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老了。
当我提起行李跨出门的一刹那，妈妈头上的白发在我眼前闪了一下。她确实老了，曾经的灰白头发已经变成了花白，本来矮小健壮的身躯因为风湿病的折磨而佝偻变形，记性变得极差，做饭放两次盐或者不放，接电话总是打岔.....
妈妈是泼辣而能干的女人，粗门大嗓，做事果决，颇有东北女人的风范。她是姥姥的第一个孩子，兄弟姐妹一共六个，姨妈们和舅舅们都是高个子，独有我妈是矮小的，我总疑心是她从小把舅舅们姨妈们背在身上而导致自己无法长高，背了大舅背二姨，二姨完了是三姨，不背弟妹的时候那必定背猪草......小时的苦难练就了妈妈极能吃苦而又好强的性格，与软弱胆小怕事的爸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同时也与聪明心灵心巧的爸爸组成了最佳组合。他们没有山盟海誓，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没有风风光光的婚礼，没有你侬我侬的甜言蜜语，只有双方父母的一句首肯，彼此连对方都知之甚少，爸爸骑自行车带妈妈去镇上吃了一顿饺子就算结婚了，生了哥哥以后，爸爸自觉戒烟，戒酒，甚至晚上都很少出去窜门，而在家守着温馨的小日子，从此大半辈子过去了，他们依然如初从不曾改变过。我不止一次的猜测，想象当初那个画面，矮小，平淡，没有文化的妈妈如何在生活中赢得了爸爸一日浓似一日的感情和敬重？曾经绕着弯子问过爸爸，爸爸慨叹了一句：你妈，是咱家的主心骨啊……
是啊，主心骨，谁都离不开妈妈。小时候放学回家，远在大门外就会拖长声音大喊：妈——饿了........如果妈在，马上会有两片烤黄的馒头片先垫饥，如果妈不在，马上急吼吼问一声爸：爸，我妈呢？然后心急如焚等妈妈回来，仿佛只有妈妈在，这个家才有生气，才像个家。爸爸的习惯也和我们一色一样，回家看不见妈，第一句先问我们：你妈呢？然后一会朝门口瞟一眼，直到妈妈回来。在镇上上学的时候，冬天里周末放了晚学回家，即便冷风呼呼，心里也总是暖暖的。因为我知道，妈妈早已在村口石牌楼下等着我，她那小小的身躯在一点清冷的月光下坚定的站着，停下车来，娘俩依偎着一路走回家，空气里仿佛已远远飘来妈妈准备好的烤红薯和热牛奶的香味。一次次离家，一次次回家，只有妈妈在家，我们才欢腾，才雀跃，才喧哗，才东家长西家短，才诉说心中的烦恼和忧伤。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想，是因为她的坚强，是因为她的乐观，是因为她对全家人无私的付出和爱。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我手里一直有她手缝的布娃娃，一个烂掉了，会再有一个新的更漂亮的，还穿着和我同款的花布裙子；无论什么时候回家，饥饿的我们总能找到火炉里烤的焦黄的馒头片，红薯干；无数停电的夜里，一个又一个生动有趣的故事滋润着我们干涸的心田……她在田里劳作，她在家里忙碌，她仿佛永不疲倦，永不饥饿，永不忧伤。
妈妈和爸爸从未分开过，年老后更是形影不离。他们一起上街买菜，一起楼下小花园锻炼身体，一起坐公交车去看他们的老朋友。偶有一日，爸爸要在家看一部好看的戏曲，妈妈却想下楼找老太太们聊天，于是妈妈顾自下去了。只见老爸看一会电视，就趴到窗囗看一眼楼下，再回来继续看电视。如此几次，我忍不住说：爸，我妈就在楼下，丢不了的！我爸白我一眼，说万一你妈心血来潮要出去逛逛，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可怎么办哪？我哑然失笑。一会儿老妈回来，老爸开始审问：我看见你从下面回来，早该进门了，怎么多走了足有五分钟？我的天哪，老爸竟然掐时间。我妈白他一眼说我走的慢不行啊。说罢厨房做饭。后来妈妈悄悄告诉我，她上楼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糊涂的很，不知不觉竟爬到六楼去了，而我家在三楼啊！我暗暗心惊，不再嘲笑爸爸掐时间了。同时也黯然，等我年老的时候，是否也会有一个人担心我迷路，看着表等我回家呢？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为了孩子问题，家庭沟通问题而焦虑，甚至焦头烂额，我求助于高学历的朋友们，求助于心理大师们，去学心理学，绕了一圈发现，大师们经过无数考级考证学成的知识给予我的建议，和我那没文化的老妈说的竟然一个道理。她平日总是告诉我该怎么经营家庭，怎么教育孩子，我总嫌她唠叨。现在听听大师们的话，想想妈妈的唠叨，我沉默了。这是妈妈的睿智，我这一生都无法企及。回过头来，我急切的回家去找妈妈，想像小时候一样把头靠在她温暖的怀里，向她哭泣，向她诉说。蓦然发现，妈妈怎么变了？她依然给我找好吃的，依然唠叨，可是她的眼神怎么像孩子一样无助了？那眼睛，分明是寻找依赖，寻找保护。我明白了，妈妈是老了啊，是像个孩子一样了，现在是我保护她，爱她的时候了。我不再拿自己的事烦她，我要她好好和老爸度一个幸福的晚年。她会开心的穿上我给买的大红衣服，请父亲给她系上珍珠项链的搭扣，戴一个翠玉手镯，然后满意的照照镜子，一起和老爸出门。她在角落里发现了我早已弃去的银手镯，会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叫起来：啊哟好漂亮啊，我要带我要带.......
穷困的日子里，妈妈是泰然自若的，好的时光里，妈妈更是淡定从容的。她和爸爸是两股涓涓细流，没有波澜，没有起伏，默默地交汇在一起，那样的不起眼，却走过风浪，绕过礁石，吸收雨露，最终奔向大海。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外甥媳妇对着外甥说：我的理想就是和你能像姥姥姥爷一样生活到老......现代人视离婚为家常便饭，老辈人普通的生活，普通的感情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一种无法到达的高度，只能视为“理想”了。
本来只想写写我妈，却似乎写成了父母爱情，实在他们两个人是密不可分的啊。古往今来多少人歌颂母亲，伟大的人写母亲，平凡的人亦写母亲，可是母亲们却说这好正常啊，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呢？是啊，母爱是本能的感情，是无私的感情，是生生不息的感情。
这，究竟是一种平凡呢还是一种伟大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