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一早起来,香茗收拾齐了上坟用的食物器具,便朝里屋喊道:“爹爹,我这就走了。”“去吧,路上小心些。”爹的声音有些沉闷。他前几日农作时不小心伤到了腰,疼得几日里也下不了床。
路上有好些人一同朝山上走,都是赶早去上坟的村民。大家一路说说笑笑。树生走在前面,不时回身拿眼睛瞟她。
上了山。树生想同她一起,但苦于他家的祖坟在山的另一头,只好叫她完了早些下来。香茗一个人慢慢走。她娘是从外乡而来,在她四岁时便离世,葬在这山的背面。她将祭品一一摆好,点了香,洒了酒,磕了头,就靠着坟头的树坐了下来。她不悲伤。她心中早已没了娘的影像。虽然爹爹没有再娶,但平日里对她尽心照料,倒从没让她觉得缺失。今天若不是爹爹下不了床,他定会同她一起来,坐在她现在坐的位置,向娘的坟头絮絮地说话。她也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就只坐着。
微风拂过,送来桃花的清香。娘喜爱桃花,爹爹便每年植几株桃树,渐渐就围出了一个不小的桃树林。桃花开得正盛,远远看着,也很是夺目。香茗嗅着桃花香,眯起眼睛,昏昏欲睡起来。
崔护抬头四望,看到半山上这一簇的粉红,在葱绿的草木之间,煞是好看。他走了一路也未曾见到这样的景致,不禁想凑近了看,便将驴子拴在山脚的树旁。
驴子是从驿馆租来的。他的老马因劳累,进了驿馆的马棚便怎么也不愿再动。他拉了几次都拉不出来,只好作罢。马儿都不愿走,他却兴致勃勃。在这里停留只为了稍作休整,明日还要继续向北,当然要抓紧时间好好赏玩一番南边的景色了。
山不高,不一会儿他便到了桃花林前。此时太阳光照在山头,将桃花林恰好包纳在内。
香茗迷迷糊糊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有人来。她睁开眼,四下张望,只看到一个隐在桃花中的身影。看不清容貌,只依稀辨得是个男子。香茗揉揉眼,见那身影正向这边移来,心中一紧,没来由想起自己一身的土渣,连忙挪到几株挨得紧的且较为粗壮的桃树后藏起来。稍微探出头,见那人停在了开得最好的几株桃树前。那人着深蓝色长衫,身形端直,头发高高束起,正侧对着她,负手而立,仰面笑看桃花。阳光洒在花枝上,桃花晶莹,阳光便像是从花瓣上跳过一般。香茗被光刺了眼,只觉得那光似乎也从桃花上跳到了那人仰起的笑面中。“呀。”香茗惊奇,不禁低低叫出了声。崔护听到声响,转眼朝这边看过来。香茗情急,忙抓起空篮子,随便捡了一条路,低头便朝山下跑去。崔护只见是个年轻姑娘慌慌张张离去的身影,愣了半天,不得其解,只好笑笑,继续赏着他的桃花。
香茗一路跑下山,险些撞上等在道口的树生。香茗站定,拍着胸口喘气。树生笑道:“急啥呀?我多等会儿也没关系,干吗跑下来?”香茗不答。待气匀了,回身看了看,觉得没意思,便说:“我想早些回去。”树生道:“不等李婶他们了?”“不等了。你就说我先回了。”说罢便不再理会树生,直朝家走去。
回到家,伺候爹吃了饭,就忙忙地烧水洗浴。洗罢,想了想,换上那身开春时新做的衣裙。穿戴好,坐在窗前,又不知要做什么。心里百无聊赖,只好翻出娘留下的旧衣裙开始补。
崔护在山头转了又转,觉得景致都看遍了,才发觉已临近中午。日头渐渐毒起来,他想起在山上时望见山脚有一片村落,便朝着村子的方向走来。
村子里的人家稀稀落落。崔护牵着驴儿走,觉得口渴难耐,便去拿布袋里的水壶。水只剩一点,他几口喝完,想起这里离驿馆还有一段路程,便想着向村民讨些水来。刚走到一户人家前,突然,一抹粉红映入眼底——是另一户人家院子里的桃花。树干长得高,桃花向墙外探出几枝来。崔护笑笑,上前去扣门。
香茗正愣愣地出神。崔护扣了几下,见没人应,便大声道:“有人在吗?”香茗听见,不是树生。会是谁呢?心下一阵慌乱,忙去开门。
打开门,见门前立着一位身穿深蓝色长衫的年轻人。是那个桃花林中的男子。
崔护见开门的是位年轻姑娘,先作了个揖:“小生途径此地,想讨碗水喝,不知可否?”香茗忙回礼,将他让进来,崔护道一声“有劳姑娘了”,也跟着进了门。
院子是寻常村户人家的院子。房前辟一小块地种些常吃的青菜,菜地旁圈了一个鸡窝,墙角是那株桃树,桃树下置着一个小木桌和几张小木凳。香茗说:“屋里暗,公子若不嫌弃,就坐在这儿吧。”一指树下的桌凳。崔护笑道:“此地甚好,还可赏桃花。”香茗想,原来他这样喜爱桃花。回屋取水,爹问道:“是来讨水喝的?”香茗点头。爹说:“去泡壶茶来。想必是走了些路的,也让人家稍作休息。”香茗应了。泡了家里最好的茶叶,取了一个茶杯放在托盘上,顿了顿,又取了一只放下。
崔护其实并未看清香茗的相貌,只在门口瞥见开门的是个年轻姑娘。这时香茗手托茶盘垂眼而来,他才看清她。是个清秀的女子,皮肤润红,眉眼素洁,身着翠绿长裙、浅黄上衫,有着农家女儿少有的清爽。
香茗知道他在看她,步子走得更急了。
将托盘放下:“公子请用茶。”崔护道:“小生只是来讨碗水喝,却烦劳姑娘泡茶。”香茗道:“不碍事。”倒了两杯茶,也一同坐了下来。
崔护喝一口茶:“铁观音?”香茗点头。”但这茶的味道,却比平日里喝的多一丝甘甜。”香茗道:“许是用水的缘故。山上有一口泉水,不知怎地比别处的甘甜些,村子里的人常常拿来泡茶喝。”“原来如此。”香茗捧着茶,低头坐着。忽道:“公子可曾带着水壶?”崔护答带着一个,香茗便说要替他装些泉水来。崔护喜道:“多谢姑娘。”
香茗回灶房灌满水出来,见崔护已立在桃花树下,手中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崔护今日赏了美景,又品了好茶,心中舒畅,就不免随意起来。见香茗来,笑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姓路。”崔护画一个“陆”。“是这个‘陆’字么?”香茗看着:“好像,不是这样写。”“哦?那这个呢?”又画一个“路”字。香茗仔细看过,觉得与李婶写得像,小声道:“大概是。我,并不识字。”声音越来越小,脸也烧起来。香茗觉得羞愧。本来,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便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也大多是认得几个字看了几页书而已。农家女儿自不必去识什么字。因而崔护并未察觉香茗的不自在。他只觉得路姑娘此时双目低垂,两颊桃红,很有年轻女子的娇羞。
崔护笑笑,又写两字:“这是‘桃花’。姑娘院子里的桃花开得真好。”香茗起身,上前细细认了半天,也捡起一节树枝,依着样一横一竖地画起来。字虽画得歪歪斜斜,但总算是画成了。香茗看着两人的字,觉得总归像了七八分,心里欢喜,不禁对着崔护笑起来。此前香茗拘谨,不是垂眼便是低头,这时会心一笑,崔护只觉得她眼中清亮,透出一股子灵气,面容因而显得更清丽,衬着一树的桃花,直让人赏心悦目。
香茗认了真地写,写几笔,觉得像了,便朝崔护笑笑。崔护今日见了许多桃花,瞧着什么都似着了桃花的颜色。这一人一树,一眼一笑,人面桃花相映,崔护看着,心里暗叹道:“此情此景,只怕这等映着桃花的笑颜,此生也难再见吧。”
香茗偶然抬眼,见崔护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自己,心下慌张,红了脸停住。崔护见香茗一身的不自在,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礼,忙道:“茶也喝了,水也拿了,小生就此别过吧。”香茗赶忙将水壶递予他。崔护解了驴儿的绳索,走出门外。
方才崔护看得香茗心里忐忑,这时才明白过来——是要走了。心下黯然。崔护回身道:“多谢路姑娘的好茶水。如有他日,小生定会登门拜谢。”香茗听得“他日”二字,心中一跳:“拜谢倒不必。只是公子再来,定当奉上好茶好水,叫公子喝个饱。”崔护笑,又说了些感谢的话,便拱手告辞。香茗看着一人一驴远去,心中生出许多欢喜。她轻快地收了茶壶茶杯,回屋。
爹见她回来,问道:“那个讨水的后生走了?”“嗯,刚送走。”顿了一会,香茗说:“爹,我想学认字。”爹笑:“怎么突然说这话?以前要你学,你就只顾着玩。”香茗不好意思道:“以前别家的女儿都不学,自己学了也没意思。现在觉得,还是该认得几个字的。”爹笑道:“行了,你就跟着李婶学吧。”香茗愉快地收拾好,往李婶家走去。
爹看着香茗出门,眼前隐约浮现了他亡妻的身影来。那时,她常穿着这样素雅的衣裙。她本是官宦世家的女儿,无奈家道到了父辈手里已经败落,不得已把她送到乡下来。哪知,在这穷乡僻壤,她遇到了他,一个乡野小子。他何德何能?但她说,他的善良,真挚,不可多得。他便满足。她倒是念过一些书的,可惜她去得早,没等到教香茗识字。好在香茗像了她娘,即使不念书也自不同于别家的粗野丫头。
自此,香茗日日早起,穿戴好衣裙就去李婶家,到了中午再回来。路上有时碰着树生。树生见她每日穿裙子每日去学字,自己却抡着锄头干活,心里难免有些悻悻,也不同她玩笑了。香茗倒乐得清静。李婶会写得字也不多,就从村里人的姓名起教她。香茗勤加练习。偶尔觉得懊恼——她竟还不知他的姓名。但也只是一瞬的事,毕竟,他还会来的啊。
崔护第二天便动身去了京城中心。全国各地的考生陆陆续续赶来,朝廷专门辟了几条街给他们这些书生住下。天子脚下,文人汇集,少不了要同大大小小的官员和各地的才子们交游。崔护每日不是闭门读书便是四处拜访,与人时事政策诗词歌赋地品评一番。也去烟花之地,与新交的朋友一同喝酒听曲。那些卖艺女子皆是才情美貌并具,且能洁身自好。她们眼波流转,笑容或妩媚,或恬淡,但总觉少了些纯粹,多了些风尘气。崔护在当中周旋,偶尔想起曾看过的如桃花般盛开的笑容。在崔护看来,赏景是要看心境的,如若不是先有了那么多娇妍的桃花衬着,他未必会捕捉到那一瞬的花开。
其实,书生说“如有他日”,多半已是“无有他日”了。何时,因何事才会再次路过这城南的小村庄,崔护并不知道,所以他说“如有他日”。然而香茗不懂,她是听见了“他日”,就认定了他会再来,而且很快就来。因而她每日穿着不方便做活的裙子,每日备好新鲜的泉水,每日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
过了十来日,还不见来,香茗开始焦急,又有些灰心。她是秘密地心怀期待,所以旁人谁也不知道为何几日里也不见路家姑娘的踪影。香茗无处诉说,烦躁时,只好对着桃花消解。
桃花已显出颓势。本来,桃花的花期就短。她家的这株因为有她爹长年的悉心照料,故而能开得繁盛些,长久些。香茗望着桃花,心中很是焦急。她隐隐觉得,桃花是他的指引,没有桃花,她怕他找不到来路。
然而,桃花终于凋零。那天傍晚,下了场朦朦小雨。香茗躲在屋里,想象着第二天桃花挂着水珠欣欣生长的样子。第二天一早,香茗跑出来,一看,便呆住。黑色的树枝上几乎不剩几片花瓣,桃树下凹陷的地方积了一条浅浅的水流,原本傲然生长的桃花浮游于上,还有一些混于泥土中,颓然地贴着地。爹见她呆立在门口,便吩咐道:“别总站着。半夜里雨下得大,想必桃花落了一地,你去扫扫院子吧。”
香茗拿了扫帚和簸箕,走到花溪前,蹲下,眼泪便不住掉下来。泣罢,香茗整整衣衫,揽了地上的花瓣,将它们埋在桃树下——爹说这样做来年桃花会开得更好。裙子沾了泥土,香茗回屋换上了粗布裤子。
其实,她活了多少年,桃花便花开花谢了多少年,她从来只觉得寻常。只是今年,桃花分外地美,人分外地美,所以看它凋谢,她才会那样地悲泣。香茗想,还好,我记得它好看的样子。
此后,香茗不再日日上山打水,也怠于写字。爹的腰好了,终于能下床干活。树生见她不再做学问,也乐于常来找她。日子终于一如往常。
不觉已入冬,爹得了风寒,不知怎地惹得旧病复发,又躺在了床上。香茗忙前忙后,亏得李婶跟树生的帮忙,父女俩才勉强过了个年。爹提起树生便赞他,香茗听着听着,也听出了些意思。再见到树生,竟不好意思同他打闹了。
年后,天慢慢转暖,接着众草木发芽,长叶,开花。新的花期到来。香茗有时看着桃花,想起那个仰面微笑的男子。也只是想想而已。
崔护收到老师的来信,信上嘱他去拜访南郊的一位先生,说是此人还有些门路。崔护于是第二日便启程。
此时已是春分的最后几天了,长安城一片暖春的景象。南郊因为多山多树,更是一派葱葱绿绿的欣欣之气。崔护行进间,看到山上几株桃花,隐隐觉得熟悉,却又想不出什么来。走了一会,才忆起,是了,这里有个村子,有个桃花林,还有一个路姑娘。崔护想着时辰还早,便掉转马头,下了官道。一路找一路问,慢悠悠到了村口。
爹和树生一大早便去了地里忙活。快到中午时,香茗穿上下地时穿的衣服,裹好头巾,锁好门,便提了一篮子饭菜送去。三人说说笑笑吃罢饭,香茗提着空碗碟回家。
香茗走着,见不远处立着一人一马,像是停在自家门口。走近,再走近,步子渐渐放缓,停在几米开外的地方。那人转身正对着她。香茗看着,觉得有些恍惚。
崔护望着桃花树找过来,却见门已锁,正踌躇间,见走来一人,便上前问道:“敢问姑娘,可知这院子里的人家去了哪里?”
香茗听了,不明白,只愣愣地看着他。
他见她不答,又问一遍:“姑娘可曾知道这路姑娘的去向?”
是我啊是我啊。她在心里喊道。
可他听不见。
他彬彬有礼,笑容温和。落在她脸上的眼神,没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恍然,平淡又不失礼节。那双眼睛,曾灼灼地望着她的笑脸,望进她惊惶的未经世事的心。她不知所措地为他开了满怀的桃花。可现在,他却问她,知不知道那位路姑娘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呢?有谁知道。
罢了。
她回道:“搬走了。不知去向。”
“哦。”他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她看在眼里,又燃起些许希望,忙问:“公子找她可是有事?”他回神,淡淡笑道:“我只是途径此地,偶然想起曾与路姑娘有过一面之缘,特来拜访。哪知竟无缘再见。”
偶然想起。一面之缘。
她有点愤怒,又有些哀伤,只想快些逃。
他接着说:“既无缘再见,我也不作停留,即时便走。”他朝她作了一个揖,回身解了马缰,又抬眼望了望,喃喃一句:“还是这桃花啊。”便拍马向官道而去。
香茗只怔着,看着一人一马远离。香茗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肯说出她就是他口中的路姑娘。但她并不后悔。
她打开门,进了院子,站在桃花树下。正是花开的时节,桃花开得繁茂。阳光照着,满树的桃花闪着绚丽的粉红。只是桃花开得再美再霸道,也终是要凋谢的。那时,她见了满地的落花和拿空荡荡的枝丫,曾想着,我从此就只记得它好的样子。那便记着吧,只记得它最眩目的样子,不好的不要看。
她想到这,又觉得有些满足。
马背上。崔护任由那匹老马悠悠地行进。他努力回想关于路姑娘的事,却只记得那一片茂盛的桃花和她在桃花下盛开的笑容。自己当时想的什么呢?“只怕这映着桃花的笑颜,此生也难再见吧。”果然,就看不到了。他摇摇头,有点依依。
忽然,想起刚才碰到的那位姑娘。那姑娘虽相貌平平,且粗布烂服,眉眼间倒是自有一些气度。只是眼底隐隐透出些愁绪,大概也是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吧。他轻笑,村妇,书生,各有各的愁,他却不自觉被她感染,那本来轻微的失望也多添了几分怅然。他慢慢吟出盘绕在他心头的那几句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又反复吟咏几次,只觉此时的心境都在这诗里了,不禁有些得意。诗兴大发啊。他扬了杨马鞭——他得快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