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苹果乐园

睁开眼,眼前是细碎的光,麻袋的纹路稀疏而松散,挡不住刺眼的阳光。阳光透过麻袋漫进来,浸在我脸上、身上。灼热的温度,似点点流火,时刻提醒着我还身处在阳光下的世界,未曾跌入地狱的深渊。

手脚被麻绳绑得死死的,我原以为早失去了知觉,可每颠簸一下,手上就传来撕心裂肺的痛。疼痛是我这几天来唯一获得的感觉,被扯头发时痛,被打耳光时痛,身下一块木头硌得肋骨痛,身上的疼痛并没有因为频繁的次数让我麻木,反而一次比一次更加刻骨铭心。

从十天前在公园里被绑走到如今,我已经记不清换了多少交通工具,面包车、轿车、货车再到现在身下这块颠簸的木头,将我从原本明媚的生活中拉走,驶向未知的恐惧。

颠簸一路不停,我眼前有光,可却照不亮黑暗的未来。不知走了多久,一双手提起麻袋,将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剧痛瞬间从四肢百骸袭向大脑,我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头上的麻袋口被人解开,毫无准备的,刺眼的阳光就冲进视野,整个世界瞬间闪白。

我用力眨眨眼,世界的轮廓线慢慢清晰起来,最先勾勒出的竟是一棵苹果树,骄傲地站在阳光下,挂着一身红彤彤的硕果,澄黄的阳光、鲜红的苹果,让我有瞬间的错觉:之前的晦暗都只是一个噩梦,如今梦醒了,一切的和煦美好又都回来了。

一只粗糙的手捏着我的下巴,强行将我的视线扳回。我的视线在近处聚焦,看清了面前的人,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女人,岁月加重了力道,在她的脸上、脖子上、甚至捏着我下巴的手上都刻下深深的皱纹。女人看着我,如同看着小摊上不值钱的物件,满脸的挑剔和嫌弃。

“怎么不哭不闹的,不会是个傻的吧!”女人开口说话了,连声音都被岁月打磨得沙哑而沧桑。

“婶子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们两口子大老远翻山越岭地过来,能带一个傻的给你?我们做这行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走南闯北的,都有个信誉在。她不傻,刚到手那几天闹得可厉害了,这是被打怕了,才老实的。”

回答的女人我见过,十天前在公园里,她可怜又卑微,求我给她买点吃的。我是个好人,一直都是,一个愚蠢而大意的好人。女人的神态里早就没有了可怜相,她高高在上,手里握着我的生死。

老妇人将怀疑明白地写在脸上,蹲在我身旁,捏捏我的臂膀,摸摸我的腰身,像在肉摊上挑挑拣拣,寻一块肥瘦相宜的肉。

“婶子你不信我是不是,你看这姑娘的脸蛋长得多好,那将来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好看。”

“长得好看没啥用,得看好不好生养。”老妇人摸着我的肚子,手上加重了几分力道,按了按。

“得得得,你要是看不上就别买,要不是我上回来的时侯,你求着我说你家大壮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我能费这么大劲儿送人来!你们倒还挑上毛病了,走走!不卖了不卖了!”女人推搡着她老公,想把我装回麻袋里。我木讷地睁着无神的眼,仿佛他们口中说的是别人的事。

女人老公扯起麻袋时,顺手给了我一耳光,骂骂咧咧地埋怨我赔钱货,浪费时间。我嘴巴里塞满破布,堵住了疏解疼痛的呼喊,疼痛化作泪水,无声息地流出来,流进心里,也沾湿了面颊。

“别走啊!我就那么一说,花这么多钱买的,可不得看仔细喽!”老妇人拉着女人的手臂,亲亲热热的,脸上的狐疑烟消云散。两人一拍即合,达成了这桩买卖,买卖双方都欢天喜地,交易物却缩在地上,默默流着泪。

“婶子,你可别看这丫头老实,可得仔细看住了,要是跑了可就人才两空了。等什么时候生了大胖小子,可别忘了请我来喝满月酒!”女人嘱托了好几句,和她丈夫推着独轮车走了。我勉强抬起头,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木栅栏做的院墙外,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脸上没有凶狠,没有恶意,甚至洋溢着淳朴而热情的笑容。他们发自内心地为老妇人一家终于有了儿媳妇而感到高兴。可是我呢?他们看不到我吗?看不到我红肿的脸,看不到绑住我手脚的绳子,看不到我脸上绝望的泪吗?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利益相同的人才能称之为同类。

一个年轻的汉子走过来,一把拎起地上的我,扛在肩上走进屋里。身后是村民们的哄笑声,揶揄中还带着一丝下流的兴奋。汉子将我扛进屋,扔在木板搭的床上,又是一阵剧痛,我闷哼了一声。汉子坐在木板床上,伸手摸摸我的脸,一路向下,又捏捏我的肩头,门外传来老妇人的喊声,汉子起身出门去了,“咔嚓!”门外随之传来一阵清脆的上锁声。

晚间的时候,老妇人端着一碗面糊糊走进来。扯掉我嘴里的破布,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慈祥的笑意,“来,丫头,饿了吧?吃点东西。”也许是面糊糊中蒸腾的热气,也许是老妇人脸上那几分善意,让我又找回了活下去的希望。我顾不得手脚传来钻心的痛,挣扎着跪起来,一下一下地给老妇人磕着头。

“阿姨,求你们放了我,你们要多少钱我家里都出的起,你们可以给我爸打电话,要多少钱都可以,有了钱肯定能娶上媳妇的!”我一边哭,一边求,头磕得木板咚咚作响。我希望同是女人的她能有一丝良知,哪怕是一点心软也好。

老妇人迟迟没有反应,我抬起头,看到她脸上的冷漠,浇熄了我刚刚燃起的那束希望的火苗。老妇人板着脸,将面糊糊推到我面前。

“放你走了,以后谁还敢往我们村卖媳妇!给你东西就快吃!”

“我不吃!”我不哭了,固执地摇摇头,往后缩了缩,退到墙角处。老妇人起身出门,“他爹!你叫上大壮,抓着这丫头,把面糊糊灌进去。”

“不吃就饿着她,早晚都得吃。”是年轻汉子的声音,就是老妇人口中的大壮。“饿死了钱不就白花了吗!”老妇人连骂带喊,终于让两个男人进门来,一手捏开我的嘴,一碗滚烫的面糊糊就灌进我喉咙里。

我喊着,挣扎着,无济于事。

夜里,大壮进门来,一身的酒气,爬上床,开始解我手上的绳子。顿了一下,想了想,突然转变主意,转而解我脚上的绳子。我斜靠在墙角,一动不动,眼看着他笨拙的双手一点一点解开绳结。我在等,等一个机会。

终于,最后的绳结松开,麻绳松开了桎梏,还我双脚自由。大壮开始伸手来扯我衣服,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踢向大壮身前要害之处。

“啊!”大壮吃痛,整张脸扭成一团,两手捂着胯下,如同热锅上的虾子,弓着身子在床上抽搐。我连滚带爬地逃下床,撞开房门,一抬头,面前是老妇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老妇人一把扯过我的头发,把我拽回房里。她看着干干瘦瘦的,身高比我还要矮上大半头,可一双手却像有无穷的力气,我拼尽全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我跌坐在地上,花光了所有逃生的勇气,连哭泣的力气也没了。老妇人身后,大壮爹走进来了,手上拿着一根鞭子。床上的大壮缓了一阵,疼痛稍减,立马暴怒着冲下床,对着我大力地踢了几脚。几脚踢到肚子上,脸上也挨了一脚,血迹和着泪水,糊了一脸。

“别踢肚子,踢坏了咋生孩子!”老妇人拦住了大壮。大壮爹走上前,抡起鞭子,朝我劈头盖脸地抽下来,鞭梢抽过空气时,带出一声声凌厉的破空声,是不是空气也在嘶喊叫痛呢?

“让你跑,让你踢人!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我本能地抱住头,尽量蜷缩起身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拼命喊疼。可是我死死地咬着牙,嘴里没发出一丝声音,沉默是我无声的反抗,我此时能做的只有沉默了。

不知道打了多久,身上的疼痛如潮水一般一阵阵袭来,我已经无法分辨鞭子落在哪个位置了。大壮爹终于停下手,将鞭子丢在我身边,对站在一旁的大壮吩咐道:“再不听话你就再打她一顿,我就不信打不服她!”

我不想听话,不想顺从,可是我动不了,浑身皮肤都像要撕裂了一般,连手指都抬不起来。我感觉到大壮将我提起来,我感觉到他在脱我衣服。我的内心在呐喊、在嘶吼、在咒骂,可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最后残存的力气仅能勉强维持着呼吸。

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又是刺眼的阳光,周身的剧痛提醒我还活着。脖子上拴着一个铁链,铁链的另一头锁在苹果树上。我看着苹果树,树上结满红得剔透的果子,自顾自地晒着太阳,丝毫没有为限制我的自由而感到丝毫愧疚。

我挣扎着爬起来,剧痛放缓了我的动作。放眼望去,视线中是一层又一层的山,层峦叠嶂,似乎无穷无尽。村落建在山腰上,整个村落中种满了高高低低的苹果树,熟透了苹果将村里的秋天装点成红色,群山环翠中的一抹红,像大山的伤口,沁出一滴鲜红的血。

门口时有好奇的孩童,扒着栅栏,挤进来看。也偶有村妇经过,看着我,见怪不怪地笑笑,一副过来人的从容,“新买回来的,过几年就好了。”正值收获的季节,村民们自发地聚起来帮助人丁单薄的人家秋收,运粮食。聚在苹果树下摘苹果的时候,每个人都笑得欢畅而幸福,仿佛这是一处没有烦恼、没有痛苦的乐园一般。

而我远远站着,披头散发,拖着沉重的铁链,固执地不肯屈服,如鬼魅般,时刻向世界昭示着这片乐园残忍的真相。我不肯吃东西、不肯和大壮同房,每次必是被打得动不了他才能得逞。

有多少个夜晚,我在痛苦中无法入眠,看着窗外的月亮,思考着自己的未来。黑夜终将过去,每个暗无天日的黑夜后都有璀璨的朝阳等待初生。而我呢,我的暗夜会不会等来朝阳的救赎呢?

我时常一个人被拴在苹果树下,大壮一家三口去田间劳作。同村的男男女女偶尔会从门口经过,隔着栅栏墙,像巡视囚犯的狱卒。这天,一个男人经过时却没有立即离开,站在门口看着我,过了半晌突然翻墙进来,在屋门口的破碗里翻出钥匙,打开了锁链。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不知该是庆幸或是恐惧。果然,男人将我拖进厢房的草堆里,眼中的欲望热烈而急切。悲哀涌起,填满我整个心房,湮灭了仅存的那丝希望。

男人尽情地在我身上释放着欲望,突然被身后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打断。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女人,满脸怒火地看着我们。男人急忙起身整理衣服,女人尖叫着、怒吼着冲上来,却不是朝着那个男人,而是冲我而来。

“臭婊子,不要脸!”

锋利的指甲划破我的皮肤,恶毒的咒骂刺伤我的灵魂。男人仿佛没事人一般,转身走了,我无处可逃,承受着本不该承受的痛苦。

等待我的是一顿又一顿的打骂,傍晚的时候,几个女人气急败坏地冲进来,将我满头的长发剪个精光,又狠狠地扇我几个耳光,才稍稍解气。我躺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碎发,那曾经是我的美丽、是我的骄傲,如今,它们都一一离我而去,此时此刻,我生而为人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算了吧!那一刻我放弃了,就算我伦入地狱,也不会比现在更悲惨。我强撑着站起身,将拴住脖子的铁链绕过房梁,一圈、又一圈,动作缓慢,却坚定无比。

“别犯傻!”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话语。我茫然地转过头去,视线里出现半张蓬头垢面的脸,脸上还有几道触目精心的刀疤,从门上的破洞露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我以为是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可是那双眼睛和我的不同,那是一双充满顽强生命力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晶莹的光。

“别犯傻,活着才有希望,你真想死在这种地方吗?死在这,连灵魂都找不到出去的路!”门外的女人继续劝我,我突然害怕起来,害怕生生世世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触电似的,扔掉了手中的铁链。

“一定要逃出去啊!”门外的女人笑了,纯真自然,仿佛我们两个只是在阳光明媚的街道上擦身而过,彼此友好一笑。在那笑容里,我又看到了正常生活该有的美好,找回了勇气和活下去的希望。

门口一阵嘈杂声,一群人冲进来,七手八脚地按住门外的女子,一阵拳打脚踢,可女子还是看着我笑,笑容里有几分痴狂,那是一朵被人踩进污泥里的玫瑰,纵然满身污秽也掩藏不住她肆意张扬的美。

我开始笑,开始主动和老妇人搭话,语气软糯地喊她“妈”,开始在床上迎合大壮的欲望。我拼尽全力地想要融入这个族群,挨打的次数越来越少,渐渐地也不再终日被拴在苹果树上,家里有人的时候,我被允许在院子里走一走,帮忙做些家事。

春节将近,我和老妇人坐在院子里,一起挑拣着筐里的苹果干。我拿起一片片的苹果干,细心地将里面的苹果籽剔除。一阵风吹来,带来一股不知名的味道,刺激着鼻腔黏膜,没由来的,我一阵恶心,一侧头,将胃里的早饭吐出来。

我怀孕了。老妇人很高兴,眉眼都笑开了花,毕生所求不过如此,如今有了着落,自然喜不自胜,奔走相告。

怀孕给了我更大的权利,我可以跟着老妇人在村里走一走,去左邻右舍家坐一坐。在一个暖洋洋的冬日,我跟着老妇人,经过一家的篱笆墙。透过疏离的墙身,我突然看到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地跟一头猪抢东西吃,头发蓬乱,脸上是醒目的刀疤,眼中还是亮晶晶的神采。我看着她,脸上还挂着堆起来的假笑,可泪水却无声息地流出来,她也抬头看过来,一眼就看到了我的肚子,眼中的神采似乎暗淡的几分。

从左邻右舍的闲话家常中,我渐渐拼凑起她的故事。她也是被那对夫妻卖进来的,卖给一个年轻的壮小伙。她是个打不服的刺头,圆房的时候,一口咬断了壮小伙的命根子。被村里人一顿毒打,腿都打断了,扔在猪圈里让她自生自灭。可她生命力顽强得很,被打成那样竟然活下来了。拖着一条断腿还是逃跑过好几次,次次都被抓回来,可是一有机会还是跑。

她腿断了,却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引得村里不少男人起了歪心思。可她却刚烈的很,每次有男人找她都会拼命反抗,反抗不过,竟拿铁片划破自己的脸。讲到这的时候,几个女人意味深长地看向我,我低着头,一粒粒地扣着苹果籽,装作没听到她们的话。

“这样的人还留着她干嘛呀?”

“谁说不是呢!他们家就是太好心了!”每讲到故事的结尾,她们总要做此评论,唏嘘不已,感慨一番。

过年的时候,村里唯一一个外出打工的男人回来了。他头上染着一缕黄发,手里拿着没信号的手机,可我却似看到了文明的曙光。村里人热情地犒劳他,不厌其烦地听他讲述一些山外的新鲜事。他一眼看到人群外蹲在墙角的我,招呼着我上前来,将我安置在桌子旁,和其他人平起平坐。

“对不起!你受苦了吧!”趁大家喝酒猜拳,高声谈笑的时候,他小声地对我说。我掐着手心,没敢让自己哭出来。在这个阖家欢庆的日子里不合时宜地哭,怕是会招来一顿打。

“求求你帮帮我!”我说;

“求求你带我逃出去!”我哀求;

“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多少都行!”我许诺;

“我保证不报警,不告诉其他人!”我一遍又一遍地起誓。

男人看着我,在思考,喝了一杯又一杯酒之后,他终于点点头。

转眼过了年,到了男人准备出发的日子。我一连几日拼命地讨好大壮的家人,我包揽了家里的家务,整日笑容满面,温顺又听话。

出发那一天,我说要留在家里洗衣服,没有跟大壮娘出门。大壮和她爹扛着斧头上山去了,我笑着送他们出门。一切准备就绪,我努力压抑着心中的雀跃,跑向约定的地点。

绕过村里曲折的街道,一转弯,我就看到了那缕亮眼的黄色,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男人背后脸色阴沉的大壮一家人,背后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也有几个村民的身影闪出来。

男人转身走了,走得决绝,和之前低声对我说对不起的样子判若两人。大壮娘拿了一根细细的树枝,一下一下重重抽在我身上,避开了肚子,可是脸上、腿上却遭了殃。

“你个没良心的!我们家哪点对不起你,怀孕了还不知安分,叫你跑!”

“我们正经花了钱买来的,你情我愿的买卖,你有啥不知足的!”

我冷笑了一声,“好一个你情我愿,你们把这叫情愿吗?”刚回了一句,就换来了一阵更凌厉的抽打。“叫你顶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跑。”

他们打够了,骂够了,将我扛在肩上回村去。经过瘸女人家门口的时候,我看到她正看着我,眼睛里又恢复了那种亮晶晶的神采,一咧嘴,露出一个纯真无比的笑容。我想回她一个微笑,可是脸被打肿了,我用力扯了扯,还是没能笑出来,我想,她肯定明白。

我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窗户被钉死,门上也安了好几重锁。我安分了几个月,春天来了,透过木板的缝隙可以看到青山渐渐披上了绿色的外衣,上面绣着点点繁花。

大壮一家观察我许久,见我不哭不闹,肚子也渐渐大起来,逃跑很是不便,便放松了对我的看管。窗户上的板子撤了、门锁也一把接一把地减少。时隔许久,我再次看到了春日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洒在身上,却照不进心里。

我不再出门,每日只在院子里走走。孕期里总想吃苹果,大壮就去地窖里,取出保存了许久的苹果给我。苹果放得太久,早没了脆生生的口感,软软面面的。我要来舂米的石臼,将苹果剔除籽,丢进去,细细地磨成泥。我喜欢这样吃,苹果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大壮一家不理会我。随着春天而来的还有一年的农忙期,只要我不跑,他们也懒得管我。

一整个夏天,我不知磨了多少苹果泥,有时候门口有孩子跑来,我也给他们一碗兑了蜂蜜的苹果泥。苹果籽也收集了不少,装满了半麻袋,就是那个装着我来的麻袋。

又到了苹果成熟的季节,红彤彤的果子再一次挂满枝头。我临盆在即,村里的老少媳妇们都来帮忙。我疼得满头冷汗,嘴里却一声都没叫出来。看来疼了太多次,真的会对疼痛感到麻木。

一个男孩诞生了,一个皱巴巴、黑黢黢的男孩,我冷冷看着他,心中没有一丝怜悯爱护之心。他眉眼之间没有一处像我,或许,是不像从前的我,现在的我又是什么样子呢?我也无从得知。

整个大壮家,不,可以说是整个村庄都弥漫着一种喜庆的氛围。村里又多了一个新生命,来将它世代相传的东西盲目地延续下去,那种融在血脉里古老的恶就是这样代代繁衍,吞掉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

满月酒的时候,人贩子女人和他老公如约而至,享受着整个村庄的感激和热情招待。新出生的婴孩被大壮娘抱着,献宝似的给这个逗逗、给那个玩玩。树上的苹果像一个个红灯笼,照着树下的狂欢。

我坐在厢房的角落里,磨碎了一个又一个苹果,磨碎了一把又一把苹果籽,淋上蜂蜜,做出了一碗碗的苹果泥。人贩子夫妇吃了、大壮吃了、大壮娘吃了、大壮爹吃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吃得欢。

一个女人端起一碗,说要给瘸腿的女人送去,这大好的日子,她也该沾沾喜气才是。我一把夺过,满脸的冷漠,“这么好的东西,给她吃多浪费!”女人笑了,连同身边许多人都笑了,那是一种接纳的笑,从那一刻起,他们正式认同我成为他们的同类。

秋日里的狂欢,从白天持续到黑夜,人们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吃了许多苹果泥。入夜的时候,村里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红苹果还挂在树上,静静地欣赏着月光。

我来到瘸腿女人家,看着她笑,眼睛亮晶晶的。她也笑,笑着笑着就留下泪水来。

“我们逃出去吧!”我说。

“谁也别死在这。”她回答。

山路上,两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相互搀扶着走进那良夜。前方,有一轮朝阳正蛰伏在黑暗的尽头,等待日出,迸发万丈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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