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少军 图/网络
念奴娇
李清照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还是说说这个词牌吧。唐人元稹在他的《连昌宫词》里说，念奴是天宝年间的名娼。五代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中说：“念奴有色善歌，宫伎中第一。帝尝曰：‘此女眼色媚人。’又云：‘念奴每执板当席，声出朝霞之上。’”
长那么漂亮，歌唱得好，皇帝又经常念叨，用她的名字做了词牌，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这和“菩萨蛮”“女冠子”“虞美人”等词牌大概是一路来头，都用了年轻漂亮的女性。
不过，在这个词牌之下，照例可唱出豪迈之声，苏东坡就这么干过，一嗓子“大江东去”，一下子开辟出了全新的境界。
但在李清照这里，庭院深深，还是一番冷冷清清的调子。
先说院子。一落笔，李清照就把自己置身于一个凄清的院子当中：“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
这种写法很普遍，好像有了这样一个院子，就客易盛放更加孤寂的情感，也容易营造更加清冷气氛。比如南唐后主李煜写《相见欢》，把自己也放在一个秋天的院子里：“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从而在这里表达的情感，也更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况味了：“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欧阳修在《蝶恋花》里，也写了闺中思妇所在的一座院子：“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这座与世隔绝的院子，禁锢了一个多情的少妇，只有它的思绪才可飘出窗外。但最终还是绝望：“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在这孤寂的院子里，青春被风雨摧折，年华随时光老去：“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最后连哭泣也是一个人的事：“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里说个题外话。我觉得欧阳修写的最好的，不是他的道德文章，而是这类小东西，仔细读来，每每能摇动人心，感慨系之。
李清照在自己这个萧条的院子里，写到了“斜风细雨”。
斜风细雨不好吗？唐人张志和在他的《渔 歌 子》里写到过这种风雨：“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 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看来，斜风细雨在张志和的词里算不得什么，他可能还很喜欢呢，因为他的号都叫做烟波钓徒。
李清照笔下的斜风细雨感觉应该更好，因为这是在自家院子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如果你连美好的事物都不想去看，可见你的心情糟糕得可以。李后主被赵光义囚禁以后，终日以泪洗面，终于喊出了“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悲声，正是这种写照。
如果心情不好，是什么都不想看见的。所以面对斜风细雨，李清照掩上了重门。
接下来，她更加直接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情：“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
李清照娇弱敏感的内心，这里也没必要多说。看到天气的变化，她总有一种担心：斜风细雨寒食近，宠柳娇花怎么办？它们受得了风雨的摧折吗？
这种悲悯怜爱的心情，她时有表露，比如《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夜风雨，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海棠怎么样了。
所以在李清照掩上重门退身归去的时候，我们可以想见她哀怨凄然的眼神。
这恼人的天气！
其实在读这首词，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窗外狂风肆虐，天上浓云密布，几株弱小的祁连刺柏在风中摇摆，一位大妈拿着小铲子在草地上寻找蒲公英，狂风吹起了她的白发。
最近可能是因为一直在读宋词，我的心情有时也会跟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我最怕的，就是这种刮风的阴天，在这种情况下，最难度过的，就是时间。
那么，关了重门，李清照怎么打发自己的时间呢？“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可见，她先后干了两件事。一是用险韵作诗，二是喝烈酒度日。
作诗用险韵，难度很大，因为可以押的韵脚只有那么几个字，又很难押好，但在李清照这里，却正好可以借此度过这难熬的时间。至于“扶头酒”，一定是烈酒，即便是男人，也不敢轻易沾惹。杜牧《醉题五绝》曰：“醉头扶不起，三丈日还高。”姚合《答友人招游》曰：“赌棋招敌手，沽酒自扶头。”
李清照绝对不是好酒，而是借此麻醉自己。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李白说过，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喝酒不仅不能消愁，有时候会把情况弄得更糟。“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仰望天际渺远，直到鸿雁飞尽，这一怀愁绪还是没有寄出去，只有继续沉甸甸地压在自己心里了。
带着这种心情进入下阙，“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我们看到，词人连栏杆都不想倚靠了，因为凭栏远眺，看到的还是绝望。
那怎么办呢，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于梦乡了。梦里相见，也可略慰相思，只是这梦，又被寒冷唤回：“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
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被打消掉了。
彻底绝望之后如何收尾呢？“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这就让我们比较意外，因为又回到院中，还有分明带着盎然的生机，天气又向着好的方向转变了。
而最后一句问得极有趣味：“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阴暗压抑的庭院，忽然投射进日光，一片明媚了。但词人还是有点担心，会一直晴朗下去吗？
大概思念有时候也是幸福的，处在思念中的人，她的内心也是充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