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山,苍翠青郁的皮肤下埋藏着一颗褶皱干瘪的灵魂。
目的地在哪里?陈静并不清楚,她只是浑浑噩噩地买车票,不断前行,直到再也买不到车票,直到再也没有车可以送她前行——脚下,已经是大山深处。
手中拎着一个背包,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满是汗渍的手心有些发烧。眼前有一垄水田,稀稀疏疏长着一些稻苗,蔫黄蔫黄的,像极了此刻的自己,病态。
它们,终究会结出稻谷,然后或者在山路旁、或者在灶台上,了此余生。陈静不确定自己的余生是否可以在这里终结,又会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终结——如果接下来的日子还可以称为余生的话。
半个月前的一次普通感冒,引发了强烈的机体反应,从高烧不退,到呕吐不止,一直到人事不省昏厥在冰冷的地板上,如果不是自己养的小狗拼命吠喊,引来邻居观望,此刻的自己,也许早就香消玉殒,也许会就在地板上腐烂,生机尽褪,容颜化水,融入飘忽不定的尘埃。
看着手中盖着医院大红印章的检查结果,陈静呆立当场。原来,这些天自己脑子里出现的诸般恶象,并非纯粹是一场梦魇,它们,只是病毒入侵的先锋,嚣张地将号角吹响。三十岁的躯体,美丽窈窕,每一寸肌肤都是晶莹剔透的宝石,散发着迷人的芬芳,本应该尽情绽放的时候,却开始被杂质沾染,变得暗淡,变得肮脏。
离开吧,离开这个如烟花璀璨一般的地方,曾经醉酒高歌,曾经大笑俯仰,曾经浅尝红酒,曾经欢爱无疆……
到如今,只有几件遮羞的衣服,充斥出门的行囊。
陈静的运气不错,一到来就遇到了上山砍樵的村长。
村子不大,十七八户人家。村长姓何,年逾古稀,却身强体健,手中拎着柴刀,明晃晃有些刺眼,又刺心,但他看陈静的眼神,却十分的温和慈祥。
陈静看着何村长健步如飞过来,心想若是自己老了,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身体佝偻?会不会牙齿掉光?脸上会有几条皱纹?洁白如莲藕一般的双手,又会是哪般模样?
何村长问陈静,你这丫头愣愣的,来这穷乡僻壤作甚?
陈静不知如何回答,来这里作甚?躲避身体里那些恶魔吗?想自己一响贪欢,可曾料到会有如此下场?摇摇头,只是希望能跟在何村长身后,走到大山深处,看一看他砍樵的地方……
何村长胡子花白,乱糟糟的挂在脸上,却很健谈,老态的脸上总是弥漫着淡淡的笑,笑陈静一个城里人非要跑这样的地方吃苦,笑陈静年纪轻轻却爬几步山路都大气嚎啕。
山路比陈静想象中难走,荆棘抓破了陈静的甜美的脸,和她身上名贵的衣衫,双手也都红肿,完全没有了玉人模样。何村长说你小丫头不要这么倔,走不动了就送你下山。
都已经走过了一半,怎么可以现在下山?陈静笑着让何村长拉自己一把,别真的让自己掉下了旁边的山崖,谁能料到那骇人的山崖之下,等待自己的是一群豺狼,还是遍地黄花。
跟着何村长前行,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山崖,说这叫飞来崖,突兀地在青山上看着对面的远方,那边也都是些山头,看了无数年,山崖也都没有挪过地方。
看到那个汉子了吗?何村长拿着柴刀指着在山路旁石头上打盹的男人,说他叫疯子,就住在山上,神经有些问题,从来不下山,养了三只羊。
嘿,疯子,来帮我招呼个客人。何村长吆喝一声,疯子就屁颠屁颠跑来,还问何村长又砍樵呢?要不要帮忙?
何村长摆了摆手,跟陈静说我也不记得多少年了,好像那年我五十,好像刚刚当上村长,疯子一个人来村儿里,脑子里糊里糊涂,喜欢吓唬小孩子,却又知道给人帮忙,就是邋遢了些,吃也没地方,住也没地方,我就把他安置到这崖屋里,让他当起了看水郎。
你别看他傻里傻气,又没什么思想,但他心地不坏,这些年手脚也勤快,还给村里修了一个蓄水的池塘,你看那边,那湾清水,大旱的季节也不会干涸,贼老天不下雨的时候,好些村民都到这里来背水回去做饭洗粮。
村长昂着脑袋看了看日头,说我要去砍柴了,否则一会儿回去老太婆又要捏着耳朵骂我混账。陈静掩嘴轻笑,七十多的老头了,胡子也白,头发也白,还这么怕自己的婆娘!
疯子也咧嘴大笑,露出两排牙齿,杂乱而焦黄。
额头上的汗珠滚落,陈静想找个地方坐坐,躲一躲这毒蛇一般的太阳。疯子说你来这边,这棵树下好阴凉,我去给你弄些水来,你看你脸么年轻,嘴巴却先老了。
陈静心想,应该是嘴唇枯裂了吧?人哪有只是嘴巴先老去的道理,这疯子果然没什么思想。跟着疯子来到树下,果然顿时觉得凉爽。
这是一株粗壮的银杏,直挺挺戳在山道一旁。只是拿手轻扇了几下的工夫,疯子就用芭蕉叶捧着一叶泉水回到陈静身旁,说山里水凉,喝急了容易伤着胃肠。
陈静狐疑地接过水,看了看有些傻乎乎的疯子,他竟然还知道心疼别人,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
陈静说我三十,你呢?多大了?
疯子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想了很久才说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在这山里过日子,每天都很长很长。
陈静有些想笑,又有些悲伤,说你从今天起,就算四十岁吧,今天是六月十五,以后每年这一天,你就可以吃顿好的,再找一首歌唱一唱。
疯子咧着嘴点头,说成,我四十,你三十,你还是个小姑娘。
一根针插进了陈静的胸膛,陈静想说我可不是什么小姑娘,但看疯子兴奋的眼神,终究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指甲,说我以后做一个小姑娘,就在这大山里。
疯子又从远处的水潭里舀来一叶泉水,让陈静洗一洗脸庞。陈静说我自己去就可以,你这么一次取一点,不累吗?
疯子说不累,这山路太陡,你跑去就洗个脸,累一身汗不说,还危险。
那是一张黝黑而坚毅的脸,脸上写着固执和迷惘,还有一双黑色的眸子,看自己的时候,不像以前身边的狐朋狗友们一般,赤裸裸的充满欲望。
我做你的婆娘吧?陈静突然闪现一个大胆的想法,说完又觉得有些轻浮,有些放荡。
疯子手里捧着的芭蕉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冰凉的泉水将地面染的黑黄。嘴唇嗫喏着,干枯地一合一张,你说啥?我是单身汉,哪里有婆娘?
陈静知道疯子听错了自己的话,笑着再说一次,你以前没有,以后就有了,我做你的婆娘。
疯子愣了许久,才埋着头说你等一下,我去一个地方。
银杏树高大挺拔,树冠茂密浓厚,遮去了绝大多数的阳光,粗壮的树干,像是灰白的城墙。
疯子像猴子一样噔噔噔几下爬到了枝头,一阵刺啦刺啦的锯齿声过后,银杏树的树巅哗啦一下落了下来,齐整的断口处白花花的,倔强地睁大嘴巴,想要控诉疯子的恶行。
陈静说你把树脑袋都锯了,它还怎么活?疯子咧嘴一笑,说脑袋掉了,就长四枝。陈静看着疯子健壮的四肢,心想这也是一个只长四肢的树桩。
疯子摊开双手,是一把又潮又皱的零钱,说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我在树尖上挖了个洞藏着,就是为了娶媳妇,现在我都交给你。
数一数,三百还差七块,在以前,不过是自己一杯普通红酒的分量。陈静将一把零钱折好,放进背后的行囊,说你快带路,让我看看你住的地方。
陈静跟着疯子进了他的崖屋,竟然还有一张铺着稻草的石床,床头堆着几块石头,光滑又明亮。是它们陪着疯子入梦?若真是如此,倒也不算寂寞凄凉。
一头是石头垒砌的灶台,黑黢黢的铁锅里煮着一些红的黄的饭汤。陈静拿着树枝削成的筷子拨弄,问这些是什么名堂,嫣红嫣红,像是煮熟的木头,还有一股烟渣子的味道。
疯子得意地指了指一旁挂着的几块黑黢黢的肉疙瘩,说这是烟熏的腊野猪肉,看着很丑,但吃起来很香。看陈静皱着眉头,笑着说你要是嫌硬了,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打些新鲜的山货回来煮汤。
疯子拎起一把柴刀就没入山林,真的只是一会儿,便拎着一只肥硕的野兔回到了陈静的身旁。
陈静指使着疯子伐来木材,将崖屋分成卧室和饭堂,还剩下一些银杏树枝,就在崖屋东头挨着石床不远搭了一个木床,疯子乐得合不拢嘴,这算是他这辈子的新房。
夜晚的山岗风很大,夜色很凉,星辰闪耀,又躲躲藏藏。月光里,陈静说听到狼嚎,有些害怕。疯子说放心吧,狼只敢嚎月亮,不敢嚎你,要是敢,我就去敲掉狼王的牙齿,拿来给你做成项链挂脖子上,以后你就是狼王。
没有灯光,月色熹微里,陈静躺在简陋的木床上,问着淡淡的银杏树香,紧紧裹着自己唯一的一件冬装。疯子在他的石床上辗转了几下,就进入了梦乡。
疯子的鼾声很大,在崖屋里来回作响,这样也好,不怕狼来,也不怕自己的梦魇在脑子里嚣张。
夏天很热,秋天很长,陈静记得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有雨滴落下来,幸好自己住在山泉旁边,不会被干涸折磨得不成模样。
山下的村民上山来取水,看到疯子忙着放羊,看到陈静在安静地缝织过冬的衣裳,大都笑着问疯子,有媳妇的日子好不好,是不是像二十岁的少年郎。
疯子总是笑而不语,陈静干脆红着脸躲进柴房。
永不干涸的山泉水,让村民们在大旱的季节里也觉得清凉。只不过是要多走些山路罢了,这算不得什么,在山泉旁,还有一个可以打趣的疯子男人和他的小新娘。
冬季的山上,披上厚厚的雪装,白得有些晃眼,疯子咳嗽着劈柴,打猎,一边照顾同样咳嗽的新娘。何村长上来送米,说你俩怎么不下山去找个大夫瞧瞧,看看你们现在什么模样?
疯子笑着说我壮得跟牛似的,有啥好看的!赶明儿天气好我把她背下去就行。何村长拗不过,留下一袋米下了山,摇头叹气,这些年可还头一次看疯子感冒。
陈静说你也歇会儿,大雪的天,柴火多得烧不完,劈那么多,你打算煮了吃吗?
疯子嘿嘿傻笑,说多劈些,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烧了烤烤,崖屋冷,离不得火。
陈静嗔怪地问他干什么说些愣话,你家就在这里,怎么会不在?
疯子只知道傻笑,依旧劈柴,还伐了那颗高大的银杏树,锯成了木板,说这木料好,将来我死了,就拿它做棺材。
陈静咳嗽不止。
冬天终究是熬过去了。陈静白皙的脸庞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怎么也褪不下来了。疯子中午醒来,看着陈静忙里忙外收拾这个简单的崖屋,咧嘴直笑。
疯子的日子很苦,他每天都四处瞎忙。做好的棺材一次次被陈静当成柴火煮了腊肉,疯子总是笑笑又重新找木材来拼装。
今天又是六月十五,陈静煮好了饭和汤,说疯子你今天啥也别干,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疯子脸色很干,大热的天都没有汗。说哪儿能忘,这辈子有这一年,差不多也就够本儿了,我得再去打一副棺材。
陈静没再拦着,说你多伐些木头,棺材要做就做大些,最好是能躺两个人的。疯子说躺两个那岂不是叫合葬?
陈静笑着说你一个疯子,竟然还知道合葬,你只管去做,哪来这么些名堂。
崖屋里挂着蛛丝,还看得见那张木床,腊肉已经被野狼叼走,只有一对早已熄灭的火堆,还依稀记得疯子和陈静的模样。
何村长想着,兴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上山了——疯子啊疯子,你的人生,也就这两年还有些人样。
银杏木做成的棺材上,丢一些乱石快,这俩人终究还是合葬。
何村长拿起疯子劈的柴火,生了一堆火,取下一年前陈静交给他的行囊,丢在火里烧掉!不过是一场大病,却点燃了疯子的爱情,疯子弄的这些柴火,烧起来旺倒是挺旺,可烧完了,依然只是一堆灰。
有些凉了!我七十几的老头子了,你们竟然还要我来给你们堆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