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与光/付炜
一切都要从黑板上的粉笔字在她的眼里变成白色的小斑块后开始说起。
那时候她的第一感觉无外乎是害怕,然后开始闭上眼睛希冀这只是一时的幻觉。可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天真的塌了。她慌乱到甚至没想到哭泣。
那时的她刚刚升入初二年级,对一个少女来说奇妙的世界才刚开始打开一个小的缺口,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撕成粉碎。她被送进了医院,爸爸告诉她医生说她只是短暂失明,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还会重新回到她身上的,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在她接受治疗的那段日子里,雨下得很大很凶,她只能听见雨拍打在窗户上的噼里啪啦声。她的眼里只有黑暗,心仿佛坠入深渊,而且还是那种无法预料尽头的垂直坠落。她“啊”的一声从病床上坐起,爸爸立马过来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又再次躺下,额头已经有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来。
已经很多天没有听到可怖的雨声了,她心情开始有些舒畅,躺在病床上都不禁哼起歌来,手在空气中来回舞动。她想,大概是秋天来了。她看不见阳光,却能感受到阳光照在皮肤上的舒适感,这让她心情变得更好了。
“我想下来走走。”她向爸爸请求道。
爸爸过来扶她下床,她看不到爸爸的脸,那股父亲身上特有的味道却再熟悉不过了。什么味道呢,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在爸爸给她穿鞋的时候觉得鼻子一阵酸,她真想趴在爸爸的肩头痛哭一场,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女孩子的心思都是隐秘的,像在心里装上了许多个小抽屉,把各种心事都分类塞进去。
她一步一步小心地在爸爸的搀扶下走到窗户前,茂盛的阳光瞬间在她脸上盛开,她感受不到刺眼,只能感到温暖,这让她心里得到了一些小小的宽慰,感到血管里的血液变成暖流流遍了全身。
在她身后,那个她称为爸爸的男人正在悄悄抹掉眼角的泪水。其实,他是预料到这一天的。
他的女儿名叫叶明瞳,在女儿未出生之前就被检查出在眼睛里有一个细小的黑色肿瘤,医生把情况告诉了他。
这是他跟妻子结婚五年的第一个孩子,他们都十分爱惜,在孩子没出生的时候就给她买好了许多好看的衣物,就等着女儿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天。然而医生说的话无疑于一次晴天霹雳。他一边咒骂造化弄人,一边陷入沉思,最终,他决定让妻子生下她。
临产的时候,他二十四小时陪在妻子旁边,给她讲女儿降生后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他给妻子削苹果,妻子也很喜欢吃。他看着妻子吃下苹果,又开始给妻子讲他们从相识到相爱再到婚姻的种种过往,每说完一件事妻子总会大笑起来,然后望着他问:有发生过这件事吗?每当这时他总是平和地笑一笑,然后开始给妻子讲那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直到妻子忽然想起来,然后病房里又能听见女人的笑声。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妻子的腹部上形成了一圈好看的弧线。
妻子在被推进产房的时候手心一直渗着汗,他紧紧攥住妻子的手,想让她感到一丝的安全感。但最终,他被挡在了写着“闲人免进”的产房前。他不停地来回踱步,嘴里大口吐着烟圈,不知为何,他感到万分紧张,他的人生像这样的经历从来没有过,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悦还是悲伤,亦或是对这个新生命到来的担忧。他脑子很乱捋不清思绪,直到产房的门打开后他才重新冷静下来。
有个年龄较大的护士在短短的距离里小跑过来告诉他产妇大出血,现在正在抢救,请他做好心理准备。他脑子“轰”的一声陷入了沉寂。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者说该做些什么,他唯一能做的除了焦虑,就是在这可怕的沉寂中默数时间“一秒,两秒,三秒,一分,两分……”时间漫长到像是度过了一个世纪,直到产房门被再次打开,护士抱出一个正哇哇大哭的女婴,同时告诉他,产妇已经死亡,节哀顺变。
他进去看了看妻子,苍白的脸颊依然如初。他紧握住妻子的手,多希望她的手心里还能渗出汗来,但是只有他自己的 泪水,滴落在妻子苍凉的手背上。
因为是单亲家庭的缘故,女儿很小时他就给予她加倍的爱,虽然自己苦点累点,但从来没有委屈女儿半分。而且这么多年,很多人都曾乐意给他介绍对象,其中不乏他自己也觉得挺般配的,但因为女儿的缘故他一直没有再婚。
虽然他也曾时常想起女儿未出生前医生的诊断,但是看着女儿一天天健康成长,他也从最开始的提心吊胆,到现在的放松警惕,有时候他想何必这么自己吓自己呢,带女儿去医院再检查一次不就水落石出了,但是他始终没有做,不是害怕,也不是别的。
女儿的眼睛从小就很漂亮,这一点跟她妈妈非常相似。每当深夜的时候,他想起曾经与妻子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这个男人总会落下泪来。但是在现实中,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角色,他是父亲,是女儿唯一的依靠,所以他不会倒下。让他颇感幸运的是,女儿从小就很懂事,从没有问过一句诸如“爸爸,我的妈妈呢?”之类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因为如果女儿真的问起来,不善言辞的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
所有的侥幸和仅存的家庭的温馨,都在女儿初二那年被无情地钉在了现实上。那天他照常早起给女儿准备早餐,七点时又准时叫醒熟睡的女儿。吃完早餐后他步行去送她上学,在学校门前的小商店里买了一盒牛奶塞进了她的书包。之后是告别、回家、工作……多少年的早晨都是这样度过的,他还在想中午回家时绕道菜市场买些女儿喜欢的羊肉和胡萝卜。
女儿班主任电话打来的时候他正在准备一个材料,下午要见一个重要的客户。电话里那个中年的老师急促地说:你女儿出了点问题,请你马上到学校来。他心头一颤,手里的材料滑落在地上,他本想问些具体情况,但是电话里只传来了“滴滴滴”的声音。
他火速赶往学校,在办公室里她看见自己的女儿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旁边围了一圈议论纷纷的老师,他上前抱住女儿问她怎么了,女儿指指自己的眼睛没有说话。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可怕的诊断,这令他变得手足无措。
他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手里拿着医院的诊断书,果然,是因为肿瘤扩大把视网膜撕破使女儿失去了视力。他突然感到很疲惫,这些年来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是一种难逃命运魔爪的自弃。他想到了十多年前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只是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着了。
他竭力保持镇静,推开房门看见女儿正在沉睡,她睡觉的时候跟普通孩子一模一样,完全无法想象当她睁开眼睛将生活在再也没有色彩的世界里。这个男人的内心变得波涛汹涌,强忍的两行眼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就落下了。随即,他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女儿只是看不见了,他还有女儿,女儿还会陪在他身边……这些近乎悲怆的安慰硬生生直戳他的心,他感到心口一阵发疼。
这时,女儿突然醒来。他慌忙跑过去凑在她耳边说:爸爸在,别怕。女儿紧紧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层的白纱布,连她父亲都看不清她的心绪。
他们父女第一次陷入了这种尴尬的沉默里。
“爸爸”房间的空气里忽然被这两个字填充满了,他的心有些酸涩,多动听的声音啊,他女儿的声音,如同百灵鸟一般。
“我想下去走走,到窗户那里去。”女儿对他说着自己的诉求。他抬头向窗户的方向看去,只见米白色的窗帘和几缕窗帘缝隙里透出的微弱的阳光。
“好”他回到道。他起身把女儿扶起来,穿上鞋子然后挽着她的手慢慢落在地上,像挽着一个正蹒跚学步的孩童。
现在他们父女走到了窗户前,细碎的阳光照在女孩光洁如纸的面庞上,虽然看不到表情,但在她空白的脸上找不到痛苦。她的手向前伸了伸,触摸到了窗帘的一角,她把脚向前挪了挪,再次把手伸出来。这次她抓住了窗帘,把手一甩窗帘就被拉开了。顿时从窗外跑进来大束大束的阳光。
她笑了,因为她分明看到了幽微的光。
他也笑了,因为他看见女儿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