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布本木
何纳阳左眼是在七年前的一场大火坏掉的。
在他四岁的时候,他迎来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夜里的时候,村庄的祭神大人带领着一批村民破门而入,何纳阳母亲的怀里抱着一个刚出世的女娃娃。只见众人二话不说,将女娃娃从女人手里抢了过来。
“这女娃命格孤煞,如果留着她,以后一定会害死村里的人!”祭神大人的脸上分别纹着红、蓝、橙等三种颜色,那代表着除了山神以外,他说的话最有权威信。
生活的大山里的人们都信奉祭神,祭神大人却扬言纳凉命格苟且,害人害己,终究是活不过十五年。家中只有一位老长辈,听到祭神大人的话语,二话不说,将孩子从村民手中夺过来狠狠摔在地上。孩子爸爸也显露出一脸厌恶,方才那抹欣喜的笑容消失殆尽。见孩子不再哭闹,众人这才纷纷离去。母亲抱起口角吐血的女娃娃,无声的哭泣着。纳阳自那日后,总是看到母亲会在夜里偷偷打开那个巨大的米罐,抱起虚弱的女娃娃喂着奶。
“纳凉乖,把奶吞下去……”
“纳凉乖,哭一声给妈妈听好不好……”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何纳阳一直都为母亲保守着这个秘密。他总是好奇的垫着脚尖推开米罐的盖子,在一抹亮光中,一个瘦小的女孩总是蜷缩的身子安静的躺在里面。冬天冷的让人发抖,她身上却只穿着的是一块长长的破布,头上简单的绑着小马尾,看不清她的脸蛋,却能听到她细碎的咳嗽声。
这种日子维持了五年,五年来,何纳阳的父亲染上了赌瘾,村庄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债主。债主们讨债不成,带着众人纷纷找上门来,家里值钱的东西被抢得精光,带不走的直接破坏掉。何纳阳的母亲将两个小娃娃藏在了米罐里面,何纳阳捂住妹妹的嘴巴,不让她哭出声音来。
“纳凉妹妹,别哭了,我给你好吃的!”何纳阳立着食指在嘴唇上,示意妹妹不要再哭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白色的软糖,撕开包装袋,将软糖塞进妹妹的嘴里。
纳凉不会说话,却能听的懂哥哥要她做什么。她用那只黑乎乎的小手,从嘴巴里要断软糖,把另一截拿在手上。
“妹妹是上天赐予给我们最最好的礼物。”何纳阳轻声说道。
“嗯……嗯……”纳凉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哥哥的手,把那截咬断的糖替给哥哥。
米罐里面几乎没有光线,但何纳阳的心里,却觉得暖的不可思议。外面的嘈杂声慢慢消失,何纳阳抱着妹妹在米罐里睡了两日,石盖上传来推开的声音,纳阳惊喜不己。
“妈妈!”几乎是在石盖子被推开的一瞬间,何纳阳从里面站了起来。
纳阳笑着的样子在下一秒僵硬了起来,眼前的人不是爸爸妈妈,而是祭神大人和一批不认识的债主。他的脸颊两侧都是灰尘,身上套着单薄的马甲,那是他的妈妈亲手为他织的。而此刻,她却被吊在房梁上。
“祭神大人!这,这里面还有一个小孩!”推盖子的村民惊呼道,何纳阳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人朝他伸开的手,脚步下意识的往纳凉身前挪。
“啊啊!!!”推盖子的村民吃痛的叫着,何纳阳死死咬住他的手臂,即使最中有血腥的味道溢出来,也没有一丝动容。
他恨那些无知的人,那些把他妹妹的人生弄得一塌糊涂的人,把他家人伤的遍体鳞伤的人们。
“来人,把米罐给我砸开,我倒要看看,那个臭女人是不是把钱藏在里面了!”祭神大人脸上的表情十分丑陋,幻想着自己即将要得到一比巨款,根本无暇顾及村民的意愿。他是村庄拥有最高权力的象征,是这个村庄存在的唯一希望。
“滚开臭小子!”小孩的力道是无法和成年男性的力气相提并论的,何纳阳被村民一把甩开,脑袋撞在了黑漆漆的墙根上。
“这小子和他爸一样,都是会咬人的狗!死了活该!”看到何纳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余的村民不由得安静了下来,听到祭神大人这话,集体松了一口气。
砰的一声响,米罐被砸开来,里面的稻米散落在四处,一个小女孩蜷缩着抱着自己。
“这,这是5年前被摔死的女婴?!”一个村民惊恐不已,那可是个怪物啊,会害死人的怪物啊!
“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把她养活了!”祭神大人的脸色黑了一半,砸米罐的举动让他从期待跌入失望,他咬牙切齿的看着那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女孩说道:“把她绑走,明天立刻处死!她是祸害,绝对不能留,不然整个村子的人都会被她害死的!”
纳凉被带走了,她被捂住了嘴巴,手里抓着的那截薄荷糖掉在了泥土里……
“啊!不要啊!”何纳阳的房间里传来尖叫声。
“阳阳,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打开了灯,“吓坏妈妈了,你没事吧阳阳?”
“我没事的,不用担心,只是做噩梦了。”男孩垂下脑袋来,他的左眼被挡住了,那是他噩梦的来源。
“小阳,要是有什么心事,可以和爸爸妈妈说,医生说你做噩梦是因为心理上的问题……”纳阳的爸爸从外面走了进来,看了看自己的妻子,两人眼神对视着。
“孩子他爸,别说了。”纳阳的妈妈示意着男人不要提起不该提的事情。“阳阳,要是真的难受,你就来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好不好?”
“妈妈……我又梦到她了……”纳阳的右眼渗出泪珠。
“纳阳,不许再哭了。”纳阳的妈妈替他擦掉眼泪,“你的左眼当初就是因为哭太多了才会看不见的……”
在何纳阳的养母出现的时候,他的左眼就受了伤,因为终日以泪洗面,最后落下了眼疾。无论养母怎么努力,他也绝口不提自己曾经的往事,养母只知道在他因为九岁那年,所住的村庄里发生了森林火灾,村庄很多的人都死了,救出来的孩子没了父母,死去的孩子留下了父母。
“好孩子,他到底是谁啊?”养父在他面前蹲下来,抓住他那双小手,“你告诉爸爸,爸爸去带他回来,好不好?”
“爸爸,真的可以吗……”纳阳的眼里有光,那是他在十四年之后,最期待的一件事情。“她是我的妹妹,她叫纳凉……”
女人眉头轻皱,她把何纳阳抱走的那天,孤儿院的院长曾多次说起村庄的那起事故,活着己经是幸事,何谈健全。为了纳阳的左眼,家里四处求医,己经是负债累累。
“当然可以,傻孩子,只是你要明白,那场大火,大家都躲了起来,如果她不愿意出现,你是见不到她的呀。”男人摸了摸纳阳的脑袋,“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孩子。”
男人心里清楚,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何况逝去的人。
“可是我,真的见到了她,她回来找我了爸爸!”何纳阳的眼角的泪水掉落。
何枝纳阳的左眼是灰白色的。
因为这个,他成为了学校里面所有小女孩喜欢的对象。几乎每一天,他的抽屉里面都被偷偷放入了各种饼干和各种糖果。对于他同桌来说,那简直就是一个十四岁中学生的天堂。可纳阳从不表达过喜悦,虽然如此,他的抽屉依然每天都有着吃不完的零食。
“纳阳,你有这么多零食,不吃的话多浪费,可不可以分一点给我?”同桌是一个小胖子,他的爱好就是吃。
“你喜欢的话,拿去就好了。”何枝纳阳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小胖子立即将手伸入抽屉里面,这一掏,一大把零食被套了出来。
何枝纳阳原本打算到教室外透透风,斜眼间,一根薄荷软糖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纳阳手握着那根薄荷软糖,眼角慢慢湿润起来。
“啊,这个我看到是谁送的。”小胖子一脸坏笑的凑过来,“是一个很小的小妹妹,看她的穿着,不像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小妹妹?”何纳阳的心脏突然感到一丝疼痛。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哦,你可不要说出去!”小胖子警惕的看了看四周,何纳阳将零食都推向了他的桌子上。“就冲你这份心,我一定当你哥们!”
“好了,快告诉我。”何纳阳的声音有点沙哑,他很害怕,怕再一次的失去,怕再有遗憾。
上课铃声响起,一个男孩冲出了教室,甚至不顾门卫的阻挠,翻墙跳出了门外。他的脑子里清晰的记得胖子说的话:“来送礼物给你的小女孩是附近的一所小学的学生,我认识她,她是我家隔壁邻居收养的孩子,我这还有照片呢……喜欢你的女孩是大姐大。小女孩是她欺凌的对象,听说大姐大不爽你受欢迎,要整蛊你。小女孩知道后,偷偷换了礼物,后来还被死死的打了一顿呢。可惜啊,这种只能在电视剧才能看到的桥段,你没有眼福看啊,那段时间你爸妈不是带你去做眼睛康复治疗吗……”
跑到胖子提供的那所小学的门口,己经是放学的时候了。纳阳迷茫的站在人潮中,他突然发现脚步沉重不己,那场大火至今记忆犹新。人潮中,一个瘦小的女孩被推了一把,她摔倒在地上。
“纳凉!”何纳阳在人群里挣扎着前进,“让开!”他扒开密集的人群,朝妹妹跑去。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条路那么长,就像七年前一样,那么难。
“你是谁?”小女孩跌坐在地上,看着朝她伸出手的男孩。
“我是……”何纳阳呆住了,就因为一根薄荷糖,他就轻易认为对方是他的妹妹。扶起小女孩,她确实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我记起来了,你是她要对付的大哥哥!”小女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是来感谢我的糖果吗?嗯,不客气,我也很爱吃糖,那味道和我小时候吃的味道一模一样呢!”
“小时候?”疑问之际,纳阳看到小女孩左眼旁边不远处,有一条很短小的疤痕。“这是……”
“啊,这是我五岁的时候被树枝划伤的。”小女孩笑了笑,“大哥哥,我叫那凉,你叫什么名字呀!”
“纳凉?”何纳阳手不断的颤抖着,“你,有没有哥哥?”
“对啊,那凉,那里的那,凉风的凉。”那凉指着纳阳心房的位置笑着说,两人被淹没在人群中……
纳阳的养父无声的笑了笑,抱着纳阳。
“纳凉被抓走的三天后,村庄里的人们决定用她作为祭祀大典的贡品。”何纳阳咽哽着,“那天晚上,所有人都跑了出来看热闹,他们把木棍子堆得很高很高,妹妹被绑住了手脚,嘴里咬了块破布……”
夜里看热闹的村民越来越多,何纳阳求来了家里唯一的叔叔。叔叔心里清楚,根本就不是因为自己的侄女命格出了问题,而是因为自己的哥哥被村民们陆续举荐为村长,祭神大人和往届的村长存在不正当收取公款的交易,一身正气的哥哥并没有被说服合作,才有了后来的事件。
“你们太可恶了!”人群里,叔叔嘶声裂肺,“杀人的不是那一把刀,是你们那些所谓的言语!”
“你们这一家子还敢到这里来?今年天灾不断,就是你这一家子害得!”祭神大人脸上涂着厚厚的颜料,可笑的是,脸上是一块白一块黑。眉立眼蹬,在夜里显得非常恐怖。
“就是,留着这一家的祸害,真是害人不浅!”
“要我说啊,把他们两个一起烧死算了!”
“这火什么时候点?我还要回家看电视呢……”
“你在哭,我就把你丢进去一起烧死算了,不省钱的败家子……”
被绑着的纳凉感觉全身上下都是撕裂般的疼痛,她听着台下的村民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讽刺着。
“给我拦住他们,我要亲自让他们看看忤逆我的下场!”祭神大人夺过火把,大手一挥,火把掉落在那堆木材上。
“纳凉……”一声绝望的撕吼伴随着女孩沉睡过去。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害人的,伤人伤己。一阵大风刮过,火顺势点燃了后山的林子。人们四处逃跑,何纳阳解开了纳凉身上的绳子,正想带着她跑,一棵大树被烧毁了根基,直直砸了下来。
“我的眼睛,就是被掉下来的树枝划伤的,纳凉的左眼上也被刮破了。”何纳阳终于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放在心里。逃出去后,他们却走散了,被不同的父母收养,但是他却为她感到开心,她再也不会被伤害了。“爸爸妈妈,明天我可以带那个小女孩去游乐场玩吗?”
“孩子,如果能让你心里好过一些,那就去吧。”夜里,三人抱在了一起,就像是一家人一样。
第二日,那凉嘴里嚼着薄荷糖,走在放学必经的路上。她看到了何纳阳站在红绿灯对面,正朝着她挥了挥手。那凉心生欢喜,好不容易等到红色和黄色的灯,她一路小跑过去。
“那凉,慢点!慢点!”何纳阳嘴角微微上扬,突然,一声嘶哑不己的刹车声响起,他的瞳孔无限放大,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冲那凉冲过去。
何纳阳倒地的一瞬间,他手里还拿着一根薄荷糖,他看着天空,嘴里呢喃着:“还好,还好……”
“你说什么!?”养母接到一通电话后,声音哑住在喉咙里。
“请你赶快前往医院,孩子们现在情况非常糟糕……”电话里是护士焦急又痛苦的声音,被送来的,是一群不同年龄的学生,他们的校服都被染上了红色。
那凉活了下来,那辆汽车上的司机为了避开撞上她,扭开了方向盘,冲向了红灯对面那群学生。纳阳看到冲来的车,心里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那凉吓晕在马路上,她被推进医院的时候,刚好对面退出来了一张手术床,可是一张白布却将床上的人儿从头到尾的盖了起来。那凉侧过脑袋看着擦身而过的手术推车,看到对面一只满是血的小手垂落下来,那只小手,死死的拽着那根薄荷糖。
“纳阳!”快要晕过去的那凉,她模糊中听到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着,就像五年前那段残缺的记忆,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将她叫醒,睁开眼睛,是哥哥那张黑乎乎的鼻涕脸。后来,她一直记得薄荷糖是最好吃的东西,却记不住,哥哥是最爱她的人。
那凉的这几年里越长越漂亮了,在她人生的这十五年里,被无数拨电话骚扰着,被挤上门的家长指着鼻子骂。网络上的人挖出她小时候的事情,大家纷纷恐慌着,害怕她就像传闻那样害人。何纳阳的葬礼举行的时候,她被他的养父养母拒绝在大门外。他们说,害怕自己身上的诅咒会害得纳阳无法超生。
“哥哥,我很想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诅咒活不过十五岁的那凉,在几年后,终于抵不住压力,在某一天早上,爬上自家的楼顶上坐着。“哥哥,我把你留下的那颗糖偷了出来,需要所有人打我,骂我,侮辱我,可我却一点也不害怕。”
那凉坐在楼顶上,手里拿着那根当年留下来的薄荷糖,她的眼泪早已经干涸。
“哥哥,我想你,我还没来得及抱住,你走的第七天,你的爸爸妈妈和我说你的事,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也经历过一样。”楼下的人群逐渐密集了起来。
“这不是当年那个车祸留下来的女孩子吗,她怎么现在才想不开?”楼下的人群纷纷议论起来。
“蹭热度也不是这么蹭的,拜托,要跳赶紧跳,我还要回家吃饭呢……”
“小姑娘,有什么事情好好说,没什么是比活下去更好的!千万别做傻事啊!”
“要做戏回家做去,晦气……”
“你怎么这么说话啊,你家没小孩吗,说这话不怕折寿?”
那凉眼神空洞的看着天空:“哥哥,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她们说是我害死了爸妈,害死了村里的人,害死了你……”那凉看着手里的薄荷糖,终于哭出来了眼泪,只是感觉眼睛生疼。
“你要跳楼就去别的地方跳,跑到我的房子楼顶上做什么?!给我滚下去!”楼下传来愤怒的声音,那是房东的声音。
那凉的心,在听到那一句话后,不再难过了。她想起了村民们曾经也是这样,扬言要她赔命的言语。她扶着地上爬了起来,张开手朝后跳了下去……
传达不到的爱,比冷硬的言语更加暖人心。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东西求而不得,对那凉来说,抓住薄荷软糖,比无能为力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