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庄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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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到王家庄时才十七。

当镜子中粉嘟嘟,胖嘟嘟的脸还没有完全褪去应有的稚气时,我就成了王家庄金粒子的媳妇。不过我还没有正式和自己的男人拜堂,还没有真正成为他的媳妇。我是作为童养媳嫁过来的。

我怯怯地见过自己的公爹、婆婆。送我过来的是村里的郭三爷,他喝过公爹递过来的一碗白开水,吸了烟,讨了喜钱,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

公爹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头戴瓜皮帽的老男人,胡子早已花白,喉咙里不时地发出哼嗯……哼嗯……哼嗯……的喘息声。老头子的哼哼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喉咙里好像隔阻着被水湿透了的嫩豆腐,里面夹杂着说不来的病态,就好像一头活得很久的老牛突然间在喉咙上被宰了一刀,蔫不拉几地喘不过气来。公爹的哼哼声听得我心里堵得慌,浑身上下都有种憋闷感。

婆婆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女人,看起来比公爹年轻了很多,中等身材,一副地包天嘴让她的脸显得颇有几分心机。

我来到这个家,多少有点不自在。我没有看到我要嫁的那男人在哪里?兴许跑出去忙别的事情了,我这样想的时候,村子里已经有很多来看热闹的人。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太太。她们嘴里不停地夸我,夸嘞我脸蛋热乎乎的。我想:我的脸一定像那红苹果那样红。

“这个团圆媳妇怪好,你看粗胳膊粗腿嘞!干活有劲。”她们评价我像评价集市上的牲口。我听着她们的评价心里感到怪怪的。

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我梁翠屏是谁?八顷地嘞好家子的闺女,我爹识文断字,走南闯北,祖上给他撇下八顷地,瓦房上的垛子梁雕龙刻凤,门前门后光废地就有好几亩。怎奈我爹遭人陷害,要不怎能这样草草下嫁!我被村里的人看得既不好意思,又忿忿不平。

“就是,长哩还不赖嘞!明眸子大眼,能对住金粒子一百成。”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在那里说笑。我刚来到这个家,谁也不认识,也不知道说啥好,只是坐在大床跟前,手里搅着花手绢,来回地缠来绕去。旁边顽皮的孩子会时不时地拽一下我的衣襟,然后又偷偷地给我做个鬼脸,吐了一下舌头慌忙地跑了。

我不理那些和我乱的毛孩子,只是眼睛不时地向人群中睨视一下,猜测哪个才是我要嫁的男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要嫁的男人,定亲时爹娘只相看了一回。没想到我现在作为童养媳被送了过来。 王家庄人嘴里的童养媳就是“团圆媳妇”。王家庄人嘴里的“团圆媳妇”就是豫东人嘴里最普遍最标准的对童养媳的叫法。

我这个团圆媳妇是趟着冰凉的河水走过来的,是穿过麦棵里的晨雾走过来的。我嫁过来时,没有人作陪,陪我的只是那头黑色的毛驴和为我说媒的郭三爷。其实我心里并不是十分乐意这门婚事。那时我才读六年级,我上学晚,十七了,才上六年级。笨得很。

我长得说不上漂亮,明眸皓齿,白得胖乎乎,胳膊像从池塘里刨出来的莲藕,一节一节的,腿肚子雪白,浑身上下都是肉嘟嘟,滚溜溜,好像能从身上拧下一股油水来。随便往我身上用手一揪,感觉我软得就像轧花机里刚弹出来的白棉花。我个子高挺,也显不出来胖。

高高发发门前站,不做活来也好看。豫东人择媳妇就是这样的高标准。我爹是个老私学霸(方言有学问的人),读一脑袋书,写一手好字,讲一口好评书,在生产队里也是赶牲口的好把式。凭自己闺女的条件,他想让自己的闺女嫁个有文化,家底殷实点的富裕户。

我十六岁时,村里的媒人给我提了亲,说的是离家八里远王家庄东头老扁头的儿子。老扁头的儿子叫金粒子,初中生。老扁头五十岁时才生下他儿金粒子。老扁头本来已经快要绝了后,老婆生了五个女儿撒手人寰,后来老扁头又娶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给老扁头生下个金粒子。老扁头一看自己的女人生下个带把的,随口说了一声:我老扁头可有后了,我老扁头可有后了。老扁头得到儿子的那股兴奋劲儿就好像捡到了大元宝,恨不能用大喇叭广播让全村人知道他老扁头终于有了儿子。 老扁头给儿子起名:金粒子。

金粒子的娘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老扁头,怎奈自己死了男人,带个拖油瓶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老男人。

金粒子长到七岁时还在他娘的怀里揣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由于缺奶,他从小就好生病,长得像一棵蔫不拉几的黄苗苗。长到十四五岁时也没有长成人高马大的样子。罗圈腿,门扇脚,一双眼睛有点往外鼓,像被气死的扔在池塘边的草鱼。

金粒子的爹是一个干农活的好手,日子过得抠抠唆唆,家里家外的光景在旁人眼里自然显得好过一些。金粒子是一棵独苗苗,给金粒子订亲时,堂屋里间的粮食大囤尖小囤流。我爹觉得给我找了个好人家,那大囤尖小囤流的粮食穴子让我的爹娘高兴了好几个半夜。给闺女找婆家,就要找粮食多嘞,粮食多,才是庄稼人想要的好光景。

金粒子十六岁时,他爹将近六十六。六十六不死掉块肉。他唯恐自己等不到儿子成家立业,看不到儿子娶媳妇。偏巧那时我的爹犯了事,公爹就亲自去我家要好,抄八字,准备给我俩成婚。

我不愿意这门亲事,我看不上罗圈腿,门扇脚的金粒子。我也是因为我爹犯了事才不得已把自己给嫁了。

爹在队里掌鞭赶马车使牲口,去给队里拉豆饼,回到家时,豆饼居然少了一包。也许是那性子烈的马和骡子在路上把豆饼给颠簸掉了,结果队长说我爹把豆饼给贪污了。气得我爹鞭打那拉车的马和骡子。 我爹手里的长鞭不断地鞭打在放着亮光的马屁股上。在他打牲口时,不小心被河沟里正小解的队长媳妇看见了,结果我爹又被人说成是破坏生产队工具的坏分子。

我爹是个直肠子,说话又直又冲。下午,被队里的民兵五花大绑送到公社大院里。

我爹被押了起来。我娘哭得死去活来。晚上,家门口坑塘里的青蛙也哇哇地跟着叫了起来,我心烦意乱。看见娘哭不想去上学,我说啥也要救我爹。 我在我娘哭哭啼啼中用牛皮纸写了一封信,是写给公社书记吴书记的。我写信的大致意思是:我爹是被冤枉的,希望上级领导能网开一面,你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过一个坏人。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娘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以为我在写作业。我写好信叠了又叠,叠得像一本书。我把信装在口袋里,独自一个人出了门。

我走在去公社的大路上。正是春耕的季节,路旁边嘣出的草芽儿上闪着露水,地皮也是湿漉漉的。大田里站满了栽春红薯的人群。村里的人看到没有去上学的我指指点点,我忍着脸上的不光彩,忍着屈辱去往公社的路上。

我的家离公社有十里路,我恨不能长出翅膀赶紧飞过去。我天真地想,我能早到一会儿公社,我爹就能早出来一会儿。

快走到公社门口时,我忽然又没有了在家里时的那种胆量,我感到我身上的热血像要往外涌一样,心脏也紧张得砰砰乱跳。我想:我这可不是一般的为我爹说情,弄不好是要犯法的,说不定还会被抓起来。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我有点进退两难,不去吧,已经来到了公社,去吧,又有点胆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我看见公社门口有户人家,我慌慌忙忙地敲了敲那户人家的门。门里面走出来一个老太太。

“大娘能找口水喝吗?”看到老太太我慌忙地叫一声大娘。

“你这闺女是朝那来的呀?”大娘打量眼前的我说。

“大娘,我是从曹家庄来,等会儿我去公社办点事,等一下,要是有人来找我,我能在你家躲会儿吗?” 我虔诚地望着大娘。

那老太太从面相上看也是善良的人,和她拉了一会儿家常,套了套关系,我就径直奔向公社书记办公室。

走进办公室,我看到一个负责人正坐在那儿写材料。那负责人问我找谁?我说要找吴书记,那人说,吴书记不在,你等会儿吧。

我不想等,说着就把那封信交给那个负责人,让那负责人把信再转交给吴书记。 我把那封信交给那个负责人之后,连句客套话都没敢说,拔头就走。

我心里放下一块石头,又好像再装上一块石头。我回头看看那写字的负责人,正打开我写给公社吴书记的信。

我一口气跑到老太太家里,还没有站稳脚跟,就听得老太太家的院墙外响起了一辆又一辆自行车路过的声音,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叮铃铃的响个不停,声音急切又嘈杂:“别让她跑了,别让她跑了,反了她啦还!”

我听得那声音是刚才办公室那负责人的声音,我吓得双腿直打哆嗦,心想:坏了。我闯祸了。我向老太太说:“大娘,把我藏起来吧,等那帮人走后我再逃出去。到年下,我一定给你送大馍。”

老太太把我藏好,把篱笆门拴好,坐在院子里看外面的动静。果然公社里几个负责人问老太太:“是不是看到一个黄毛丫头在这里路过?”老太太说:“不随晤(没看见)。”

我躲在老太太堂屋里间的旮旯里不敢大声出一口气。日头已经正南,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大娘家的石臼子,外面没有了动静。老太太对我说:“出来吧,妮。公社嘞人走远了。”我摸了摸还在砰砰乱跳的胸口,对大娘说了很多感激的好话。

拜别了大娘,出了老太太的家门一直向东,我漫无目的走在不熟悉的大道上。 日头的暖光时不时地照在路边的小麦上,天上的云彩一会儿遮住太阳,一会儿又让太阳钻出来。看看天上多变的云彩,我的心洼凉洼凉。

爹没有救出来,把自己也搭上了。家是不能回了,这学恐怕也上不成。我越想越伤心,泪珠子成串成串地往下落,滚落在脚边的黄土里。我的衣襟哭湿了大半截,天地之间都模糊在我流泪的双眼里。天变得越来越大,地变得越来越低,我第一次感到生活的艰辛,第一次感到被家抛弃了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的家怎么突然之间就陷入了困境。我哭着走着,找不到出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家不敢回,学校不敢去,只有去同学李真那儿问一下学校里的情况。 我擦擦眼泪,往东南跑了八里多路走到同学李真家。李真刚好吃过晌午饭还没有去上学,看见双眼红肿的我说:“梁翠屏,你胆儿真大,你怎敢去公社给你爹讲情,你不怕坐牢吗?校长在班里已点了你的名了,你被学校开除啦!”

我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我对李真说:“李真,看在同学、朋友的份上把我的书包给我捎过来吧,谢谢你!”我双手合十对李真叩谢。

李真和我本是好朋友,看到我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是爱莫能助。李真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慌忙从里间的菜橱里拿了半块高粱饼子放在我面前,我双手接过李真给我的高粱饼子,咀嚼着,泪如泉涌。

我失学了,哪儿都不敢去。我一直躲在外祖母家不敢出大门。那时外祖母家那个地方公社大食堂刚刚开始,家家户户都不再动火,我大舅在食堂里当厨师,多多少少会给我弄些吃的东西。

我觉得此时我没有了一点生存空间。我就像一条被抽干河水的枯鱼,没有了蹦,没有了跳,没有了自由的空间。我只能在现有的泥潭里扭动着变形的身躯作最后的捶死挣扎。 七十多岁的老公爹听说亲家公被羁押了起来,未过门的儿媳妇也被开除学籍,于是那老公爹跑了十多里路,去我外祖母家抄年年(生辰八字),赶紧把好要过来。外祖母当家把好给了金粒子的爹。我作为童养媳被送了过来。

我身穿红夹袄,脚蹬绿绣鞋,胳膊上擓着一个大红包裹,里面是我的衣服和细软。祖上留下的一对银手镯,外祖母也给了我作为陪嫁。 粉蓝色裤子打裹着裤腿,长长的洋袜子束着裤脚。我骑着黑色毛驴,毛驴脖子上的铃铛系着红布条叮当响了一路子。

牵毛驴的是媒人郭三爷,腰里别把长长的烟袋锅子,穿着粗布黑裤、黑褂,胸前系着红布条把我从大张集送到了王家庄。

王家庄的吹烟飘荡在王家庄的上空,太阳照着王家庄,村头小河里的流水哗哗地淌,村里时不时地传来一声、两声的鸡鸣狗叫,村里子猛然间多出来件喜事来,就连王家庄村头的石磨上也贴上了红纸。王家庄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梁翠屏的到来忽然间变得有了生机。

我从大张集外祖母家出的嫁,出门的时候我没有哭,我已哭不出一滴眼泪。我现在只有认命,我想我命里本该这个样子。 我出嫁时的一身行头也是从婆家抬过来的,我名义上是童养媳,到了婆家还不是孩子当成大人使唤。想到这儿我有点想掉泪,可我还是忍住了。

我没见过自己男人长啥样子,现在要嫁给他,和一个陌生男人去睡觉,和一个陌生男人去生孩子,想到这儿,我都感到瘆得慌。 只知道他个子不高,我爹娘是按照金粒子爹的个子给我定的亲,金粒子的爹个子很高,他们想,他的儿子也一定能长高,结果从订婚到我嫁给他,听说金粒子的个子都没有长到一米六。

吃饭的时候,村里来看热闹的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忽然间感到很孤独。我觉得我现在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我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同学,也没有了亲人。我从一个清纯的学生忽然间变成了一个童养媳。我心中有诸多不甘,我本来不想订婚那么早,是我爹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我感到有种巨大的压力。我顶着压力,期待着这不是爱情的爱情。

我的爹在监狱里羁押,我的娘,自从我写好信去公社送给吴书记,我都没再见过娘一面,我是从外祖母家出嫁到王家庄,想起来这些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我用手掐了掐自己的手臂,不是梦。我的心也因此显得格外疼痛。

我来到第三天,才开始和我的男人拜堂成亲。确切地说,我当了三天的童养媳。三天里我不用下地,也不用干家务活,家里也没有活可做,婆家这里还没有实行公社食堂化,我早晨起来开始做饭,我的男人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老躲在一边,我想和他说一句话都看不见他的影子。我想炒点菜却找不到油在哪个地方,于是我就问他:炒菜油放在哪儿了?躲在门外面的金粒子赶紧接了一句:“油罐子在簸萝溜溜里。”金粒子的舌头像被剪刀剪短了,发不出来清晰的声音。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第一次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我看到这个男人心里没有一点春心萌动,看到这个和我即将共度一生的男人,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对他的那份期待和热情,我的婚姻就像赌徒碗中的骰子,摇到哪个算哪个,我觉得我的婚姻带有一定的赌注性,面对着这个我看不上的男人,不知自己的婚姻能过多长久?

我想起了我爹,爹在监狱里不知过得怎样?我是为了救爹才过早地成了家,我不知道爹什么时候能从监狱里走出来?

我和金粒子结婚一个星期后,我爹忽然从监狱里被放了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那封信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我既高兴又难过,要是爹能早点出来,我想我就不会嫁给金粒子。 我觉得我和金粒子也许是命该如此。虽然我不喜欢他,还有那个长了一副颇有心机脸的婆婆。 婆婆看我的眼神从来不是正眼看,总是乜斜着眼睛,我知道,婆婆是看不上我,认为我是贪污犯的女儿,我能嫁给金粒子是我攀了高枝。可是,我爹是被冤枉的,听说那包拉掉的豆饼又被找了回来。我觉得这是命运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要是我不去公社给爹讲情,也不会失学,不失学就不会这么快嫁人。十七岁的我,心里时常郁闷,我不知道该怎样把自己的婚姻走下去。

我结婚后,娘家、婆家来回倒换着过,转眼间到了秋天,我在百无聊赖中自报奋勇去了队里创办的糁饼场。 糁饼场是专打花生和黄豆的地方。说是糁饼场还不如说是榨油厂,榨出来的花生油和豆油拉到供销社去售卖,榨剩下的花生饼和豆饼供生产队里的牲口做饲料。花生饼有时也会分给队里食堂,粉碎、泡软、掺白菜、细粉一起包包子吃。

我在糁饼场里面负责过磅。 糁饼场建在大沙河的东岸,离家有三里地,场里有宿舍,有伙房。我一星期才回一次家。有时我会直接从糁饼场回娘家。 成包成包的花生从四面八方平涌过来,拉花生的马车站满了整个糁饼场院子。糁饼场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花生垒成垛,像一座座山挡在我面前,我坐在那里过磅,然后记账,每一笔账我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我不想重复我爹走过的路。爹就是因为弄丢一包豆饼,我才落到如此地步。

糁饼场的场长是一位刚从县里农业局调过来的年轻小伙子,姓冯,很帅气,人也很随和。看见我工作认真负责对我总是另眼相看。

来糁饼场干活的还有一个女人。姓陆,叫陆香秀,比我大两岁,也是王家庄的媳妇。陆香秀虽然和我一个庄,不一姓,多少有点显得外道。陆香秀的男人是名退伍军人,因伤了胳膊落下残疾,陆香秀得到队里照顾去糁饼场当小工。

陆香秀本来不是王家庄的女人,刚开始她是霍家河霍起源的媳妇,那霍起源长年不在家,陆香秀耐不住寂寞偷偷地和霍家河的一个男人好上了,结果被那男人的老婆堵了个正着。 陆香秀被锁在了人家的堂屋里。陆香秀干了丢人的事被她男人给休了回来,后来就嫁给残疾人做老婆。

陆香秀去场里干活,仗着自己男人残疾总想占些便宜。她想让我过磅的时候多少留点好处。好处省下来给她。我不敢这样做,恐怕犯错误,爹蹲监让我难过了很长时间。我可不敢犯错,再说家里的公公婆婆,还有金粒子也不允许我犯错误,不然我没法给家里交代。陆香秀看得不到好处,就在场里嚼舌头说我是童养媳,是因为我爹蹲监狱才来到王家庄。一时间我梁翠屏被陆香秀传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我恨死了陆香秀。

星期天,我抽空回了趟家。婆婆告诉我,在村里他们家人少姓孤,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前天陆香秀回来在村里说你坏话,你好歹也要和村里人拉好关系,不然这乡里乡亲出去也不好说话不是。

我没有想到一个村里的人,趁我不在的时候会说我坏话,于是我在场里再见到陆香秀时就说,这场里都是公家的东西,我可不敢给你好处,你要想占便宜可以找场长说去。

陆香秀被我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自从给陆香秀说罢我自己的想法,她再也没有找我想占场里便宜的事,只是有一天她突然用大茶瓷缸私自放起来一茶缸花生油,藏在床底下。宿舍里还有另外几个女人住,后来就有人举报了她。场长知道这件事情后非要开除陆香秀。后来还是我好说歹说才算把她留了下来。

从那以后陆香秀就好像特别感激我似的,每天打饭的时候都是把菜给我打好,规规矩矩地放在宿舍的小餐桌上。 我第一次感到陆香秀是那么可怜。她本来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却又和他结了婚,想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好,却又被堵在别人家里头。 离了婚的陆香秀嫁给一个残废人,着实让人觉得可怜,可是我觉得我比这个女人更可怜。

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在这个又脏又累的糁饼场里,干着自己所谓的宏伟事业。 机器拉动那些花生豆和黄豆时,它们在料斗里拼地命拥挤着,旋转着。机器榨取它们身上的油水,一遍又一遍,直到榨干身上所有的油水,变成渣,变成饼,变成了猪饲料,变成了上地的肥料。高贵的油水被收藏起来。剩下的料渣被堆在墙角里,寂寞地享受着那份不被人待见的孤独。

我觉得这结过婚的女人就像那料斗里的花生豆和黄豆,就像陆香秀和我。我们自己的命运不能自己来掌握,到头来还要给他们生儿育女。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又十多天没有回婆家了。金粒子咋样了?他从来也没有来看过我,回头再看看陆香秀,正弯腰撅腚地抱着花生袋子,油坊里的机器一个劲儿打着转。

我慌忙赶过去帮忙把麻袋抬起来,陆香秀看看我,眼里露出盈盈的笑意。她叫了我一声:“婶子,以后咱俩一块回家作伴。”

正说话时,我家的金粒子来给我送替换衣服。糁饼场里的女人们看到金粒子时发出一阵又一阵嗤嗤的讥笑声,我的脸在女人们的笑声中唰的变得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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