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比方说我明天就死去,你会怎么做?”
在川流不息的各式正装整齐、面貌精神的匆匆人潮之后,清晨所特有的夹带着尘埃的柔软光带轻轻盖在低矮的长椅上,在还没开门的店铺拉下的斑斑锈迹的铁闸门前。披上这金辉锦缎的两位少女目视着眼前湍急的人类流水,小声说着这骇人的话语。
“我会像往常那样,继续活着吧。”穿着可爱风格衣裤的那个少女不假思索便回答了身旁人似乎鼓足了勇气才说出的颤抖话语。
“这样吗......啊。”穿着肥大校服的少女的肩膀松了下去,小学用到现在的劣质塑料儿童书包的肩带无声滑落了下去,垂下去的脸恰恰好被疏于打理的头发彻底遮住。
“你现在像个女鬼。”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身旁人的情绪一样,何海果伸出手指撩拨着校服少女的头发,乌黑的毛糙头发在白玉般的手指上一圈圈缠着,“你看,有点像巧克力做的龙须酥诶。”
安银莲没有感受到发尾处异样的触感,只呆滞地看着砖石地板,不知道此时在想什么。见身旁人没什么反应,何海果也不再纠缠,轻轻松开了安银莲的头发,从裤子中拿出一本小本子,静静翻看了起来。
在发丝的缝隙中,光丝影线不断闪烁着,脚底那些凸凸凹凹的石板子忽明忽暗,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出租屋那扇破旧大门的锁孔里传来扭动钥匙的声音。
安银莲试图把被子裹得更紧一些,再紧一些,就不用面对——狭窄的一室一厅内的大灯亮起自然照亮了房间中蜷缩着的小女孩。
“莲莲,妈妈回来了。”皱纹里满是疲态的中年女人手中提着大袋小袋的蔬菜和肉,另一只手上拿着刚抽出的单片钥匙和一个小小的纸盒子。见房间里没开灯,女人也不再大声呼唤女儿,一个人走进房间开始准备晚饭,
晚饭的餐桌上一道又一道的美味菜肴端了上来,母亲坐在长桌对面,同学们吵吵嚷嚷的看着今晚的主角何海果。昏黄的烛光闪烁着,凳子下的双手深深扣进了木头里,笑吟吟地说:“大家能来,我今天好开心啊!”
海浪声静悄悄的。海果在身后给自己编着头发,自己不成熟的问题终究是回旋镖到了自己身上:听见那句无理的话的她到底想了什么呢?何海果翻看着小本子上记得满满当当的日期,已经开始无聊地写写画画了。身旁的银莲还是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双目无神地躺在这棵格外大的老树下。
今天本该是上学的日子,因此安银莲才会穿着这身松松垮垮的校服,但何海果像是早有预谋地在她家楼下不远处的公园里躺着睡着了。实在没办法把朋友一个人扔在路边的草坪中,谁知她打着哈欠就把自己牵向了与学校相反方向的一条步行街上。
随意找了一张长椅坐下又没了下文。虽然满心焦急,但看着睡眼惺忪的好友又实在说不出指责的话。一直等到连上班族们都已经倾巢而动了,她看起来才是睡清醒了,
妈妈没有急着催促房间里的安银莲,独自守着满桌热腾腾的饭菜,自己不小心也沉沉睡去了。
安银莲当然知道妈妈刚刚进来找自己吃饭了,只是这被子实在是太温暖了,她还想再稍微任性一点,稍微再晚一点点出去。晚一点面对日历上那个红红的叉,
妈妈房间里的鸽子又在咕咕的叫了。她说白鸽是和平鸽,是那么美丽纯洁。可是小小的海果只觉得鸽子又吵又脏,它们连自己上厕所都不会。
海边偶尔也会飞过几只洁白的海鸥,偶尔也会有看见一泡白鸟屎掉下来的时候。不过本来女生在意的也不是这些景色,海风带着咸腥味呼呼刮来,让安银莲陷入了是应该假装享受还是如实表达讨厌的两难中,
看着身旁靠着自己又在大街上睡着的朋友,总算是从那个奇怪的答案中稍稍“走了出来”。或许对她来说我的死去确实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可是她本来就只是一个自认为局外人的富家女。
把她叫醒然后老实去上学吧,不然晚上又会被问东问西的。
海边偶尔也会溜过一只灰耗子,只是两人都没有在意身后的动静,难得有机会在放假的时候一起出来,何海果心里还是按耐不住的兴奋。
海边偶尔也会飘过一丝日常的杂念,卧室上日历上画满的红叉叉会带起无数个日期的既视感。无数个日夜等待的万吨重量压到最后,发现不过又一个平凡日常时不免又会有所失望。
海边偶尔也会跑过千钧的想象,安银莲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的客厅中才又传来了妈妈睡醒后窸窣的声音,何海果在那个今天收到的礼物小本子上记上了大家记忆中自己的生日。
卧室里偶尔也会跑过背着糖果的大象,妈妈终于是强硬叫醒了假装睡着的女孩。被子会将人卷成一个煎饼,头戳出了防油包装袋,馅儿还藏在脑袋里。
虽然桌上的饭菜已经放凉了,但比起平日的青菜白饭还是丰厚了岂止百倍。母女二人都只木木地吃着饭,偶尔穿插着几句强行凑出来的关心话语。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某种从过去延绵至今的压抑弥散在这间小得藏不下自己的出租屋中。
“莲莲,妈妈今天给你准备了惊喜哦。”
少女知道那些梦中的背影与承诺不会这样突然出现在妈妈藏起来的惊喜中,一头嘶哮着的大象在这狭小的出租屋里肆意冲行,满屋的压抑被冲散堆积在天花板上。长长的巨鼻甩上了天,它背上的糖果掉了下来,糖纸哗啦啦的声音像海浪一样。
落下的象鼻和妈妈端出的奶油蛋糕给今日画上了那个大大的红叉。
工作日上午的步行街上几乎空无一人,街边有几个蛋糕店已经开了门,何海果一拍脑袋:“我好像还没吃饭。”
安银莲无奈地指着旁边的蛋糕店:“去看看?”
“还是去早餐铺吧,谁让某人奶油过敏呢。”
“行。”
那一个红叉叉之日的残响还伴随着没有遵守承诺的前父亲在奶油蛋糕上回荡。
工作日的城市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平日上下学路上所见的街道都变得陌生了起来,除了周围那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人还是像小蜜蜂一样绕着自己飞来飞去。
早上一时冲动说出的话语也像叨人的蚊子一样飞荡在耳旁,赶不走又死活都打不到。她到底有没有在意?不不不,说到底她到底为什么要在今天这样拦住我?
疑问就像浴室角落里的蚂蚁一样,一发现就停不下来,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身边那人还叼着个包子到处跑来跑去,一下在绿化带后面挥手招呼,一下在某个奇怪店铺前喊:“这里这里。”
奇怪的情绪就像不知哪来的哨声一样在头脑里发酸,从笼子中放出的白鸽从天上向下俯冲而来,在小女孩的眼中像一群轰隆隆作响的轰炸机。
哨声总是在房间里响起,有时候海果会想这哨声到底是呼唤鸽群的信号还是在训自己,因为她家的狗狗也有一个狗哨,小狗狗一听到那个声音就会害怕地发抖。可是她却听不见小狗狗的哨子,别人好像也听不见妈妈吹的哨子,只有海果每次都会被这个尖利的声音刺得耳朵生疼。
所以她讨厌这样尖锐的声音,也讨厌这些闪烁的灯所带有的红蓝色,因为只要它们一来准没有好事,尚小的安银莲还不懂救护车的真正作用,只是妈妈被救护车拉走后生活似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那天后,每年的那一天都画上了显眼的大红叉,妈妈和不认识的男人把自己接到了不认识的家,襁褓里包着不认识的小孩子。生活不再是认识的那个样子了。
有了一个宽敞的房间和大大的床,有了干净的新衣服和新书包,餐桌上不再是一成不变的青菜了。继父回来的时候也时不时会给自己带一些小零食和小玩具,尤其是奶油蛋糕。
海边偶尔会有鸽哨和奶油蛋糕掉下来,何海果和安银莲都没有在意身后的奇观,海果安安静静地躺在沙滩上坐好的银莲怀里。
“如果我明天死去的话,你会怎么做?”海果轻轻地问出了声。
夏天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高温将空气蒸得膨胀扭曲了起来,本就因疲惫而不再灵敏的感官更是变得失了真。
考试,高温,蝉鸣和茏茏葱葱的绿意。在日常的午晚饭外,偶尔也会有一些考试间隔时的闲适。大家都在睡觉休息的安静午后,两人一起躺在无人的小树林间。考试失利的银莲双目无神地躺在大树的阴凉下,海果在自己那本记满了各种别人的重要日期的本子上清点着最近要准备的生日礼物,纪念日礼物。
海边偶尔会有两个无聊的人。之所以是偶尔,也不过是因为无休无止的晚自习与补课。在俩人的家中间恰好有这么一片悬崖下的沙滩,在灰色的巨大城市脚下恰好有这样一片黄色的梦。崖壁上面是一条很多人经过的海滨公路,海水上面是静悄悄听海浪的俩人。
实在跟不上到处乱跑的何海果的活力,经过一番并不友好的协调后,俩人的行程变成了四处慢慢散步。安银莲的脑袋自从问出那句话后就再也没消停过,明明对方早已做出了回答,可她的心从早上发现这个烦人精和她一起逃学时就已经不知为何脱轨了。
说起来她平时也不是这样活泼的人啊,和我相处的时候怎么总是这么像那些充满活力的十七岁女生。过于有活力以至于有点烦人了。
别的小朋友总是那么有活力,以至于小女孩最常做的事是看着别的小朋友们打闹。
“呲——”鸽哨的声音从母亲的房间里传来。小海果捂住耳朵紧闭双眼,想要这讨厌的声音再隔远一些。
“你们看,有一群白鸽诶!”
妈妈房间的阳台上停满了一片听见呼唤的雪白,幼儿园的小孩老师们都很惊奇的看着穿着睡衣的妈妈和白鸽们互动。
妈妈若有若无的视线和她的哨声一样,就像藏在足底的两颗摩擦得锐利的小石子,时时刻刻等待着刺伤脚底。
幼儿园旁别墅窗户上的人影,小学时在围墙处看见的影子。母亲的哨声和她的影子一样在每个我松懈的时候出现。
她的人生是为我终结的。总是出差的爸爸,老态龙钟的姥姥、姥爷,还是那些绘本里的小花和大海,大家都这么说。只有母亲她总是满脸温柔地看着我,从来没有苛责过没有生气地对着我,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畅销绘本画家的前途为我而终结。
她总是告诉我要好好生活,告诉我要怎么交朋友,告诉我如何处理坏情绪,告诉我如何去热爱生活中的好与坏。她总是会耐心地回答我的所有问题,
“为什么到处都是妈妈呢?”
她说因为她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妹妹就这样在妈妈与继父的关爱下一天一天长大了,似乎是想要弥补对我的遗憾一样,妈妈加倍地把自己的爱放在了妹妹身上。暂时辞去了打工,专心带着妹妹。抱着妹妹去公园,给妹妹选衣服做营养餐。
我成了一只房间中背着糖果的大象,似乎只要把奶油蛋糕放入大象背后够不到的糖果筐中就代表已经照顾好了。
“快点快点。”前面的小朋友在山顶上催促着已经爬的气喘吁吁快要缺氧的安银莲,“就差你了!快点快点。”这个小山坡好像格外的陡峭,前面的同学们已经走了一大截,可安银莲好像被困在一潭突然变深的海水中了,一波又一波的浪快要把她拍死在山坡上。
“快点啦。”
何海果紧紧牵住安银莲的手,“太慢了啦。”
似乎是因为这样的散步姿态实在是太缓慢了,何海果无视了刚刚好不容易达成的协议,牵着安银莲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正午的太阳直直落下,将这片大地烤得冒出嘶嘶的白气,荒废的地球上只剩了我和你,跑过天桥,跑过公园,跑过一条封闭的公路,跑上了烂漫花山,跑进了去年的夏天。
“来这里干嘛?”气喘吁吁的安银莲看见周围熟悉的景致,不解地问何海果。
“因为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啊。”何海果松开了安银莲的手,在地上搜寻着什么。
考试,微风,蝉鸣,和傍晚火红的树林。安银莲和中午一样双目无神地躺在草地上,中午就已列好最近的礼物清单的何海果只能百无聊赖地蹲在她身旁,随手捡了根树枝戳着好友的脸。
“再没精神就该到放听力的时间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何海果的动作也越来越狂野起来。
“海果啊,你那本本子上都写了些什么啊?”可能是被烦的实在受不了了,安银莲才没话找话地说起来。
“那里面是和同学维持好关系的神秘魔法呢。”
“是吗?你真得像那些土妹子女主一样把同学的喜好性格都记下来了?”
“用不了那么麻烦,只要随便把那些纪念日记下来,准备一点小礼物,到时候花个十几分钟把礼物送出去聊聊天就完全足够了。”
“那我的呢?你也记了吗?”似乎很在意这件事,银莲终于没有再沉浸在今日的考试中,坐起来问道。
“呀,这里好像没有呢。”翻了翻本子,海果一脸震惊地给她看。
海边偶尔会飞过一头被白鸽衔起的大象。安银莲此时也完全想不到怎么回答这个曾经由自己提出的问题。
“如果她死去的话,我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生活会变成原来的样子?还是我会忍受不了?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我该如何回答她?
她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
“嘎啊——”圣洁的白鸽在死去时也是如此凄惨狼狈。或许是谁家不长眼的小孩用弹弓打的,或许是吃了不该吃的。总之母亲的鸽子就这样掉在地上,呼救声一点一点地变小,很快就消失了。
何海果把这只鸽子捡了回去。
母亲开门的时候还穿着一件出门用的大衣,她一脸惊奇地看着何海果手上的鸽子:“这是怎么了?”
“回来的路上捡到的。”
“正好明天就是你生日了,拿来炖汤正好。”
似乎是为了方便,2月29日出生的何海果每年的生日却都是在惊蛰的时候过。
每次生日爸爸妈妈,远近亲戚,老师同学都会被请来一起庆祝何海果又长大了一岁。照母亲所说,其实本来还有一个范围更小的她和最亲近的朋友们一起庆祝玩耍的派对环节。只是何海果太不活泼了,和幼儿园的孩子们从来玩不到一起去。或许这辈子她都不会有一个真正的好朋友吧。
刺耳的鸽哨又一次响起,母亲似乎打算再选几只白鸽为明天准备。
“很失望吗?”听到本子上没有自己相关的纪念日后,安银莲又变成了一蹶不振的样子。
虽然本来也才认识没多久,虽然本来也只是每天在这聊聊天,她那么受欢迎的人一定有很多朋友的,这也很正常啊。
可好像总还是有点伤心。
为什么她不直接了当地说不想让我死,虽然她不会像青春小说一样说出“我只能和你一起死去了”这样的话,可是像她这样八面玲珑的人,至少不要这么直白的说出“我并不在意。”
“你想好怎么回答我了吗?如果我死去的话。”
何海果伸出的食指抵住了安银莲的嘴唇,“先不要说话。”夜晚僻静的海岸只剩海浪哗哗的声音,与二人的呼吸声。
“期待的千钧重量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那个画了红叉叉的惊蛰里,何海果还记得当时无数笑着的长辈与比自己更像主人的吵闹的小孩。还记得一遍又一遍的哨声与桌子上死去的白鸽。还记得母亲送的那本记着错误的生日的笔记本。
边难受得哭着咳嗽还要一口一口吃下那个妈妈日夜辛苦买回来的草莓蛋糕。嗓子好像被刀片剌了一样火辣辣地疼痛,甜甜的奶油越来越苦涩了起来。疼哭流涕才不是为了这个过敏的奶油蛋糕,而是爸爸再也回不来了的象鼻砸在了餐桌上,好疼。
海果终于从花海中央扒出了一个盒子的一角,将它拿了出来。海果没有用沾满黑泥巴的手打开它,而是执意让安银莲自己打开。
盒子里只有一本与平时何海果的形象并不太相符的,相当朴素的本子。
“7月7日,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似乎是个很敏感内向的孩子......”
“她的生日是12月31号,好特别的日子......”
“8月1号,母亲给我的本子上没有记她的纪念日,她好像生气了......”
“10月11日,她好像很喜欢花......”
“12月1日,保持平时的状态和她相处的话好像气氛会相当沉闷呢,我试着变活泼一些好了......”
“12月30日,最近她状态似乎不是很好...明天拦住她出来约会好了,把我的生日也改成12月31好了,这样每年都能一起约会不会再分开了吧。”
期待的千钧重量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就像这个紧得过头了的拥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