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天鹅堡是许多“欧游客”必到的地方,据说,迪斯尼城堡的样制就是根据新天鹅堡设计的。所以,大家来看新天鹅堡,似乎就是为了看一个“真实版”的迪斯尼城堡。每天游人如织,熙熙攘攘。高耸巍峨的阿尔卑斯山脉,再配上明媚到透明的天空,(或者从另一个角度,以开阔舒展的巴伐利亚平原)作为洁白精致的新天鹅堡的背景,似乎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如果你到网上去搜,所有堪称“明信片角度”的照片大抵都是如此的。
不过我们到新天鹅堡的时候,老天似乎并没有那么眷顾我们,风雨交加,有一段时间,我们只能够待在车里,因为雨太大了。好在夏天山里的雨,并不持久,不一会儿也就消停了,不过天还是阴阴的。阴天,并不见得就不好,浅灰色的天宇底下,有各种形状的深青色的云,仿佛是层层渲染过的宣纸,等着焦墨去勾勒出最出彩的那一笔。而眼前的这张大画,焦墨勾勒的大概就是新天鹅堡尖尖的塔顶了,在灰暗的天空、崔嵬的群山、苍翠的草木之间,它闪亮地白着。 与新天鹅堡隔山相望的则是老天鹅堡,它忧郁地焦黄着,掩映在一片深绿之中,有一种不愿为人发现的拒绝感。两山之间的山谷里则是各种肤色的游客,杂沓喧闹,这是那几天游览的过程中所见人数最多的所在了。
或许在大家看来,不能够在晴朗的日子里一觇新天鹅堡的美姿,实在是一种遗憾。但是我别有自己的想法。这座城堡建于19世纪晚期,在那个时代具有现代意义的工业方兴未艾,各种前卫的实验建筑已经蠢蠢欲动,而这种融合了中世纪哥特式风格和拜占庭风格的建筑,其实已经是明日黄花了。不过,相较于传统的哥特式建筑,新天鹅堡通体的白色,显示出了审美的时代特征,而且造型修长挺拔,装饰简洁单纯,和一般哥特式建筑装饰的狞厉繁复或者拜占庭式的沉重威严恰成对比。新天鹅堡固然很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它像一个瘦削苍白又略有些神经质的青年。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似乎觉得略有些阴郁的天空,似乎更适合作天鹅堡的背景了。
考究天鹅堡的建造,就会知道,它是根据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梦想所设计,并花费了17年时间建造而成的。路德维希二世是艺术的爱好者,一生受着瓦格纳歌剧的影响,他构想了那传说中曾是白雪公主居住的地方。在老天鹅堡有一扇正对着天鹅堡的窗子,支着一架望远镜,据说路德维希二世就是在那里监督天鹅堡建造的进度的。
走在细雨霏霏的山径上,自然就想起关于路德维希二世的种种故事来。这位因为“精神病”而被罢黜的国王,在罢黜之后没有几天就神秘的死去了。他去世的时候还不到40岁。他一生热爱艺术与自然,是著名音乐家瓦格纳最重要的赞助者和忠实的追随者。瓦格纳在见到他之后写道:“今天,我被引领觐见了他。他是那么‘无可救药的’英俊、富有智慧、热情洋溢且气质高雅,以致我担心,在这个尘世中,他的生命会像一个绝美的梦般逝去……你完全想象不到他所具有的魅力,如果他能够一直活下去,那将是一个奇迹!”如果你在老天鹅堡参观,见到过路德维希二世的照片,你会知道,瓦格纳所言不虚。当然,路德维希二世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还有与著名的茜茜公主(路德维希二世的表姐)之间的柏拉图式的友情,他们一起徜徉山水间,相互以诗歌酬唱,他们分别将自己比作老鹰和海鸥。在他的葬礼上,茜茜公主哭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执意要让周围的人将他的遗体从棺椁中取出,她说:“路德维希并没有死,他故意这样做,是为了在这个世界和他无法忍受的人们面前得到永远的安宁。”——当时的人们真的无法理解他,一方面是他在俾斯麦的影响下,让巴伐利亚彻底失去了独立的国家地位,而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承认他是同性恋者并为此痛苦纠结了一生,作为一个天主教徒,这在当时是无法饶恕的罪孽。
路德维希二世,让我想起了南唐后主李煜,与路德维希二世一样是有着浪漫气质的君王,他们的不幸,则是命运让他们去承担了他们根本无法承担也不愿承担的历史使命;而更残酷的事实是,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地位与经历,他们或许又未必有这样的艺术成就,他们所愿意追随的,又需要以他们所厌恶的作为代价去实现,这实在是悲剧中的悲剧了。
从天鹅堡迤逦而出,我们便到玛利恩桥上继续欣赏天鹅堡的美。如果登山欣赏,是以阿尔卑斯山作了天鹅堡的背景,而站在马里恩桥上看天鹅堡则是转了一个身,将巴伐利亚平原作了背景。虽然只是换了一个背景,天鹅堡给人的感觉就全然不同了,我们站在桥上的时候,雨停了,天空中的云层显出一种浩荡的气势,在这样的背景下,天鹅堡仿佛有了一种君临天下的豪迈感,它让我想起了雄鹰——那是茜茜公主对路德维希国王的赞美。
再次瞻望天鹅堡,则是在老天鹅堡三层楼的窗口。在巨大的山的背景下,天鹅堡显得很小,委婉精致,仿佛巨大手掌里那一簇小小的洁白绒毛,山风似乎随时会把它吹走,那么小,那么孤独无助。在老天鹅堡中穿行,我时时能够感受到路德维希的阴郁与痛苦,他将自己的梦想与希望都寄托在了隔山相望的新天鹅堡上,天鹅堡还未竣工,他就急急忙忙地搬到那里去了,天鹅堡共设计了360个房间,他入住的时候只有14个房间依照设计完工了,其他的房间则因为他的罢黜和死亡而终于没有完成……所有美好的童话,都是无法实现的残酷现实的心灵补偿。那个苍白的天鹅堡又何尝不是路德维希爱与美的梦幻追求呢?我很小的时候读安徒生的童话,就常常被其中阴郁的背景所震慑,所以后来也常常告诫朋友们,安徒生童话是写给大人看的,于小孩未必合适。更进一步想,其实所有的童话又何尝不是对于不幸现实的顽强反抗呢?善良战胜邪恶,不过是被邪恶一次次战胜的善良的期盼和憧憬,设若没有那么灰暗的现实,明媚的童话又从哪里来呢?这样想着,觉得那个梦幻一样的城堡越发应该有一个阴郁的背景了。于是我们将那天的阴雨看做了老天对于我们格外的恩顾了。
当然,在从天鹅堡回福森的路上,我心里忽然涌上了一句话:不要试图读懂任何一颗敏感的心。在我们是满怀的悲悯慨叹,在路德维希也未必是哀戚伤感也未可知。不过,世界或许就因为众人自以为是的妄解而变得丰富多彩,我们也就这样作别了山岚缭绕的天鹅堡了。