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她都认定这一生她只会守着一个男人,以致后来那个男人离开了,她也只守着自己与那个透着霉味的老屋,只为那是他们一起的家,她一直在等他回来。
嫁给他多久了呢?好像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嫁给他。坐在花嫁里,听着外面的锣鼓声,偶尔探出头看着前面担着的鲜红嫁妆,就像她此刻沸腾的血液,原来这就是明媒正娶。坐在新房里,没有盖头,一抬头就看见她的男人,此生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男人,有最正直刚硬的身板,青墨勾勒的眉线,那时,心心念念地都是,何德何能嫁此良人。来不及想她的一生会像此刻他眼中的自己,被困住逃不出。
那段时间,有多幸福,睡着阳光都能从微笑的嘴角溢进心里,走着甜蜜都能从脚底的细缝闯进肺里,原来那就是满心满肺的充实,煮饭,干农活,昼出夜伏,她满心欢喜地守着她的幸福,而那时的他待她亦如手心里的宝,他们的婚姻被艳羡着,说是在那个没有爱情的小山村里唯一爱情的存在,谁想过,包办的婚姻也可以包住幸福。
没过多久,因为幸福总把时间拉得短暂,她们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可爱的龙凤胎。她放他们在田野里奔跑,满头大汗的回来,饭桌上,她为她生命中的三个人一一布菜,男人看着给自己夹菜的黝黑肌肤,沉闷地说:“我自己来!”孩子看着碗里的青菜撅着嘴:“我不喜欢吃这个。”她只是佯装生气地说:“大小老爷还真挑剔。”
孩子慢慢长大,男人说,光在家里务农是不够的,他要出去闯闯,那时村子里男丁已大多外出,她想留却不能留。于是,他走了,去了新疆,把一床黄土,两个孩子,给了那个站在门口看着他走的女人,而他只有一个包袱,包袱里装了家里一半的积蓄,她舍不得他在外面吃苦,看着他走,女人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也被她收拾进了那包袱。
第一年男人每月一封信,信里是他寄回来的钱,只读过小学的女人,记着她不认识的一字一句问不同的人,然后在心里反复温存。
那时日子很慢
车马邮件都慢
年末,他拖着很大的行李箱回来,村里的人聚在他家院子里听他讲他在外面的生活,她在厨房忙碌着,她穿了她最好看的衣服,可他却只逗着孩子。过完年便又是一场别离。
第二年,没了信,女人走几里路去公社给他打电话,女人害怕他出事,他说,太忙,没有时间写,于是女人说,那以后我就给你打电话,这样还能听听你的声音,男人只在那边轻轻地“嗯”了一声,女人说了一大堆,叫他照顾好自己,男人只说了一句,叫她照顾好孩子。
第二年过年男人说忙,没有回来,却寄回来一大笔钱,女人守着除夕给他打电话,那边只有僵硬的女音,说你的电话没人接听。
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延续着第二年,房子翻新了,孩子上了学堂,家里越来越富足,大家都羡慕女人嫁了个好男人,女人笑着说,是啊!可心里的缺口却越来越大。
第六年过年,男人回来,女人远远地看着,觉得眼前的他离自己好远,男人变得更壮了,一身黑色西装,皮鞋亮得她心慌,连当孩子冲上去抱他的时候,她都害怕满头大汗的孩子弄脏他的衣服,她还是穿着第一年他过年回来时她穿的那件自己最好的衣服,陪他走亲串户,幸福地忽略男人在她挽着他手时的一脸厌恶。孩子总是到处炫耀着自己父亲带回的礼物,所有的人都在羡慕,多幸福的家庭!女人却在这羡慕中感到有什么在悄悄溜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男人的手。
年过完了,男人又要离开,女人为他收拾着行装,把家里的腊肉洗得干干净净的,用报纸包着放在男人的行李箱里,男人看着女人的动作,坐在她旁边,“我们离婚吧,孩子归你,我会每个月寄钱给你。”女人忙碌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然后继续装衣服,一边装一边气若悬丝地嘱咐着:“这是我给你新织的毛衣,你那边应该还是很冷的。”她想一定是她不够温柔,不够贤惠,男人在那边那么辛苦,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如果她再温柔一点,再体贴一点,再温情一点,是不是可以挽留住这个要离开的男人?可她怎会了解,当男人的心不在,所有的柔情与他都是急需斩断的绳索,男人把女人装进去的毛衣拿出来扔在地上,没有一丝温情地说:“你的毛衣,再配不上我了,你知道吗?我在新疆已有一个新家,她很漂亮温柔,她怀孕了,这次回来只是为了离婚。”男人说完,推开女人自己整理着行装,女人再忍不住,泪水似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歇斯底里地推攘着男人:“我如此操心为这个家,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边哭诉着边捶打着男人,男人听着女人的指责,不由一股火气,扬起一巴掌呼在了女人的脸上,一直以来,他都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我能回来给你说一声,已是够给你面子了,这婚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说完,推开女人径直进了另一间卧室,只剩下如泪人的女人,喃喃低语:“我不离,不离。”第二天,男人并没有走,这婚没有离,他还不能走。
村子里的人好奇地看着这个家一夜之间的颠覆,前一秒还是幸福天堂,下一刻就是人间炼狱,女人身上总是大大小小的伤,出门做农活也是遮遮掩掩,而那个男人就一直发着脾气,两个孩子看着母亲挨打,只是哭着,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会在一夜之间这样对自己的母亲。
总是挨不住男人每天的毒打,女人同意离婚,男人走了,也带走了女人所有的精气神。每天夜里不睡觉,独自一人在夜里做着农活,白天不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孩子的敲门一概不应,她怕嘲笑的眼光,怕同情的眼光,那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她被抛弃了。
仅一年时间,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精神恍惚,第二年,男人并没有再如约给家里寄钱,孩子退学了,小小年纪跟着同乡人外出挣钱,家里真的只剩她一个人,在凌乱不堪里,浑浑噩噩,村里人看着那紧闭的发黄大门,只是叹息着摇头,她太偏执。
孩子是懂事的,每个月按时给家里寄钱,可却不愿再回家,一年,两年,三年,她还是一个人晚出早归,真的变成了孤家寡人,村里人都说她疯了。
第四年,她等回了一个意想不到却一直在等的人,他回来了。他回来了,恳求她的原谅,他跪在她的面前哭泣的样子一如当初她挽留他留下一样。她慢慢地清醒过来,他回头了,她的等待有了结果,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哭着笑了,还好她没有放弃。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他刚娶她的时候,他对她变得体贴,她每天醒来都能看到他躺在自己身边。有好心好事者劝女人小心点,说男人变的心就跟决堤的洪水一样,是不可能回头的,只会要了阻挡在他面前人的命。
她说,她愿意用命去换。
一个月时间都不到吧,一个温存过后的夜里,他说,他做生意亏了,那女人跟别人跑了,才知道真正爱自己的只有她,但是他不服气,想重新开始,弥补欠女人的所有好日子。女人就这样,被一个爱字感动,她拿出她所有积蓄,那些钱,是在他离开后,自己一分一毫攒的,是两个孩子辛辛苦苦挣的,没有犹豫,她给了他,男人回了她一个怀抱,女人窝在男人的怀抱里,像漂浮了好久的船靠了岸。可她没有想过,会漂浮的不只是船,还有岸。因为第二天,男人再次消失了,这一次,女人真的是死了,心死了,于是,没有咆哮,没有哭泣,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天一夜。
从那以后,村里人再没有见过,那扇暗黄的门打开过,有人说,女人疯了四处流浪去了,有人说女人去找她孩子去了,有人说,女人一直在那个房间里穿着嫁衣保持一个等待的姿态。但没人敢推开门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