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显赫的身世和高贵的血统,张爱玲这个名字未免有点普通。而且何止普通,有人评价就是“太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是母亲于匆忙中用英译名“Eileen”随意想起的,可这个名字对于张爱玲来说,可能是最美不过的了——但凡有一点是关于母亲的,于张爱玲便是千般好。
张爱玲的母亲原名黄素琼,是一个身世显赫的清朝军门千金。自幼家庭环境开明,接受新式教育。受五四思潮影响,她的思想非常开放。外语一流,曾一度做过尼赫鲁姐姐的秘书。
极美的一个少妇,个头高挑,清秀聪慧,浑身上下处处洋溢着新时代女性的蓬勃朝气。她虽是小脚,却从没因此而妨碍她从阿尔卑斯山上滑雪而下,超越了从未缠足的小姑。
而张爱玲的父亲,虽是个儒雅的御史少爷,却时时身着长衫,老气横秋,一副清朝遗少的衰败气息。吸鸦片、逛戏院、泡赌城、偷着在外面养姨太太,十足的遗少气派。
本来就是旧式包办婚姻,再加上两人的东西教育差异,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个悲剧。
“与外国人恋爱后,再也不想跟中国人恋爱。”正是黄逸梵的内心写照,也是她的原创。
张爱玲在这样一个家庭长大,她渴望父爱,更渴望母爱。但是母亲对于她而言,却永远是那么神秘,那么遥远。即使有那么温暖的亲情一瞬,也是稍纵即逝,永远让她可望不可及。
张爱玲乳名小煐,因是女孩,自幼被过继给伯父家,所以她对母亲的称呼从懂事起就是“二婶”。
母亲黄逸梵因崇尚西方生活,女儿是不和母亲住在一起的。所以,张爱玲小时最早对于母亲的记忆,就是醒后被女仆抱到母亲的铜床上,自己趴在方格子的青锦被上,跟着母亲“不知所云地背唐诗”。
张爱玲4岁那年,黄逸梵因无法忍受丈夫的腐化堕落,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以留学的名义出走法国。
看到母亲上船前伏在竹床上痛哭,佣人把她推上前去,教她说:“婶婶,时候不早了。”
张爱玲后来在《私语》中忆起当时情形:“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
一个4岁的孩子,她就那样站在竹床前面,看着母亲,有点手足无措,佣人们又没有教给她别的话,幸而后来他们又把她牵走了。
这样的场景,让任何一个富于爱心的母亲看到,都会潸然泪下。可于当时的小煐而言,母亲的离去并非是一种伤痛,因为“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
张爱玲8岁那年,父亲因丢了官,又和姨太太打架,一时意志消沉,禁不住想起妻子的种种好处,于是给黄逸梵写信,央求她回国。
母亲回来,小爱玲当然是兴奋的,她的心底里洋溢着无限的喜悦和激动,非得吵着要穿自己认为最漂亮的小红袄。
而母亲见到女儿的第一句话,竟是“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
虽如此,母亲回来了,小爱玲还是沉浸在幸福之中。她和弟弟望着新潮的母亲弹琴唱歌,快乐地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是啊,哪个孩子不喜欢慈爱的母亲在自己身边呢?没妈的孩子,真像一棵枯草,时时渴望着母爱的滋养。而有妈的孩子,又是多么快乐和幸福!
快乐和幸福来自哪里?当然是母亲的归来!
她甚至写信给天津的一个小伙伴,把自己的新居室、新生活和见到母亲的喜悦写了满满三张信纸。
后来她自己回忆道:“那样粗俗的夸耀,任是谁也要讨厌罢?”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只需要倾诉,她只需要有一个人来分享内心的欢欣和雀跃,哪怕只是对着几张信纸,这幸福也足够承载的了。
童年对于母亲的记忆是如此愉快:姑姑弹琴,母亲跟着琴声练唱,啦啦啦啦的吊着嗓子。
母亲的衣服是秋天的落叶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远有飘坠的姿势。
她是那么喜欢母亲,那么羡慕她,看着母亲立在镜前,往绿短袄上别翡翠胸针。
她在一旁仰脸望着,羡慕的不得了,简直等不及自己长大,“8岁要梳爱司头,10岁要穿高跟鞋,16岁吃粽子汤圆,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
看到书里夹着一朵花,听着母亲追忆它的往事,张爱玲竟自掉下泪来。
当母亲高兴地夸她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这竟让张爱玲高兴地一下子没了眼泪,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在张爱玲看来,老舍的作品《离婚》,《火车》都要比《二马》好得多,可她就是独独对老舍的这个作品念念不忘。
为什么?
就是因为《小说月报》上登着《二马》,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而张爱玲靠在门框边傻笑。
多么难得的母女同处一室的情景!那样母女同乐的欢欣和开怀,那样温暖而亲近,那样寻常的日常生活场景,对于缺少母爱的张爱玲来说是如此稀缺,那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任她如何努力也找不回来的亲情。
母亲教她弹钢琴,学英文,教她如何才能淑女范。
然而张爱玲到底还是让母亲失望了:她要不就是美滋滋的傻笑,要么一笑就要大笑,还要露出牙来;一哭就是大哭,简直是青天落大雨!她走路怎么也不能像贵族小姐那样步履芊芊,香风细细,一走起来简直就是踉踉跄跄、东拉西倒……
虽然如此,张爱玲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对母亲的崇拜与爱慕,她后来这样评价她的母亲:”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是的,张爱玲的母亲身量苗条,高鼻深目、发色有点黄,肤色也不怎么白,异国情调浓厚,有点像拉丁人的后裔。
为了弄清楚母亲的种族,张爱玲甚至阅读研究了很多关于人种方面的图书。虽然最终也没有弄明白,但是那又何妨?毕竟什么也阻挡不了她对于母亲的热爱。
黄逸梵在张爱玲的眼里,永远显得很陌生,很遥远,总让她觉得有点触不可及。
过马路的时候,母亲偶然不经意间牵了一下她的手,她竟然感到莫名的兴奋和一种出于生疏的刺激。
在母亲终于和父亲离婚之后,虽然张爱玲同父亲生活在一起,但她还是能不时去看母亲。
上海公寓里的瓦斯炉子,瓷砖地面与浴盆,以及各种欧式装饰都让张爱玲无比迷恋和好奇。
她形容道:“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都在这里了。”
母亲又要出国了,她写道:“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解决,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
然而,一等母亲出了校门,她虽还是漠然,到底眼泪还是出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既是对母亲如此深情的爱,何以后来竟如此无情——知道母亲将要离世,她也不去见上最后一面?
张爱玲对于母亲深情的爱,产生了极大的渴慕,而母亲黄逸梵对于女儿的爱,却总是那么疏离遥远、淡漠苍凉。
张爱玲遭到父亲毒打之后,母亲私下传话给她:“你仔细想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
同时,母亲总是时常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女儿,她被张爱玲在个人修养方面的愚蠢气得不能行——在一个房里住了两年,竟然不知道电铃在哪里; 怕上理发店,怕见客人,甚至坐洋车,给了车夫钱之后,简直逃一般跑上楼去……
母亲一边可怜她,一边又挑剔她——她简直要怀疑这个女儿值不值得她去培养。
张爱玲在母亲面前,总觉地自己“真是个废物”。这些琐碎的难堪,让张爱玲觉得正一步一步地吞噬着母亲对她的爱——“母亲的家亦不复是柔和的了。”
渐渐,张爱玲对于母亲的看法也发生了某种变化。她说,在父亲家里,早已孤独惯了,所以突然要学做人,并且还是在“窘境”中学做一个淑女,简直困难。
甚至情绪失控时,黄逸梵还会冲着女儿咆哮,说当初就不该认真照顾她的伤寒病,还说她活着就是为了害人!
爱本来就是脆弱的,如此的残忍语言,母亲发泄完或许就忘记了。但敏感而内心丰富的张爱玲却迟迟不能忘怀。
受母亲影响,张爱玲对于上海滩的各种时髦摩登的服饰和琳琅满目的洋货非常向往。可是经济状况又不允许她随心所欲地拥有。
母亲这时提出来:若现在嫁人,不仅可以不读书,还可以用学费装扮自己;继续读书,不仅没有装扮,还要为学费伤神。
无疑,张爱玲选择了继续读书,因为她要像母亲那样自由,像母亲那样出国留学,去看外面的世界。
对于爱玲来说,只要是母亲去过的地方,也成为了她向往的地方。
父亲不愿意给钱交学费,总是一拖再拖,可怜的张爱玲就“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钢琴课也因此中断。
经济窘迫,后母赠衣,碎牛肉一般的红色,穿不完的穿着,像浑身生满了冻疮。
如此缺钱的情况下,在香港大学,张爱玲的老师弗朗士曾因为她出色的学业,奖励了800块钱。
800块不是个小数目,张爱玲内心无以伦比的兴奋,简直等不及要拿回家给母亲。
然而母亲却没有说什么,只叫她把钱放在那儿。
张爱玲惴惴地放下,等过两天再回来看母亲,才听说那钱已经被母亲在牌桌上输掉了。
这于张爱玲来说,内心是无法形容的震荡!这份爱如此深情,伤人却也如此无情!
在她无比凄惶的学生时代,这800块钱可是她的“生存许可证”,是“这世上最值钱的钱”!
后来有种说法,说也许是母亲觉得她太过得意,甚至是以为她与这个弗朗士教授有私情,要用这种方式打压她。
也许是罢!可是这件事对于张爱玲内心造成的伤害,却是难以弥补的。
她对母亲生出一种无法解说的情感,她要把母亲花在她身上的钱悉数全部还给她!
她梦想着,她在心里无数次地筹划着,要将钞票放在一打深色的玫瑰下,装在长盒子里还给母亲。
她要攒钱!
张爱玲对于稿费的计较人人皆知,她对胡兰成解释,要钱,胡兰成后来也拿了一箱子钱给她,后来也陆陆续续给她不少钱。
再后来,日本投降,胡兰成开始逃亡日本。
她知道他需要钱,然而现在还母亲的钱成了她心心念念的第一要务。她硬着心肠,她无比敏感,可她就是不愿意拿出钱来帮胡兰成。
终于攒够!
她把所有的钱变换成二两小金条,心情“像一条紧张的蛇,蛰伏在洞口,等待她的债主归来”。
终于等到母亲再次从国外归来。没有玫瑰花,也没有长盒子,张爱玲陪着笑递过去——感谢母亲为她花了这么多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
这一招果然有效,它对于母亲的伤害和震荡,绝不亚于当初她的感受。
母亲落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子’暧。”
后来张爱玲回到上海,写了篇被她自己称为自曝家丑的文章,因此得罪了母亲唯一的亲人,她的双胞胎兄弟。姑姑说她:“你二婶回来要生气的。”
张爱玲却告诉姑姑:“二婶怎么想,我现在完全不管了。”
母亲再次出国,张爱玲过后也赴美,母女二人从此再未见面。
1957年,黄逸梵在英国伦敦,她感觉自己快要客死他乡,于是写信给张爱玲:“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你一面。”
可惜,张爱玲并没有满足母亲的这个愿望,还以为她生病无钱医治,找她要钱,慌忙寄了一张一百美金的支票给她,预备着老死也不相往来。
一个月后,黄逸梵去世,她的遗产寄到了张爱玲在美国的住处——满满当当全是值钱的古董。
后来,张爱玲就靠着变卖这些古董,度过了在美国与赖雅一起的最困难岁月。
也许张爱玲的心里对母亲有愧罢?
她在《小团圆》里写过,曾流产过一个男婴。后来她解释说自己并不想要孩子,因为她觉得“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
即便如此,张爱玲在《爱恨录》里,还是将母亲最终归为自己爱的人。
张爱玲曾和好朋友炎樱一起合过影,和姑姑一起合过影,甚至和明星李香兰也合过影,然而终其一生,却找不到一张她和母亲的合影。
我想,即使历史会倒流,黄逸梵和张爱玲这对母女怕可能还会如此罢!
她们彼此太像,她们外表冷漠,然而她们的内心却是如此渴望对方的爱。
她们的爱是如此深情,却又因为她们相似的个性,而显得如此无情。
爱有多深情,恨有多无情?斯人已去,只在人间落得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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