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前的梧桐

今日轮到去女儿学校门口值日。胳膊上套个红布箍,往校门边上一站,西斜的日头把放学的光景涂得一片喧腾。


孩子们小雀儿似的蹦出校门,书包在脊背上扑腾扑腾跳。家长们伸长脖颈,眼睛像篦子,在人堆里一遍遍篦着自家的小脑袋。闹哄哄的声音——唤名字的、咯咯笑的、打招呼的——一股脑儿涌过来,塞满了耳朵。这景象本不新鲜,今日撞入眼中,心却像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人便钉在了原地。


这才忽然醒过神来:这热腾腾的校门口,我竟冷落它许久了。


上一回这般站着守望,怕还是三年前儿子上五年级时候的事。日子像指缝里的沙子,抓不住,眼见着就漏尽了三年。正恍惚着,女儿的身影跳进眼里——她和女伴并排走着,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脸上漾着没心没肺的笑。我唤了她一声。她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溜圆,活像白日里撞见了月亮。


“妈!你来了?”声音扬得老高,仿佛我这一来,是桩顶顶稀罕的事。


我喉咙里“嗯”了一声,心里却像被小虫子轻轻咬了一口。女儿,确是许久不曾接过了。她早已熟门熟路,自己背着书包,踩着日头的影子走回家。只是每次想到她独自穿过街口车流,我心上那根弦便绷得死紧,悬在半空里晃晃悠悠,总怕一阵邪风刮过,嘣地就断了线。


牵起她往家走,小丫头仰起脸,那眼神里分明裹着一层薄薄的委屈:“妈,”她声音闷闷的,“以前哥哥放学,你天天都来!为啥轮到我,就总也不见影子了?我也不小嘛!”


这话听着轻飘飘,落在我心上却是一枚小钉子。一时语塞,只把那只小手攥得更紧些。她哪里晓得,从前歇双休的日子,如今硬生生挤成了单休;过去五点就能拍拍衣裳走人,现在非得熬到五点半不可。等我紧赶慢赶到校门口,早是人去场空,只剩夕阳把梧桐树的长影子,一笔一画描在冷清的水泥地上。


三年前的光景,呼啦一下涌到眼前。那时节,我总能准时杵在校门边。儿子那鼓鼓囊囊的书包刚晃出门口,一眼瞧见我,便像归巢的雀儿般直扑过来,书包在他背上笨拙地颠簸。他一股脑儿撞到我怀里,嘴里噼里啪啦倒着学堂里的新鲜事,小脸兴奋得发亮。我的手抚过他毛茸茸的脑袋顶,那温热蓬松的触感,此刻似乎还粘在指尖上。那时候总觉得日子长得望不到头,尽够容下他那些鸡零狗碎的言语,和我一声声心不在焉的应和。


如今儿子蹿得老高,稳稳当当走在去初中的路上,再不需母亲巴巴地守在校门口张望。而我每日奔出单位,竟总与女儿放学的辰光擦肩。每每见她小小的影子被夕阳扯得又细又长,独自背着个沉甸甸的书包晃进家门,心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皱了,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并非存心疏远,只是时间这张网,眼儿越收越紧,把人捆得结结实实,连伸手去够一够自家囡囡,都显得气喘吁吁。


女儿见我不言语,懂事地闭了嘴。可掌心里那只小手,却暗暗地使了劲儿,把我攥得更牢靠了些。


校门口的人潮渐渐退去,孩子们的小身影没入街巷深处。我摘下红袖箍,最后扫了一眼这空落落的场子。夕阳的金粉,正懒懒地涂抹在门口那排老梧桐沟壑纵横的树干上。


暮色一层层压下来,梧桐树静穆的轮廓在地上投下浓重的影子。校工拖着扫帚,“哗啦——哗啦——”地划拉着落叶,声音在空旷里显得格外响。我慢慢往家走,身后那排梧桐宽大的叶子在晚风里簌簌翻动,如同喁喁低语。女儿的小手在我掌心里温软依旧,像一小块捂热了的玉。走到巷口拐角,她忽然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又飞快地松开,仿佛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暮色四合,梧桐的影子又浓又长,铺满了归家的路。身后的叶子沙沙响着,像有说不完的旧话。树皮上那一高一矮的印子,在暗下去的天光里,轮廓反而显得越发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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