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伙计端着盘子小跑过来,给沈昭堂桌上摆了酒菜,主仆二人倒上酒,对饮了几杯。
沈昭堂抬箸夹菜,忽听得身后的饭桌上猛一声巨响,回身一瞅,桌上的碟碗乱飞在地,邻桌上一个褐衣汉子又抓起空盘子朝那桌人砸去。
哗啦声中,那几人早已大惊失色,当中一个长者却伸手一拦,挡住欲上前反击的两人。
那褐衣汉子并不停手,疾步上前,虎入狼群般抡拳猛打,几下摆倒三个,剩下的那长者往后一闪,伸手在衣襟下摸索,褐衣汉子纵身一跃,蹿过桌面,一脚将那人踹到墙壁上。
店内客人大乱,有的顾不上付钱便夺门而逃。
掌柜的自幼生长在北京,什么阵仗都经见过,此时脸色一变,却也不惧怕,急走过来,正欲问话,褐衣汉子倒先对他说:“你马上派人去报官,我就在这儿等着!这几个杂碎必须要收监!”
掌柜一听,问道:“报官可以,您得先说清楚,在我这儿打闹,所因何事?”
褐衣汉子说:“甭管那么多,先去报官!砸烂的东西,还有那些跑了的人没付的钱,我给你补上。”说着掏出两锭银子,扔在桌上,说:“拿去。再找几根绳子来!”
地上之人有两个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褐衣汉子一甩长辫,跃上前去,拉住一人的臂膀往墙上猛摔,又转身摔翻另一个。
沈昭堂到柜台前去付钱,褐衣汉子却叫住他:“这位兄弟,也过来搭个手!”
沈昭堂一愣,见一个伙计手握几条麻绳走过来,犹豫了片刻,又回到桌前,尚未站定,一条绳子甩了过来,褐衣汉子对他说:“帮忙捆人!”
不多时,地上四人都被捆扎结实,褐衣汉子坐在长凳上,对沈昭堂说:“兄弟自去,今日多谢了!”
沈昭堂和小梁子走到门口,恰遇十几个士卒催马赶到门口,两人急忙走出店外。
士卒们下了马,冲过来,指挥使正是吴希龄,挡住沈昭堂,喝令道:“先进去,去!”
沈昭堂退入饭馆,十几个士卒涌进大堂,吴希龄命士卒擒拿了褐衣汉子,又盯住地上的四人问:“这几个人,都怎么回事?!”
褐衣汉子这才说明:“这几个是日本浪人,在北京搜集情报,我跟踪他们好几日了。”
吴希龄疑惑地问:“日本浪人?”
褐衣汉子又说:“你去拉一下他们的辫子。”
吴希龄使个眼色,一个士卒上前,握住地上一人脑后的长辫,轻轻一拉,似有松脱,又猛地一拽,便提在手中,留下一个光头。众人一惊。
吴希龄走到跟前,仔细一辨认,转头问褐衣汉子:“你又是何人?为何要擒拿他们?”
褐衣汉子回道:“我二弟原在袁世凯大人军中效力,一个月前战死在朝鲜……”
吴希龄认真地打量着他,静默片刻,说:“假如属实,你倒是立了功了。”
沈昭堂闻言一惊,和小梁子对视一眼。
褐衣汉子说:“立功不敢当,我只求把这几人收监,不让他们再祸害我大清。”
吴希龄听后,也不答话,声色俱厉地对一众人说:“通通跟我走一趟!有事的收监,没事的再放了!”
一众士卒押着十几人,到了都察院西城兵马司。经过审问,那四人果真是日本浪人,日本驻清国使馆撤走以后,潜留在北京,从事情报搜集。
褐衣汉子五日前在琉璃厂变卖家当时,偶然发现其中一人进店卖武士刀,形迹可疑,便在城里跟踪了半日,确定了这几个长辫子男人的真实身份。这一日追踪到饭馆里,下定决心将他们制服。
沈昭堂向士卒们述说了褐衣汉子打翻那几人的经过,几个士卒交换着眼色,对褐衣汉子变了态度。
吴希龄开口道:“前方战事一败再败,保不齐跟那几个日本人有所关联,你这是立了大功啊。”
褐衣汉子却说:“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放我走吧。”
吴希龄笑道:“不仅放你走,还要赏你银子。”遂命一个士卒提来一个收口小袋。
褐衣汉子盯了一眼,说:“这也算是国难财,我不能收。快放大伙儿走吧,都还有事要办。”
吴希龄又笑道:“好,好一个义士!如果我录用你呢?”
那汉子说:“那倒对不住了,我并无此心。不过,如果他日再遇外奸,我还要让你们上门取人。”
吴希龄哈哈大笑,抬手示意士卒为一众人放行。
出了兵马司大门,沈昭堂忍不住问那汉子:“这位仁兄,我跟你是差不多个情况,家兄在北洋水师效力,眼下生死不明。看你似乎知道不少事儿,敢问现下我清国跟日本的战况如何?”
褐衣汉子听了,问道:“哦?在北洋水师?……北洋水师已经几乎全军覆没了,你真的还不知情?”
沈昭堂瞪大眼睛问:“全军覆没?……属实吗?”
褐衣汉子答道:“不会有错,海军衙门的消息。”
沈昭堂立时休了言语,心下无比沉重,褐衣汉子边走边问:“令兄在北洋水师是何差使?”
沈昭堂回道:“不提了,说这些都没用了……你若有事,就先走吧。”说着停住脚步,蹲到墙根下,小梁子面色沉重,站到一旁。
褐衣汉子踌躇不定,后悔刚才说出了那个消息,走上前劝慰道:“我听说大东沟之战已经结束,或许令兄早已回到陆营,不必如此消沉……”
沈昭堂心知其意,却不愿开口,僵持了片刻,劝道:“你若有事,就先走吧,走吧!”
褐衣汉子叫佟建德,北京顺义人士,出身习武世家,曾有先人在道光年间高中武状元,家道在光绪年间衰落。
二弟佟建智先前在袁世凯麾下担任教习官职,两人骨肉之情不输母子。日本出兵朝鲜击败清国驻军后,消息传遍京畿,佟建德一时如坐针毡。
不久,又闻日本有覆亡清国之野心,之后隐瞒老母,安排族人尽照料之孝,驱马到北京投军。
几经周折,中间得了武卫军的一位士官指点,说是朝廷与日本正打海战,遂投到海军衙门,却被告知北洋水师几乎全军覆没,仅剩少量将士生还。
后来在北京逗留半月,身上盘缠日渐不多,拿了些值钱东西到琉璃厂去换钱,碰上几个日本浪人,再就发生了今日之事。
佟建德并不在意沈昭堂的催促,似乎仍有话要说,却又踌躇不定。
沈昭堂见他仍不离开,说:“这位兄弟,你还是走吧……我……”
佟建德犹疑一下,说:“你们如果不着急回家,就在北京多呆几日,看我再干一件大事,跟日本有关的大事,如何?”
沈昭堂疑惑地问:“一件大事?跟日本有关?”
佟建德拉起他,说:“到时你们便知。”
沈昭堂心中狐疑,又生出几分恐惧,说:“不必了,你先走吧,明日我们便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