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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星这年八岁,一天放学回家,刚走进小区就遭遇高空坠物。一对新婚夫妻吵架,泄愤将折叠椅从二十四楼窗口抛出来。肇事者很快被警察找到,孟星却永远离开了人世。孟星爸爸孟昭远这年四十有一,是美术学院知名教授。他同龄的妻子陶娅茹,在市里的耀华中学教书,也当老师。他俩的独生儿子死了,夫妻俩哭得死去又活来。但日子还得过下去,俩人就决定再生一个孩子。他俩去医院咨询,听医生模棱两可地指点一番,回来后便执着努力。可是三年过去,妻子陶娅茹肚子里却是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的星星啊!”陶娅茹又绝望地哭倒地上。
这天,孟昭远给学生上罢课,回自己画室休息,一个女学生推门走进来了,说:“我叫沈小佩,羡慕着孟老师名声报考的美院,果然我就考进来了。”
孟昭远抬头一看,女学生二十多岁的样子,齐耳短发,素面朝天,一双眼睛像孩子的一样,又明亮又清澈。孟昭远问她:“你找我有事情?”沈小佩说:“我想让孟老师教我画画。”
孟昭远听了这个请求,便有些不高兴,有这样拜师求艺的吗,现在的孩子都这样直接了吗?便说:“要我给你吃小灶,你有什么资格吗?”
“资格就在这里了。”沈小佩说着走上前来,拿起桌上的纸、笔,就动手速绘起来。只见她舞弄起灵巧的手,点,描,勾,挑,在画纸上倾注笔墨思绪,致志专心,不一会儿工夫,画纸上就出现了一个白发老人,正举头遥望星空,星空里幻化着五颜色彩。孟昭远眼睛不由一亮,这不是自己的获奖作品《冥思》吗?虽然技法还显稚嫩,但是点线之间已不仅与他的画作神似,甚至还有着他的思索,思想在里边了。而且还是在瞬间完成的,这是做了多少功课才能达到的啊?
“如今假东西多,我要让老师看到真实的我自己。 ”沈小佩得意骄傲地说道,“这下你可以收我做徒弟了吧?”
传统的中医界有一句话:不是徒弟拜师父,而是师父找徒弟。孟昭远认为在画界里其实也是这样,能让自己的画艺不失传,传承下去,孟昭远一直在寻找着真传弟子,寻找得好苦。在美院他的一些学生中,不是缺乏灵气,天资不足,就是努力不到位。没想到上天把沈小佩送到他面前来了,他一眼就看准,沈小佩就是他的天分的接承者。
这以后,孟昭远便精心地教授沈小佩,把自己的心得,观察与冥思理论讲给沈小佩听。他说:心定生慧,沉密神采,魂魄融贯,后之则飞云出岫。沈小佩静静听着,并举一反三,循序渐进地领会,画技那是一步一个台阶向前推进,这让孟昭远感到欣悦而宽慰。
这时,风把门推开,一个人也如风般走进来,孟昭远最先看出妻子神色不对:“娅茹,你怎么来了?”沈小佩已经礼貌地站起身,唤出了一声:“师母。”陶娅茹自从儿子去世,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接口而出道:“别叫我师母!也许有一天,是我要叫你一声师母的。”一句话更确定了妻子今天是来者不善,孟昭远想向妻子解释什么:“你看到的,我们在研习画作。”陶娅茹反讥说:“师生恋已经不是新鲜桥段,你们别想蒙蔽我!”陶娅茹喊罢,把满腔愤怒又都对准沈小佩,“你以为年轻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破坏掉别人的家庭?以追求艺术为掩盖?”沈小佩刚要分辨,陶娅茹一伸手就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瓶子来,打开瓶盖,浓烈的醋酸味便充满屋宇。“你要证明你不是吗,你就把它喝下去!”沈小佩一看那瓶里,装的竟是醋。但她没犹豫,拿过来仰头就要喝。却被孟昭远一把夺下来,喝斥陶娅茹道:“不许你这样侮辱人!”
晚上回到家里,陶娅茹对孟昭远仍然不饶:“你是见我不能生孩子了,你就要找更年轻的女人来代替完成,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我的星星啊!”孟昭远就紧紧地抱住妻子,安慰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全都不是的。”接着他又逗起妻子来说,“再者说你也弄反了,要说喝醋也是你来喝呀?或者我来喝?要不我们两个一起喝?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可是逗着逗着,自己也哭起来了……
第二天,孟昭远走进画室,看见沈小佩双手托腮坐在那里,早等着孟老师来上课了,一双眼睛依然像孩子般的清澈。孟昭远先抱歉地说:“昨天的事,真对不起。”沈小佩眨眨眼问:“昨天什么事?”问得孟昭远也眨起眼睛来,难道昨天的事沈小佩忘记了?就说起昨天妻子来问罪,还有那瓶醋。沈小佩这才像想起来了说:“这个事呀,那是师母对我有误解,是校园里的风言风语。管他的,精巧的锁匠造不出锁舌的锁,只要能和老师学习画画,别人爱说说去,说累了就不说了,风语谣言止于疲惫。”
仲夏的一天,孟昭远带领着学生来火车站广场写生,捕捉南来北往旅客的瞬间情绪。沈小佩拣了一处高台阶下的地上,坐在那里正凝神手绘着,忽然就觉有一股水线,清亮亮地浇落在头顶上面。她不由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小男孩站台阶上冲她撒尿。不远处那孩子的母亲这时看见了,可吓坏了,急忙跑过来一把拽住儿子,歉疚地准备为孩子接受沈小佩的责骂。
“比利时的小于廉。布鲁塞尔小于廉。哈哈哈……”突然沈小佩却指着那孩子笑起来。她一手拿出画纸擦着脸上尿水,一边说着笑着,像有所发现地上前双手抓住孩子肩膀,仔细观察起孩子的眉眉眼眼。
“对不起!对不起!”孩子母亲不住嘴向沈小佩道歉。“对不起就完了吗?”沈小佩果然发起难来。那母亲更惊慌了说:“那你说怎样赔偿你?”沈小佩说:“让孩子给我做模特就可以。”孩子母亲听过,没想到是这个条件,立刻答应了。让孩子按照沈小佩要求,一会儿或站相,一会儿或坐姿,一会儿是奔跑,沈小佩便把孩子画了一遍又一遍……
就是从这天开始,沈小佩对孩子痴迷起来,不管到了哪里,走着坐着都在观察孩子,有了感觉便把孩子画下来。
这天,孟昭远接到光华巷派出所的电话,要他去接回一个叫沈小佩的他的学生。孟昭远急忙去了派出所,警察一见面却向孟老师歉意说:“事情弄清楚了,是误会,你这学生是为绘画,通过孩子观摩体验生活呢。不过,以后还是不要再产生这样的误会为好。”
原来,沈小佩自从执迷起孩子后,不断地出现在各个幼儿园门前,找孩子玩耍,说话,还给孩子买糖果吃,被孩子的家长们发现,把她当作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了。
“我正在酝酿一件绘画作品,离不开孩子。我还得去找那些孩子。”
沈小佩从派出所回来后,却不接受这次教训,还要去接触那些孩子们,固执地说,怎么也劝不住。急得孟昭远突然就喊道:“不就是孩子吗?我这里也有。”
喊罢第二天,孟昭远从家里拿来相册,有好几本,打开来,全都是儿子孟星的生前照,都是孟星的生活轨迹,生活点滴,从出生到遭遇不幸,那样齐全。本来儿子去世后孟昭远将相册封存了,再看到心上会淌血。可是这次为了沈小佩他又拿出来了,也是拦都拦不住。他一张一张翻动着照片,一张一张地讲起:孟星会牙牙学语了,猫儿般细嫩撩心;孟星会叫爸爸妈妈了,甜言可音有磁;孟星上学了,他坐在那里,一只小手将课桌拍得啪啪作响。在雨后有彩虹的时候,孟星站在太阳下面,他就闭上眼睛,仰面天空,想着什么,思索着什么,追逐着什么,久久地……
“我看见了,我听见了,我沟通了!”突然沈小佩抹抹眼泪站起身,眼前就出现了感觉。她看见了孩子们的海浪,沙滩,阳光。以前去幼儿园只是走马观花,这回她走进了孩子的心里去,灵与肉,亲与情,沈小佩与孟星的灵魂融汇了,与天下的孩子贯通了。她觉得耳边“哗”就一声响动,一列绿色的火车从天空飞驰过去……
这一下,沈小佩像是得了真章,灵感苏醒了,回去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专心做起画来。一个星期便完成了她的画作,其画名就叫《童年的火车》。只见那画页上一列飞向远方的火车,一个孩子正张开怀抱,似追逐又似迎接,孩子追赶火车,又若火车追赶着孩子,绘画语言丰富,多彩,深远,多元,虚实融汇,如幻如梦……
“老师,学生的这幅画,您看着还满意吧?”沈小佩竟还骄傲地在孟老师面前得意自诩起来道。
满意,当然满意,很满意。孟昭远为能有了这样的优秀弟子,更是激动不已,他也在为自己喝彩,当初自己真是没有把沈小佩看错。
不久,年度画作展在北京开幕,院里便精选了《童年的火车》进京参加汇展。本来是指导老师带领作者一同去的,可临走这天,沈小佩家中突然来电话,说她母亲病重,沈小佩急速回家去看母亲了。孟昭远就只好携《童年的火车》一个人代表去了北京。真格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果然没有悬念,《童年的火车》荣获了金奖。
孟昭远从北京回来后,急于想告诉沈小佩这个喜讯,可沈小佩回老家看母亲还没有回来,电话都联系不上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而在这时候,一件重大喜事突然降临,孟昭远的妻子陶娅茹怀孕了。孟昭远感到既意外,又激动,就全身心扑在了妻子身上,保胎,养胎,对妻子精心照料,荣誉弟子沈小佩的事情,便渐渐放到脑后去了。
直至十月怀胎,陶娅茹生下了儿子,孟昭远过去一看,就觉得这儿子似曾相识,格外眼熟!再到儿子快长到一岁时,孟昭远看儿子更眼熟了?他忽然找出沈小佩那幅获奖画作《童年的火车》一看,自己的儿子不正是画面上那个孩子吗?那眉眼,那微笑,甚至那动作那神采,竟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简直就是自己的儿子,贴到图画上面去了。他和妻子俩人,看一眼儿子,看一眼那画;再看一眼那画,再看一眼儿子,不由面面相觑,孟昭远这才又想起沈小佩来。
这年,孟昭远带领学生去山西平城采风,来到云冈石窟时,突然一个挎篮向游客兜售儿童服装的姑娘与他擦身而过,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脱口叫道:“沈小佩。”
姑娘吃惊地一回头,更加激动地喊叫出来:“孟老师。”也一眼认出他。
沈小佩还是原来样子,两只眼睛还像孩子般明亮清澈。孟昭远有那么多话要说,有那么多话要问,他先告诉沈小佩,她的《童年的火车》获得了大奖。“真的呀!”沈小佩激动地捂住嘴,高兴地要跳起来。接着孟昭远才问起沈小佩:“那你为什么不回学院来,为什么不再和老师联系,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当年沈小佩回到平城家里,治好了母亲的病后,知道三天不练手生这个道理,又拿起画笔来画画时,却奇怪地发现自己再不会画画了!她又反复试过,真的是再画不出画来了。从前学到的东西也全丢失掉,再没有了绘画的灵感。甚至在美院跟孟老师学到的那些也全丢失掉,思绪稚嫩得就像个从来没有画过画,从未开蒙过的孩子。
“那我还回去美院干什么呢?”
“所以你就改行做起裁缝?”
“是的呀。老师你看,我做的儿童服装,他们都说好呢!”沈小佩举动手中的儿童服装,依然是得意骄傲自夸地说道。
孟昭远的心里,一切便全都明白了,他看住沈小佩,眼睛渐渐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