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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噩梦】。
浮世若浮云,千回故复新。
旋添青草冢,更有白头人。
岁暮客将老,雪晴山欲春。
行行车与马,不尽洛阳尘。
——于武陵《横吹曲辞·洛阳道》
一端绮
信客来到秦府时,秦楚氏云鬓蓬松,满面愁容,病恹恹地和信客说,自从夫君秦宥去追求功名后,她终日哀愁,无心梳妆。最近她老做噩梦,梦到秦宥在洛阳遭遇不测。她先前也差人去送信,结果石沉大海。她好不容易打听到信客是见过大世面的侠义之士,所以想拿出今年新织成的二十匹绮罗,五匹当报酬,十五匹送给秦宥。此外,还希望信客捎上一罐她亲手做的蜜饯,那是秦宥最爱的家乡味道,外面买不到的。
说到伤心处,一行清泪从秦楚氏脸上滑落,让她的妆花了一道。信客必须承认,哪怕铅粉质量不行,这个塌鼻子的小镇女子还是挺擅长打扮的,这“西子妆”快能赶上他二十年前看到的长安贵妇了。
二十年前的长安贵妇啊……那该是什么模样呢?阳春三月,风平浪静,舟行水上,晃晃荡荡,慢慢悠悠。信客闭目养神,思绪飘浮于半空中,凝结成了某位不知名美人的身影。人影当然是窈窕的,婉约的,同时也是含混的,模糊的。信客不确定她穿的是天上的霓裳,还是海底的鲛绡,只无端地相信,她的右眼下有颗泪痣。
“客官你有所不知,咱们这里的宓妃啊,不仅比当今洛阳所有的女人都美,更是比当年长安所有的美女加起来还要美。那些读书人说啊,宓妃的手像是白茅最娇嫩的嫩芽,皮肤胜过最洁白的油脂。”
——不,不是的。这说的不是长安贵妇,不是洛水宓妃,是《卫风》的《硕人》。以前他教小妹学《国风》,小妹问他,哪些诗是讲长安城的,他说《秦风》勉强算吧。小妹又问他,哪些诗是讲洛阳的,他一时没想起来,只板着脸催小妹背诗。现在他想起来了,平王东迁洛邑,因而《王风》应该与洛阳相关。《王风》的开篇是《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多好的诗啊,应该由最柔曼多情的嗓音传唱万年。半梦半醒间,信客听到空中响起了似筝似瑟,非筝非瑟的乐声,演奏者唱的却不是《黍离》,而是最近流行的五言诗:“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客官,客官?到岸了。”
信客睁开眼,晃了晃头,将霓裳和乐声逐出识海,在怀中摸索着钱袋。
“哎呀,您可是做了个好梦啊。这可多亏了宓妃娘娘保佑,咱们洛水才那么太平呢。这不,前两天我还打到了一对鲤鱼,生得一模一样,不多不少,都是十六斤六两,这可是祥瑞啊。我正让家里的老婆子把它做成腊……”
“鱼”字还没说出口,船夫被这个形状憔悴的客人骤然望向自己的目光吓到了。
“你说,一双鲤鱼?”
“呃……是啊。有什么事吗?”
“多少钱?”
“客官,”船夫缓过神,仔仔细细打量起对方的衣着,尤其是他手里的钱袋,“这样的祥瑞,可遇不可求,谈钱就俗了。”
话音刚落,客人收回钱袋,从行囊里拿出了五匹普通船家难得的绮罗。
“这些,够了吗?”
“够!当然够!客官在何处下榻,等腊鱼晒干,我亲自送过去。”
“不,我现在就带走。”
信客当然不能拿着两条没晒干的腊鱼乱逛,他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家熟识的客店。老板娘好奇地问他的腊鱼哪来的,他只拿三匹绮罗预付了房钱。
“怎么?你这里不能直接拿衣服结账的?唉,那些井底之蛙,老抱怨经了战乱后,洛阳如何元气大伤,都回到了以物易物的时代,说得好像明天就要结绳记事,后天就要茹毛饮血。我呸!天下初定,那些老长安的名门望族死的死,残的残,如今正是天子招贤纳士之际,正是我辈鱼跃龙门之时!”
秦宥嗓门很大,酒馆中观者如堵。他越说越兴奋,自然没有注意正往里挤的信客。
“不是,”小二面露难色,“掌柜的方才说了,客官您这件衣服,本来料子就不好,而且破得也忒多了。”
“衣服破了又怎样?‘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大丈夫漂泊在外,没个女人缝缝补补,不是很正常的吗?”
人群中响起了口哨声:“哦?你不是刚才还吹,你的诗如今在东城的歌姬中大火特火,连那花魁罗裳都想见你一面吗?那么多女人,都没一个能帮你补衣服?”
“那……那是自然!我是为了对得起家乡的发妻,才不去沾染她们的!”
回答他的是巨大的哄笑声。秦宥涨红着脸四下张望,想找个确切的对手,却有了意外的发现,连忙指了过去:“啊!这位义士,你是不是从泽阳来的?我们在县令六公子的满月宴上见过面的!”
“不错。在下此番来洛阳,正是应了尊夫人之托,给先生寄来夫人亲手织就的绮罗。”
在喧哗声中,信客走上前,和小二平了账目。洋洋得意的秦宥又叫了三两酒,领着信客往自己的客房走去。
到了客房,信客将八匹绮罗送了出去。秦宥没多问什么,只挑挑拣拣了三匹,又在屋中翻出一张还算干净的粗布和一段有些起球的绸带,将绮罗包了起来,歪歪扭扭打了个结:“这位义士,劳烦择日将它送给东城的罗裳姑娘。”
“我明白了。”信客接过包裹,不咸不淡地说道,“顺便,尊夫人特意令在下送来手制蜜饯一罐,说是先生从小吃惯的土产。”
“蜜饯?我活了三十年,从没吃过这玩意。哎呀,你既然帮人帮到底,那这蜜饯就送你当谢礼了!你人脉那么广,肯定能见到罗裳的吧?”
信客没有回答,低头把包裹上的结解开,重新打了个好看点的花结。
回到住处后,信客把那罐蜜饯吃了,感觉就是普通作坊批量制作的普通商品,哪怕是曾经小妹最嗜甜的时候,都不会多吃半口。想到这里,他仔细看了看罐子,果然在上面找到了某处作坊的标记。
真是敷衍的礼物。信客将罐子放下,打量起自己那两条腊鱼。
这算不敷衍吗?寓意是有了,兆头是有了,但腊鱼毕竟是腊鱼,不好在初次拜访花魁时随身携带。作为见面礼,当然是绮罗好看些,可单纯的绮罗又看不出才气……信客心念一动,起身去和老板娘借来笔墨。
信客原本以为,他和作为花魁的罗裳初次见面,会是隔着纱帘的对谈。不料罗裳听到他的名字后,直接让丫鬟领着他进了内室。
罗裳正在梳妆,如云的长发几乎完全覆盖了她纤细的背影。在那面巨大的铜镜映出信客的眼睛时,罗裳对着镜子微微颔首:“先生,这个花钿是不是有当年长安城的风格?”
“在下方才托人和您说过了,在下只是给那位秦宥先生送礼的。他仰慕您的琴艺,不知能否有幸能亲自与您探讨音律。”
“琴艺?先生没和他说,妾身只会弹筝吗?”
丫鬟将包裹送了上来,罗裳终于转过身,解开花结随意翻了翻:“这两匹绮罗还可以,就是这端绮上的诗写得太普通了,又是什么‘客从远方来’,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信客沉默了半晌,闷闷道:“我明白了。那我把它们拿回去吧。”
“没题诗的我留着吧,总是人家的心意。至于题了诗的,别说赶不上先生了,连以前我族中那个最不成器的十七弟都写得比这好。”罗裳抬头看了看窗外,悠悠道,“这个时节,太液池的繁花明月最好看了。”
“迁都以后,那里就荒了,连养鸭子都养不肥。”
离开东城后,信客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客店。他不确定罗裳是否认出他的字迹,是否注意到他的失态。他唯一确认的,是罗裳转身的那瞬,他立刻看到,和铜镜中辉煌的倒影相比,罗裳泪痣上的右眼角有了皱纹,哪怕仔细涂了数层铅粉仍清晰可见。
“哎呀,你这绮罗写了那么多字,都不好卖了啊。”
和客店老板娘结账时,信客拿出了那匹绮罗,再次收获了嫌弃的眼神。他掏出钱袋,老板娘仍皱着眉,试探道:“这些钱倒不是不够,可先生你回乡不用吗?我看,你那两条鱼倒不错,反正也不好带,不如……”
“那就拿来抵账吧。”
老板娘顿时喜笑颜开:“这就对了!哎呀,我早就想说了,你那鱼又没干透,放在屋子里,迟早要坏的!我现在就拿去晒天井里!天也黑了,你别忙着上路,多住个晚上!不收钱!”
那天晚上,信客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无尽的绮罗上,绣着长安的花,长安的月,长安的才子,长安的佳人。其中有个佳人像是罗裳,又像他在战乱中失踪的小妹。突然,在巨大的喧哗声中,绮罗碎成了千万片。
“天杀的!这都什么世道!什么畜生都来欺侮人了!”
信客醒来时,群鸦的叫声和老板娘的骂声还在继续。他循声推开窗,在朦胧的晨光中,有条腊鱼被乌鸦啄去了小半,露出森森的白骨。
双鸿鹄
逃来洛阳的路上,我一路丢东西,最终只剩下我画着双鸿鹄的筝。十二根弦断了十根,我没有钱去买新弦,但也没想过把筝卖了换钱。
我在一家小酒馆卖酒,偶尔也唱几句时兴的曲子,吸引几个无聊酒客尤其失意士子的目光。有个叫祁先生的,老在角落闷头喝酒,从来不说话,从来不看我,据说是风水先生,不过只看阴宅不看阳宅。掌柜说,只要我唱歌,他都会多喝几杯,让我关照关照。于是有天我捧了壶酒给他,却被他抓住了手,打量了半天,掌柜都走过来问什么事。祁先生终于开口道:“你的手,弹了很多年的筝,而且弹得很好。”
掌柜有些惊讶地望向我:“你还会弹筝?现在还能弹吗?”
“以前是学过,”我含糊地回答,“现在弦快断完了,一直没法子换新弦。”
祁先生松开我的手,抬头问道:“用的是鹿筋弦,还是丝弦?”
“先前用的倒是丝弦。只是丝弦昂贵,我现下未必买得起,那用鹿筋马尾的也……”
“那就必须用丝弦,”祁先生打断我,下了结论,“明天拿筝来,我给你换。弹惯丝弦的手,要碰了鹿筋马尾,会被伤到的。”
我谢过祁先生,目送着他慢吞吞走了。方才没说话的掌柜开口道:“你要换的那个弦,很贵吗?”
“不算很贵,也不算很便宜。”
“这神棍哪来的钱……算了,不管他了。”掌柜拍了拍我的肩膀,“若是他真能替你把筝修好了,好好弹,招揽生意都靠你了。”
而那时的我只在想,祁先生的口音,竟是我从小听惯,现在要隐藏的五陵子弟的乡音。
祁先生替我换的弦,竟比我先前用的还好些。掌柜看出了我的讶异,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我猜出了他想的意思,倒也没什么不快。这个世道,是靠死人得来的钱,还是靠活人得来的钱,我没那个命去挑挑拣拣,横竖这弦不是直接从棺材里刨出来的。毕竟蚕丝质软,埋不了多久便烂透了。
筝被修好的第一天,我第一次看到酒馆里来了穿锦袍的客人。又过了五日,有贵人派小厮来,要预留位置听我弹筝。半个月后,已经有人拿蜀锦送我作缠头了。掌柜乐开了花,我微笑着盈盈下拜,心道这蜀地的织物还是失之轻艳,不及我当年在长安穿惯的齐纨。
第二十三天,来了个打扮考究又不显张扬的女子,即使她安安静静地带着侍女坐在人群之后,我还是瞬间就认出,她脖颈下露出的中衣是最上等的齐纨。我弹唱完一曲,和酒客道谢时,瞥到她派侍女走向掌柜。又弹完一曲后,掌柜走到我身前,向众人宣布今日小店提前打烊,诸位明天可得赶早。
待店中安静下来后,掌柜郑重地将我引向那位女子:“这位是罗裳夫人。东城最炙手可热的弹筝妙手,她现在想收你做徒弟,你意下如何?”
我向罗裳行礼道:“之后便麻烦夫人了。”
“你就这样答应了?”掌柜有些不可思议,又故作痛心疾首道,“哎呀,你能重新弹筝,还是老夫把你挖掘出来的啊,你就这么走了,可是在我身上剜去一块肉啊……”
“得了,”旁边的侍女插话道,“夫人都给你五十金了,还不够买你那块肉吗?”
罗裳开了口,语调轻柔:“既然凌姑娘没签卖身契,那身子便都是自个的,不算是谁的。那五十金,只是希望掌柜别因为少了这块活招牌而为难。”
“多谢夫人抬爱。”我又行了个礼,“只是在随夫人学艺前,可否再允许我耽搁几天?此地有人于我有恩,我想和他好好告别。”
话音刚落,店中忽然陷入沉默,罗裳静静地看着我,脸上看不出情绪,我注意到她右眼下有颗痣。
半晌后,她终于轻轻点头,泪痣微微颤抖。
“好。”
我等了七天,祁先生才再次出现。
那天洛阳下了很大的雨,酒馆终于冷清点了。祁先生推开门时,外边恰巧一个响雷,雪亮的闪电照亮雨幕,照亮了他身上的黑蓑衣。
我将他迎了进来,替他把蓑衣挂在墙上,又给他端来酒壶,告诉他我要去东城了,临行前想给他弹首曲子。祁先生喝完酒,回了一句:“那捡你最拿手的曲子吧。”
我也不清楚自己最拿手的是什么,于是调好了弦,弹了我拿到蜀锦缠头的那支曲: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刚唱了两句,我便看到祁先生皱起眉,连忙止住余音,走到他身边问他可有何不妥。
“你的手,不是弹这种下里巴人的曲调的。”
那怎么才算阳春白雪呢?祁先生没说,我也不清楚。那天我几乎弹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曲子,都被他打断了。最后我弹了段很久前学过的,几乎失传的偏门古曲,他才沉默着听了下去。
那首曲子很长,又音调高亢近乎凄厉,我捡了最温和的一段,还是觉得筝声几乎要和屋外的霹雳一决胜负。弹完后,我看到祁先生仍闭着眼,像是还沉浸在余韵中,便上前想替他斟酒。谁知我刚放下酒壶,祁先生便猛然睁开眼望向我,瞳孔中像有两团火:“你方才弹的,是《杞梁妻叹》。”
我颇为惊讶:“先生果然博闻强识。”
“这曲子很好。比起如今流行的《蒿里》和《薤露》都更有意境,这样才配得上人生大事。”
“那……先生需要听我重弹一遍吗?”
“还不是时候。”祁先生终于移开目光,喝完了杯中酒,“我来洛阳,是要完成件大事,到了我完成那件大事的时候,会回来找你的。”
我没问祁先生的大事是什么,就像罗裳没问我的出身,只管带我参加一次次宴会,在酒阑人散时才指点我几句。慢慢地,我的名气起来了。有一批来客怪我不苟言笑,只会埋首弹筝,但另一批人会说,我在借弹筝诉尽衷肠。
其实我在弹筝时什么都不在想,指法和乐段都已滚瓜烂熟,我可以借着这机械的动作完全放空自己,将自己的心化成一朵忽高忽低的浮云,只有隐隐约约听到的几个词、几句话能提醒我身在何处。
我在冬天去了东城,在春天成了新秀。一次筵席上,我又在发呆,忽然听到座中有人说到什么“姓祁的疯子”。
其实我分不出他说的是“祁”还是“齐”,但这句话猛然将我拉回现实,让我想起那天的暴雨和黑蓑衣了。
方才提起话头的是任公子,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对,就是北邙山那个在坟堆打转的疯子,好巧不巧,昨天又给我撞到了。那家伙还是拿着罗盘,问我想不想知道北邙山风水第二好的地方在哪,我便问他,为什么是第二好,疯子说因为最好的地方要留给他自己,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大事,就是要在最好的时间,找个最好的地方死掉。”
哄堂大笑中,有个年少者有些困惑地问道:“那人为什么会疯?”
“要么没钱,要么没权,横竖是活不下去了才想死,这有甚稀奇!”
我心思浮动,按错了一根弦,还好那些豪门公子们没听出来,只有罗裳瞥了我一眼。
那天散席后,罗裳夫人问我,是什么人什么事让我出了差错,我苦笑道:“是位故人。”
“既然是故人,那就彻底放下。若是放不下,就自己去问去寻。”
“也不是非寻到不可。”
“那就放下。”
于是我没专门去找任公子问什么,筵席中的话题转得很快,坟堆的疯子很快变成了陈旧的笑料。到了那年的白露,席间谈起北方姓丁的方士化成鹤的传闻,有人说他是活着的时候吃了灵丹妙药成仙的,也有人说他是死后葬在风水宝地飞升的,于是话题转向北邙山上越来越多的坟墓,谈到那些拿着罗盘的风水先生孰优孰劣。
在两首曲子的间隙,我终于没忍住,问道:“诸位公子,最近还有没有谁看到之前那个要做大事的疯子?”
说话人神色古怪:“这么过时的无聊故事了,念叨着他干嘛?”
“七月时他冲撞了胡将军的车驾,被下令打了半死,之后就没再出现了。”任公子简短地帮我解了围,还不忘加了句,“现在可能也化成鹤了吧。”
“古代的王子乔也乘鹤,而今的丁方士也化鹤,不如化点别的吧。”我扯了扯嘴角,随即开始下一首曲子。
又过了十天,我在清晨被一声奇怪的鸟叫声惊醒,总感觉是鸿鹄的声音,哪怕我从来没听过鸿鹄叫。我抱起筝登上楼顶,从头至尾弹了遍《杞梁妻叹》。
乐曲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激越,我几乎看到筝上的鸿鹄醒了过来,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中翩翩起舞。我想,此时应该有什么鸟飞过,可是一只鸟都没有,没有鸿鹄,没有仙鹤,没有乌鸦,没有麻雀。
弹完筝后,侍女说任公子打猎归来,给我送了礼物,我打开匣子,里面是两只刚死的鸿鹄。
三重阶
木门发出吱呀声,将先前阻拦的阳光放入室内,照亮了角落的女孩蓬乱脏污的头发。
“说好三对童男童女,怎么只有个黄毛丫头。”
“哎呀,道爷,您该知道,现在世道不好,生意不好做啊。”
“别人生意不好做,你生意不该好做吗?”道士走到女孩身边,拽着胳膊把她拎起来,女孩什么反应都没有。
道士语气愈发嫌恶:“怕还是个傻子。”
“哎呀哎呀,道爷,你们玄门,不都讲究着把天残地缺当成天材地宝吗?说不定这丫头有大用,能助您飞升成仙呢。”
这番话勉强说服了道士,他哼了一声,付了钱。
女孩很听话,在被他领走后上不哭不闹。两人走了几天,女孩突然望着路旁什么东西,定着不动了。
“他妈的贱货,有什么好看的!快走!”
女孩置若罔闻。道士大怒,一巴掌把女孩扇倒了,又连踢了她几脚。等他停下动作,女孩从地上爬了起来,仍直勾勾地望着那个方向,连流到嘴边的鼻血都没擦。道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了一片乱坟岗,于是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女孩用鸟爪般的手指向黄昏中的枯树:“小楼上那个姊姊唱的歌真好听,连柳叶都跟着跳舞呢。”
道士心念一动,朝枯树走去,便被微小锐利的光芒闪到了眼睛。他低下头,看到泥土里埋着半截金钗,随即记下了方位,天亮后找来铲子,直直挖了下去。
第一铲全是珍珠玛瑙,第二铲全是螺钿漆器,第三铲像是撞到了木头。道士又小心翼翼地挖了几下,却没挖出棺椁,只挖出了一张筝,上面画着的两只鸿鹄见了日光,高鸣着挣脱木板飞了出来,化成了两道青烟,而筝也随之腐朽了。
于是道士把女孩留了下来,终日带着她在北邙山转,既让她指哪里是贵人的遗迹,又让她先进入掘开的墓道检验有没有机关毒气,一来二去,赚到了不少银子。所谓“名利双收”,得了利的道士自然开始惦记起名声来。他想起自己的本行,到处给贵人投名札,说自己在北邙山中发现了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方法。
又过了几个月,终于有贵人派来仆役,邀道士去赴宴。道士自然喜出望外,连忙订做了件织金的道袍。取道袍时他想了想,又让裁缝给女孩裁了套红红绿绿的衣裳,把她也带去赴宴了。
宴会上道士本准备慷慨陈词,谁知贵人们只是掩着嘴笑,一笑道士就开始结巴,结巴又引来更多的笑声。尤其当贵人们注意到低头狼吞虎咽的女孩时,更是连掩嘴的刀扇都拿不稳了。
落荒而逃后,道士恨恨地教训着女孩:“都因为你这饿死鬼!”
女孩从怀中掏出一块已经压扁掉渣的点心:“好吃,给。”
道士一巴掌将女孩和点心打倒了。
经过这次失败后,道士开始逼问女孩,让她找羽化仙人的遗迹,可女孩指到的墓里甚至连金银珠宝都没有了。道士便不给女孩饭吃,不让她睡觉。在被断粮的第七天,被拽出门的女孩突然有了力气,朝某个小坟头奔去,接着晕死在断了一半的墓碑下。
没费多少力气,道士就挖开了坟,里面同样没有棺材,只有做工粗糙的三层陶楼、装着几枚丹药的瓶子以及写着药方的半匹绮罗。他把一枚丹药硬塞给昏死的女孩,女孩先是一动不动,又在片刻后站了起来,不断地打转着,嬉笑着,高喊着。
刚开始道士还分辨不出女孩在喊什么,后面他慢慢听出来了,那是五字一句的诗,最后几句是“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半个时辰后,女孩清醒了。道士连忙问她,记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记得呀,我飞到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上面有座很高很高的楼,里面有个老太太,还有我的阿娘。老太太给了我很多很多好吃的,阿娘教我念了很多很多诗,诗里说的是……说的是……”
正当女孩踌躇时,道士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别管了!横竖给你个狗娘养的找到仙丹了!”
道士依法炼丹,终于成了名。这种丹药能让人感受到飘飘欲仙的快意,忘掉尘世的忧愁。道士和买药的人说,女孩是西王母座下的青鸟童子,是从昆仑下凡引他飞升的,而他决心解黎民于倒悬,将有缘人一起度化。他的信众越来越多,连之前嘲笑鄙夷他的那些贵人也来和他谈玄论道。道士来者不拒,只是在给贵人炼丹时,往里面吐了几口浓痰。
到了冬天,有位军官找到了他,说某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开了口,让他三个月内找到不死药。
“只有三个月吗?这飞升之道,可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正所谓欲速则不达……”
军官将手按在了刀柄上:“你找不到吗?那你宣扬邪教之事,可要好好彻查了。”
“找得到!找得到!贫道这就去请示青鸟童子!”
但神灵已经很久没有宠幸青鸟童子了。哪怕道士拿着糕点哄女孩,她始终不说话,也不指路。某天军官又来催促,正看到拿着鸟爪般的手,将吃食刨入嘴里的女孩,他皱起了眉头:“这就是青鸟童子?”
“禀将军,青鸟童子每次显灵后,都需要好好补充体力……”
“那她这两个月都没显灵吗?”
“将军,这……”
“有百姓曾和本座说,你之前可是直接拿童男童女炼丹的,”军官捋了捋胡须,“若是她还这样没用,那拿她炼成丹,是不是就有用了?”
军官离开后,道士将自己许久没用的环首刀磨亮了。在提着刀走向女孩房间时,突然听到女孩唱着歌: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女孩的声音很沙哑,气息也不稳,但道士还是把刀放下了。
可时间越来越紧,道士思前想后,最终在军官再次带着随从到来时,捣碎了半瓶丹药,混着蜂蜜水硬灌给女孩。女孩抽搐了许久,然后猛地站起身往外跑,速度快如飞鸟,竟让众人都跟丢了。
找了大半个时辰,还是道士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前发现了瘫倒的女孩。他连忙喊来军官:“将军,应该是此处了。”
军官招来随从,没过多久便挖到了通往墓室的甬道。道士还在打量着昏厥的女孩,已经被军官推了推肩膀:“你先下去。”
墓道中的空气比道士之前遇到的都要清新,甚至隐隐带着香料的味道。他走了一段后,看到了他见过最华丽的壁画,事无巨细地画着仙界万物:九尾狐,比翼鸟,乘着龙凤的仙人,漂浮于云海上的仙山……
看着看着,道士感觉自己飘了起来,顺着白玉做成的阶梯不断向上,向上。爬了三重阶梯后,他看到了豹尾戴胜的背影,和传说中的西王母一模一样。他大喜过望,想要继续向前,然而怎么都没法更近一步。
突然,道士注意到四周的柱子、台阶、墙壁都并非白玉,而是无数双女子的手。他想大喊,却看到头顶的房梁重重砸了下来。
军官指示着随从,用铲子打破了道士的脑袋。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女孩睁开眼,看到夜空中浮云聚散,有如琼楼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