的妈妈出一口怨气,易江南一路学霸地考上了医学院,学成了一家大医院里医术了得的外科医生。易江南母女为总算在人生中赢了一回而扬眉吐气了没多久,易江南与马清源的爱情果实马超,是一个自闭症患者——这样一路走来的易江南,几乎是过去半个世纪里知青子女这一复杂又特殊的群体的代言者,可见,黄昱宁就是在实录当下。至于易江南在突发事件后死咬住刚出校门的李苏不放,黄昱宁所写,是不是社会留给知青子女的后遗症?
十年前,为了让自己在月半湾实验小学的试用期结束得漂亮,那堂公开课李苏竭尽全力地表现着。给孩子们讲李白的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李苏想把自己感悟到的“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意境百分百地传递给学生,便畅谈起了自己在北方的海边小镇看到狮子座流星雨的往事,“其实我喜欢上这首诗,就是跟你们一样大的时候,就在十二年前的今天”……讲得兴起的李苏,忘了李白的诗是以“危”字破题的,尽管这个汉字在原诗中并没有危险的意思。讲得兴起的李苏,也忘了三年级九班里有个特殊学生马超。被李苏老师精彩的“最后一课”刺激得想要一睹流星雨壮观的马超,那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慎就从月半湾十五号一二〇一室的阳台上掉了下去……
马超虽无生命之虞,但易江南就是没法息事宁人,她和她的律师表弟将事故归因为李苏的那堂课。几经折腾,李苏不得不黯然离开月半湾实验学校,而从月半湾实验学校退学的马超,十年里没有一所学校敢收他。在“‘冰雪奇缘’挪威半自助游”的旅途中与易江南一家的偶遇,马超面对《尖叫》时的表现,马超在去往卑尔根火车上的表现,马超在野外追极光路上的短暂失踪,都让李苏理解了十年前易江南的偏执;而易江南肯与李苏面对面地抽着烟闲聊,似乎也在向李苏释放着歉意——到底是一篇虚构作品,黄昱宁给了《手可摘星辰》一个温暖的结尾,小说结束在神奇的北极光流动而来之际。可我,死盯着结尾段落里的这句话“他们被粗暴地在梦与非梦之间撕扯”,看来黄昱宁知道,李苏的理解和易江南的释怀都是一种机缘巧合,而被日常生活催逼得无所适从而使得家庭生活苦涩、亲密关系脆弱、社会角色外强中干的易江南、李苏、马清源们,更多时候将会继续在梦与非梦中被粗暴撕扯——如此痛的来自生活的领悟,被黄昱宁写在了《手可摘星辰》的角角落落,作家怎么就没在写当下?
(发表于2024年12月27日《思南读书会》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